第43章

冬日淩晨的西街遠不如夏天時熱鬧,顧嶼認不清方向,胡亂找了處建築背後的長椅坐下,仰頭看天邊的月亮。

旁邊有家賣吉他的店,名曰情濃,如同對他的諷刺。

他抬起瘦削的手掌看了看,胸膛像有風穿過,空洞洞的。

真要說的話,傷心談不上,甚至慶幸沈燼並不喜歡他。

長久以來,很少有什麽事和人被他掛在心上。當初父親出軌,他在車裏都能看到別人留下髒了的內衣**,可連江家陶家夫婦都勸姆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至那段時間,顧嶼也不和江瀾陶晏聯係。

他的冷漠偏執在那個時候養成,再好的朋友都能被他拒之門外,如果不是後來陶晏執意找他,他想,這段從小一塊長大的情誼一樣能說斷就斷,沒什麽大不了。

他願意孑然一身——僅僅因為江陶兩家父輩的態度,他就把“保衛地球小隊”的信物手表扔進垃圾桶,不打算再看一眼。

或許脾性冷淡內斂的人往往如此,從不主動聯係維係友情,從不爭取解決矛盾,也從不介意失去任何人。他們安靜待在自己的世界裏,等那些性格外向大方的人找到他、理解他、包容他,如果沒有,他也可以簡單消化這個事實,維持自身的平靜。

如果陶晏不來找他,他一樣念高中考大學,少的不過是幾次聚餐。

不和沈燼在一起,他也能讀研工作,沒有任何變化。

所以就此結束最好。他垂下頭握緊空空如也的掌心,想,沈燼不喜歡他是好事,對方從小缺少人愛,如果和他待在一起,往後被他刺傷幾乎是必然——對沈燼來說,找個性格熱情、能夠坦誠主動表達愛意的人顯然是最合適的。

他唯一的遺憾大概隻是,他沒能要到那個真正意義上的親吻。

潮熱的酸痛感湧上他眼底,弄得他隻能靠在椅背上,仰麵任由風吹著。

七年……整整七年過去他才承認,這好像並不是他第一次,想要親吻沈燼。

*

夜色深得發涼,沈燼從沒想過顧嶼能跑得這樣快。

他開門追出去時對方已經不見蹤影,更讓人著急的是,整個公寓附近都沒有顧嶼的影子,對方沒帶手機,也沒法聯係。

草。沈燼踏在寒風裏,想:得虧入冬了,否則這千裏尋夫的場景怎麽都得來一場雷雨才夠用。

昏黃路燈映著他匆忙的腳步,也映著他的忐忑,讓他一邊喊著顧嶼名字,一邊想起這七年,他對顧嶼的三次動手。

初一那次考場分別後,他和顧嶼再相見已是初二對方回校後的事。

他第一次對顧嶼動手,也是在初二。

那天天色已暗,他從朋友那兒拿完東西,本想從陵園路附近抄近道回家,視野裏卻出現一個他一直無法忘懷的身影——是當初那個坐在他右邊的考生,顧嶼。

他一愣,立刻跟了上去。

對方拿著一束祭奠用的黃花行色匆匆,看樣子是想往陵園走。

巷口處,沈燼攔了顧嶼的去路。

不得不說,麵對顧嶼這張臉,沈燼多少是緊張的。

他鼓足勇氣,低頭踢著石子故作輕鬆說:“好久沒看到你了,顧嶼。”

他打聽過對方的名字,也記得很牢。

但顧嶼卻頓了腳步,完全不知道他是誰的樣子:“……你是?”

沈燼微愣,隨後解釋自己就是一年前坐在他左邊考試那個人:“因為你……我還被教導主任冤枉過作弊。”

年少的沈燼抿抿唇,問,“你不記得了?”

顧嶼想起什麽來,卻抬腳想走,沒興趣和他多說:“因為我?跟我有什麽關係?”

沈燼怔住,本能地擋住顧嶼去路,說:“怎,怎麽跟你沒關係?”

那日所受的委屈再度湧上他心頭,他著急道:“是你合上卷子,張永才懷疑我抄襲的……”

當然,沈燼也明白這事主要怪教導主任,所以他還是舔了舔嘴唇補充:“你跟我道個歉,就,就行……”

顧嶼卻不解地凝眸,問:“我隻是在考場上合上了我自己的卷子,有錯嗎?”

“……”沈燼一愣,沒答上來。

顧嶼繼續道:“張永認為你抄襲,你應該去找張永,找我幹什麽?”

“……”沈燼依然答不上來,隻是攔著顧嶼不讓走。

接著,他半天才憋出幾個字:“那……你不聞不問,跟我說聲不好意思都不行嘛。”

“不聞不問?”顧嶼皺皺眉,示意沈燼讓開,“我做完題就睡著了,考完試也沒回過學校,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考場上發生了什麽,更沒有義務向你道歉——如果你沒作弊,學校調監控就能判斷,如果你作弊了,受到處罰也是應該的。”

站在顧嶼的角度,事實的確如此。

沈燼隻是沒想過,那天顧嶼趴下後是真的半分鍾就睡著了。

月亮已經出現在天邊,沈燼張張嘴,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顧嶼的邏輯沒什麽問題——沈燼一早也知道錯的是杜皎和張永,如今平白無故要顧嶼道歉,怎麽看都有捏軟柿子發泄的嫌疑。

更何況當時顧嶼隻是睡著了,好像也不算刻意不幫忙。

所以沈燼猶豫片刻,又咬牙上前,想自己道個歉了事:“那天發生了很多事……”

他本想說,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處境,我隻是想和你說說這件事,並非故意的。

顧嶼卻看著他迫近的身影,以為他還想用更強硬的方式攔人,神色終於有些惱。

那夜月色如洗,顧嶼忍無可忍,順著他的話問:“所以……連那天你媽因為你作弊當眾打你的事也要算在我頭上,是嗎?”

看來,沈燼挨打的事流傳得很廣,顧嶼回校這段時間已經知道了。

沈燼心中一震,馬上臉色發白,怎麽都沒想到顧嶼會提起他母親當眾打他這件事。

月光下,顧嶼眸色發冷,一點兒溫度都沒有。

這讓沈燼咬了咬下唇,語氣一下衝了:“……是,就要算在你頭上,怎麽了?”

他順手推了顧嶼一把,顧嶼卻沒心思和他動手,隻說:“讓開。”

沈燼攥著手心站在那兒,偏偏不讓:“就兩分鍾說說話,能耽誤你什麽?”

遠處那條街塞滿了賣花圈挽聯的小店,天色陰沉沉的,一如後來顧嶼忽然暗下來的神情。

*

就在那個無人知曉的巷口,沈燼第一次和顧嶼揚起拳頭。

兩人談不上勢均力敵,沈燼年長一歲,又高了小半個頭,沒有輸的理由。

可很久以後他卻知道,顧嶼在考試時秒睡是因為照顧重病的姆爸沒休息好,也知道後來顧嶼幾個月沒上學,是因為那個人已經時日無多,連和自己的孩子說句話都困難。

據說,顧嶼的姆爸不堪病痛折磨,最終走得匆忙。

對方畢竟在當地小有名氣,惋惜同情的人不少,前去吊唁的人還傳言顧家小少爺的態度十足冷漠。

他攔著顧嶼說話那天,是顧嶼姆爸第一個忌日。

他不清楚後來顧嶼有沒有趕在陵園關門下班前進去,隻是心存愧疚去道過歉,但顧嶼卻一如既往冷淡:“沒什麽好道歉的,遲早有一天我會打過你,你也不用來管我的閑事。”

“……”沈燼喉嚨輕動,“你這人怎麽——”

顧嶼撞開他肩膀徑直離去,一句話也不願和他多說。

沈燼吃了兩次癟,隻好舔舔嘴唇,嘀咕著轉身走開:“不管就不管……你以為我想管?”

此後數年,兩人之間發生的大小衝突不勝枚舉:籃球場上撞傷彼此,五·四晚會爭執節目順序,連食堂排隊沈燼都要招惹顧嶼一番,故意插隊在他麵前,看他能高冷到什麽時候。

隻要顧嶼不說話,沈燼就敲著飯盒站顧嶼前麵不走,反正沈燼在學校橫行霸道慣了,也沒人敢說什麽。

等顧嶼終於忍不住要發作了,他才無所謂一笑,提前離隊回到隊伍最後。

久而久之,誰都知道他倆深仇大恨,有兩次沈燼跟兄弟躲在廁所抽煙被班主任找到,他還死皮賴臉往顧嶼衣服上蹭,說要讓顧嶼也沾上煙味同歸於盡。

當然,班主任腦子沒問題,最後隻拎了一眾問題學生去寫檢討。

印象中第二次真正動手,已是高中那個七夕碰上宋以知時的事。

正值暑假無聊,沈燼打完工便蹲守在明月大街三期附近,想看看他的死對頭會不會在七夕出門。

那條街連通著F區的拆遷房和富人區,沈燼穿著件領口變形的T恤躲在還在修建的巷口站牌後,看上去跟做賊差不多。

C市的盛夏夜熱得像在冒蒸汽,那天他站了兩三個小時也沒等到顧嶼,汗水沾濕他前胸後背,弄得他鎖骨上都汗涔涔一片,微微發著紅。

晚上9點多,他終於悻悻以為顧嶼不會出現,抬腳想走,但那個熟悉的身影卻忽然映入視野,嚇得他脊背一直,趕緊往巷口又挪了一步。

但緊接著,他卻發現顧嶼並非獨自一人,身邊還跟著那個青梅竹馬,宋以知。

沈燼知道宋以知這個人,無非是因為高中同學跟宋以知是初中同學這層關係——那時候他得到情報,宋以知和他們的五中校草顧嶼認識多年,並且早已分化為omega,在城南那個中學是出了名的受歡迎。

夜色下,宋以知緊貼著顧嶼,兩人身高相差10幾厘米的樣子,看上去挺配。

沈燼遠遠望著他們,想:不就是分化成omega麽?有什麽了不起的?我,我也是omega,隻不過沒人知道而已。

那個七夕,沈燼帶了塊顧嶼最討厭的薄荷味兒巧克力,本來打算找機會塞給顧嶼惡心對方,但後來不知怎麽回事,事情就變成他上前挑釁,和顧嶼動了手。

這一次他表麵勝利,其實卻被宋以知掐出幾塊血痕,沒占到什麽便宜。

跑回去的路上,他把那塊沒用上的巧克力扔進垃圾桶,走出幾步又折返撿起來,揣回了口袋裏。

整個暑假,他都在給社區送菜軟件打工,如果不是他自願少領工錢,負責人恐怕都不想要他一個未成年來兼職。

烈日下,他一天送好多菜才幾十塊錢,那塊巧克力於他來說價值不菲,扔了還不如自己吃。

七夕夜的街道熙熙攘攘,沈燼撕開巧克力包裝咬了一口,薄荷味兒很衝,涼得他鼻頭發酸,眼眶也微紅。

見了鬼了。

所以那時候他想:早知道真有這麽難吃,剛才就該撬開顧嶼的嘴塞進去才對。

*

此後的第三次揍人,與第二次相隔不遠。

沈燼一段時間沒去招顧嶼,更無心於學業,一有空就在校外逗留,甚至提前開始規劃自己的未來:能考上大學最好,不能考上也沒事,畢業後學點汽修電焊,將來開個小店到處潑漆,他依然是街上一霸。

父母對他不聞不問,他也充分自由,周末常常跟人廝混,渾渾噩噩間結識了不少“兄弟”,偶爾也會招惹一些社會上的麻煩。

最嚴重的一次,他躲了一夥社會青年3天沒去上課,學校給他下了最後通牒,等那幫人良心發現不再找他麻煩,他已經被教務處記了第二次大過。

大多數老師都已對他疲於教導,隻有他的數學老師還願意說他兩句,問他到底怎麽想的。

沈燼嬉皮笑臉想蒙混過去,那個矮他半個頭的年輕女老師卻越說越情緒激動,最終竟然流下淚來,說你是我教的第一屆學生,老師無論如何都不希望看到你這樣。

晃眼的日光下,沈燼透過她瘦小的身影,恍然看到了自己溫柔的小學班主任,一時有些鼻酸說不出話。

似乎很多年前,班主任還總是發給他小紅花誇他聰明乖巧,將來一定能考上清華北大呢。

那日過後,沈燼不算徹底改邪歸正,但總歸比從前收斂許多,不僅撿回了課程開始複習,而且也很少在課堂上睡覺了。

這一遭回校再見到顧嶼時,對方臉上掛彩受了傷,也不知道在哪裏惹了人,對此沈燼的結論是:欠揍。

畢竟,他來找顧嶼,就是因為顧嶼揭穿他自稱有女朋友的事,搞得他剛回校就如遭雷劈,很沒麵子。

沈燼問:“你跟人亂說什麽?”

“我亂說?”顧嶼冷冷道,“有人拿你的事問我,我如實回答了而已——學長的女朋友到底是人是鬼,怎麽誰也沒見過?”

“……”沈燼本想就這麽算了,隻是嘴上罵罵,“下輩子說話注意點。”

他不能再辜負數學老師好意,顧嶼卻當這句話是動手的前奏,主動問:“怎麽,學長又想打架?”

沈燼擰眉頓住本來要離開的腳步,拳頭攥住。

他還沒皈依我佛,也不介意成全顧嶼:“翅膀硬/了?還主動起來了?”

這一次顧嶼同樣握緊了拳頭,說:“動手。我不會再輸了。”

*

但很遺憾,第三次動手贏的人還是沈燼,否則,顧嶼也不會記仇記到報考C大,追這麽遠也要報仇。

沈燼畢業時,也曾約過顧嶼出來說兩句話,想著至少給這段恩怨畫個能看的句號,可惜顧嶼因為討厭他不來赴約,沈燼也沒法計較什麽,隻能等著時間與距離衝淡一切。

可現在,顧嶼的存在還是如此要命。

沈燼跑了好幾塊西街的區域都沒找到顧嶼在哪兒,他如同在找一隻離家出走的高冷寵物,又不敢喊得太大聲擾民。

所幸的是,顧嶼的身材足夠顯眼,他尋到電影院背後的小道,總算見到那個身影靠在長椅上,似乎正吹著風冷靜。

“顧嶼……?”沈燼一怔,趕緊跑過去,“顧嶼——”

對方聽見他的聲音,站起來又想跑,沈燼自知追不上,幹脆不再喊他,而是原地蹲下不說話,咳嗽聲也埋進了膝蓋裏。

約摸20秒後,沈燼發覺,自己賭對了。

顧嶼著急得單膝點地停在他麵前,手也扶住了他肩膀:“學長?哪裏又疼了?”

沈燼捂著腹部,含糊說:“咳久了,肚子疼……”

“外麵這麽冷,你出來幹嘛?”顧嶼立刻拿手臂穿過他腋下抱他起來,滿腦子都是他的破病還沒好,“嫌疼得不夠?疼你還出來?下次是不是——”

但話說到這兒,顧嶼又忽然一頓,似乎意識到自己有點凶。

於是他竭力壓住呼吸,重新放慢了聲音:“……我先帶你回去。”

至於什麽表白不表白,比不上沈燼的一根毫毛重要。

沈燼就披著個毛絨的睡衣外套,睡褲還是單薄的春秋款,怎麽看都扛不住這風。

自然,沈燼自己也識相地任由顧嶼抱起,如同一隻毛茸茸的小熊般掛在顧嶼身上,大起膽子蹭著顧嶼的耳朵說:“好……你帶我回去。”

趁顧嶼還沒反應過來問題所在,他立刻補充:“對了,你不是有想親的人嗎?學長保證你待會兒把他親哭他都不反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