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冬帽子很暖和。
陳宇宙作為向日葵班的安全協管員, 光明正大地跑出了教室。他一早就瞅準了,小林老師今天換上了一頂新帽子。繞到小林老師的身後,趁他蹲著身子和小朋友說話的時候, 陳宇宙一把抓住了帽子頂端,那顆晃悠悠的大毛球。
但他沒舍得緊抓。
更像是飛快地摸了一把。
毛球軟乎乎的,從他指縫裏溜走了, 換來了小林老師驚訝地轉頭。
陳宇宙敬了個禮,聲音洪亮地說:“老師, 早上好!”
林奢譯笑著說:“早上好,宇航員。”
他溫柔地扶正了依靠在他懷裏的小朋友, 卷卷衣袖, 從長袖子裏掏出她的小手, 鄭重其事地交到了陳宇宙的手上。
陳宇宙得令, 道:“宇宙號飛船, 啟航!”
他肩負的安全協管員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崗位, 要小心翼翼地,護送那些走路都走不穩當的小班孩子, 安全地從校門口抵達班級。
雖然是冬日寒冷的早上, 但陳宇宙忙得熱火朝天,來來回回,跑了一趟又一趟。終於趕在上課鈴響之前,他成功地護送完了最後一個小孩。
小林老師支付了他工資:兩顆糖。
糖是沒有吃過的新品種,軟軟的,做成了向日葵的形狀。捏起顏色是半透明的灰褐色,難得的賣相不佳, 古古怪怪。
看起來不怎麽樣……
不過陳宇宙堅定地相信,出自小林老師之手, 一定是好吃的!
陳宇宙珍惜地把糖揣進口袋。
但他沒有著急離開,昂著小臉,他問:“老師,我能再摸摸你的帽子嗎?”那顆大毛球,纖細的毛毛隨著風晃悠,柔軟異常,看得他一直心癢癢的。
小林老師向來對小朋友們有應必求。
陳宇宙雖然是疑問句,但他已經做好了揉毛球的準備。
卻沒想到,小林老師這次竟然搖了搖頭。
他搖頭的時候,帽子頂端的大毛球也隨著他的動作,左搖右晃,右晃左搖。
嗚。
陳宇宙發出一聲悲鳴。
更想揉了。
林奢譯從圍裙口袋裏摸出紙巾,幫陳宇宙擦了擦汗濕的額發。邊擦,他有些為難地說:“不可以。”
陳宇宙不死心,想要摸毛球的手蠢蠢欲動。
小林老師隻好解釋說:“這是最重要的人,送給老師的禮物。”冬天裏稀薄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慣常冷得發白的臉色,終於泛起了點紅。
“最重要。”他強調。
作為補償,林老師又給了陳宇宙兩顆糖。他還剝了一顆,喂到了陳宇宙的嘴邊。
陳宇宙嗅了嗅,有股清淡的梨味兒。
他猶猶豫豫。
小林老師很懂他,笑著說:“秋梨糖一天可以吃兩顆。”
陳宇宙捂住剛剛放滿了四顆糖果的口袋,滿眼期待,一顆,兩顆,他會數數,那他兩天就可以吃完了欸!
哄著陳宇宙回了班級。
林奢譯沒有早課,便把這幾天做好的秋梨糖取出來,依次做好了小包裝。他學做的許多零食,都得經過幼兒園後廚的質量驗證,才能給到小朋友吃。
秋梨糖有潤肺止咳的效果,微微甜,一個小朋友一天兩顆。
但他們很快從陳宇宙那裏學到了如何從小林老師手裏哄騙到更多。比如趁他外出回來的時候,申請要摸他帽子上的大毛球,或者誇他的新帽子好看。
冬帽子難道是什麽神奇的魔法道具嗎?
小林老師想要離開,但他身後麵跟著一長串的小朋友,甚至還有別的班趕來湊熱鬧的孩子。他們靈活地四散開來,快樂地尖叫著,成圍堵之勢,從教室出發,迅速在小操場上包圍住了他。
他躲不開了。
一群小朋友,像是一片生機勃勃的向日葵花。他們抖擻精神,極富有朝氣地誇讚,“小林老師你的帽子好好看。”“是老師的女朋友給買的帽子嗎?”“我見過老師的女朋友,和老師很般配哦!”
林奢譯更無措起來。
他從圍裙口袋裏摸出了幾顆糖,遞給小朋友。
每個人拿一顆,卻有更多人期待地看著他。於是那向來滿滿當當的圍裙口袋,像是漏了氣的氣球,一點點扁了下去。不但糖分沒了,連抹臉抹手的油油也被分刮走了。
陳宇宙護在林奢譯的身邊,大聲喊:“你們不要欺負林老師了!”他急得不行,索性把自個口袋裏的糖也分享出來,都分給了其他小朋友。
陳宇宙很痛心。
那是他辛辛苦苦賺來的工資。
但林奢譯揉了揉他的腦袋瓜,溫柔笑著說:“謝謝宇宙,保護了老師。”陳宇宙又覺得心甘情願。心甘情願,就是雖然很痛心,但是心裏也覺得開心。
是種極少數小朋友才會體會到的高級感情。
*
小林老師的糖不夠分。
施妤卻有很多。
她的秋梨糖是小熊形狀的,透明的包裝袋裏,捏起來彈性十足。
施妤大方地把糖分給了同事們,並獲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評。家裏有崽崽兒的同事湊上來,又要從她那裏獲取製作秋梨軟糖的方法。
施妤說:“知道,知道啦,會去問得。”
同事羨慕地說:“又是男朋友給你做的?”
施妤說:“是他給小朋友做,順便給我一些。”
整整一大罐,她不愛喝秋梨膏泡的水,但給她的秋梨糖太多了,林奢譯的意思是,看到糖,就要想起來喝水,冬天多喝熱水!
施妤每每的說辭,無非是“他給小朋友做的”“他在幼兒園順手做的”“是做給小朋友的零食”,考慮到家裏孩子到了年歲,要上幼兒園,同事終於忍不住問:“你男朋友在哪家幼兒園當老師?”
施妤:“啊?”
同事說:“聽起來很不錯啊!”
施妤不解:“什麽很不錯?”
同事一副過來人的表情,拍了怕施妤的肩,意味深長地:“把你照顧的就很不錯。”這個冷冬天,施妤除了最初的時候感冒,難得沒病沒災的度過了。
陶妍妍喜歡吃。
施妤便把大部分的秋梨糖都給了陶妍妍。
上班打卡來一顆,回複郵件時來一顆,加班時來幾顆,泡咖啡時吃得更多。陶妍妍打個哈欠,習慣性地把手往桌子上摸,摸了個空:“施妤,沒糖了。”
施妤被她傳染,忍不住也打個哈欠。
她把僅剩的幾顆讓給了陶妍妍,附帶的,也拆了包餅幹。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零食都變成了林奢譯做的。甜味淡點,奶香味濃點,放巧克力碎,還要可可愛的形狀……林奢譯任勞任怨,她提什麽要求,他都照做。
不過林奢譯精力有限,一次不會做很多。
施妤看著自個吃光了的零食抽屜,後知後覺,她又有好幾天沒見到林奢譯了。
加班忙是一方麵,另一方麵,直到現在她也很不適應,如果她沒空搭理林奢譯,他真得會很老實、不吵不鬧,沒有存在感!
在兩人重逢之前,施妤偶爾還會夢見以往的事,從噩夢中驚醒。
而現在,那些荒謬反複的哀求,歇斯底裏的眼淚,幾乎在她記憶裏逐漸模糊了,更多的是林奢譯身邊圍繞著吵吵鬧鬧的小朋友,他溫柔笑著的模樣。他無聲、笨拙地努力,他透過熙攘人群,靜止不動,隻是凝望她的眼神。
她吸取以往的教訓,明明應該遠離他。
但是……
施妤不自覺按住了右手腕,冬天裏的厚重衣袖,遮蓋住了那道已經愈合的傷疤。她有點想見小林老師了。
施妤查看了下尚未閱讀的工作郵件,粗略地估算了手頭的工作。她覺得節省掉午飯時間的話,她應該能早下班。
身邊的陶妍妍發出一聲哀鳴。
施妤專心工作,不接話。
但工作群裏的領導@了所有人,群公告提醒,想不看見都不行,“今晚繼續加班,午飯也包,憑餐票報銷。”
施妤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嚇了陶妍妍一跳。
“怎麽了?”
施妤回過神,慢吞吞地又坐下了。她從齒縫裏磨出一句話,抱怨地小聲說:“我缺的是錢嗎?是約會的時間!”再想想小林老師落寞的神色,他故作淡定地說“沒關係”,但實際嘴唇抿得蒼白的可憐模樣,施妤怒從心頭起,戳開領導的頭像,劈裏啪啦地打字:怎麽能一邊關心員工找沒找對象,一邊壓榨員工的約會時間呢?!
刪掉。
施妤很慫氣地:領導,我身體不舒服,今天晚上想請假。鼠標一滑,她發現她上一次給領導發的消息也是“身體不舒服,想請假。”
施妤:!
糟糕,應該換個理由的。再想撤回,已經晚了。
消息顯示已讀。
領導回她:……
施妤:好的領導,收到領導,我會堅持,自己克服這種小問題[加油][加油]。
強製加班的頹喪氣氛在部門裏蔓延開來。
陶妍妍喪氣到不行,都忘記提醒施妤點外賣了。眼看到了午飯時間,再點外賣也來不及。她攥住施妤的手,抓緊最後一分一秒:“走,下樓買飯去。”
不能不吃飯。
必須得走報銷。
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薅公司羊毛的機會,是身為卑微社畜最後的尊嚴。
公司樓下的商鋪不少,飯點趕著吃飯的人同樣很多。兩個人找了家排隊較少的店,點餐,等飯,然後在套餐上桌的時候,麵麵相覷。
果然外賣叫久了,把選餐館的黃金法則都忘了。
這家店排隊少,飯菜肯定很難吃啊喂!
施妤把套餐裏的菜依次嚐了一口,然後再也沒動過筷子了。她打開外賣APP,重新點餐。她寧願餓著,回去繼續上班,也不要再多吃一口。
陶妍妍勉強吃了一半米飯。
她越吃越來氣,憤憤地說:“要加班已經很辛苦了,難道我還不能吃點好的嗎?”她突然想明白了,徹底地想開了,“我要自暴自棄。”她目光透過玻璃窗,灼灼地望向對麵的閃亮招牌,“我要吃蛋糕。”
陶妍妍裹上大衣,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陶妍妍神誌相當不清醒,動作卻很迅捷。
等到施妤趕到甜品店,她挑好了兩塊小蛋糕,排隊等結賬了。
施妤試著攔住她,畢竟事後,她肯定會哭啼啼地後悔:為什麽想不開,為什麽要吃這麽容易發胖的東西,都是工作要害我,我這應該算工傷,工作壓力肥!!!
施妤說:“你吃這個肯定吃不飽。”
陶妍妍想了下,點頭:“再給我拿個木糠盒子。”她目光在收款台轉半圈兒,拿了盒手指餅幹,轉一圈兒,又拿了盒手工糖。
施妤接過她手裏的糖盒,看上麵的外包裝。
也是秋梨糖,特意標注“手工製作”的標簽,花裏胡哨的鐵盒包裝,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實際的克數並不多。
施妤幫陶妍妍放回原位,又被收款台旁邊的幾款甜點吸引了目光。
雖然這家甜品店開在她公司樓下,相隔一條馬路的距離。但她每天匆忙上下班,已經很久沒有關注過了。
秋梨糖,薄脆,巧克力曲奇。
這家店鋪的招牌點心,她一樣樣把包裝拿起來細看,心中漸漸被一種奇怪的感覺占據。她有些愣神,直到陶妍妍出聲喊住了她,“在想什麽呢!”
施妤笑笑:“沒什麽。”
她不是天生猜忌、多疑的性格。
正值中午時分,甜品店生意火爆,來往的人很多。
兩人艱難地向外移動。
進門時尤不覺,出門去時,便很容易地就能看到了那個在等候區靜坐的身影。甜品店的巨大落地窗旁,他被陽光照耀的有些泛淺棕色的頭發。他穿著件寬鬆毛衣,溫和隨性的打扮,他手裏拿著一本甜品冊子,但目光卻徑直投向了窗外。
他麵無表情地,正凝視著街道對麵,辦公樓進進出出的人流。
施妤很難形容,那一瞬間,她的心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