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人修羅

十一點五十,下課鈴響。

沈綽的課件翻到最後一頁,說了句“今天就到這裏”,關閉電腦、投影儀,開始收拾講台上的東西。

學生們陸續離開,待到他再抬頭時,偌大教室裏就隻剩他,和停步教室後門像特地在等他的人。

沈綽一愣,竟然是莊赫。

莊赫走上前,解釋說自己有個朋友也是淮大的教師,本來約了中午一起吃飯,對方臨時有事爽約了:“我在你們學校官網上看到課表,知道你在這上課,才順便過來看看。”

特地上學校官網翻課表,應該算不上順便,沈綽沒說什麽,很平淡地跟他打了聲招呼。

“你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莊赫問他。

沈綽麵露難色:“恐怕不行,我下午要去學院路那邊的校區上課,現在就得走,路上隨便買點吃的算了。”

“我開了車來,”莊赫提議,“可以順道送你過去。”

沈綽還想拒絕,對方又道:“外頭雨挺大的,這會兒走去學校外麵坐地鐵也麻煩,沈綽,我沒別的意思,就順道送你過去而已,我自己公司也在那附近。”

莊赫的語氣溫和,說話並不給人壓迫感,沈綽看著他莫名又想到了裴廷約,如果是裴廷約,或許根本不會征求他意見,隻會強行拉他走。

他點了頭:“那謝謝了。”

上車後沈綽有些累,靠著座椅發呆看窗外。

雨下得很大,霧蒙蒙的一片,也像他現在的心境。

昨夜他又輾轉反側到後半夜才勉強入睡,不應該這樣,他知道,但他其實遠沒有麵上表現得那麽灑脫,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莊赫回頭,似乎察覺到他心情不佳,猶豫問:“沈綽,你跟你現在的男朋友,相處得還好嗎?”

沈綽的目光依舊落在車窗外,不帶起伏的聲音陳述事實:“分手了。”

十二點半,裴廷約坐進茶餐廳裏,落地玻璃窗對街是淮大學院路校區的大門。

他知道沈綽每周一下午在這邊有課,特地選的這個地方,地鐵口就在學校大門旁,隻要沈綽一出現就能看到。

幾分鍾後,宋峋匆匆進來,收了傘,視線掃視了一圈餐廳,快步走來裴廷約對麵坐下。

“老裴,……你找我有事?”宋峋小心翼翼地問,上次的事情後,他是當真有些怕了裴廷約。

這裏離淮西區法院不遠,但裴廷約特地叫他過來,顯然不是想請他吃飯。

裴廷約也確實沒那個意思,一句話客套沒有,擱下喝了一半的咖啡,隨手點開手機錄音。

那段錄音剛播放第一句,看到對麵宋峋乍變的臉色,他按下暫停,直接問:“是我去檢舉,還是你自己去舉報該舉報的人?”

宋峋的聲音顫抖:“你上次答應了幫我瞞著這事……”

“上次是上次,”裴廷約毫無心理負擔地說,“我現在改主意了。”

宋峋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為什麽?”

“當你運氣不好吧,”裴廷約冷淡說,“我得幫我大客戶爭取利益。”

“我不能去,”宋峋下意識拒絕,“我真的不能去……”

“那就算了,你做好被查的準備吧。”

宋峋頓時慌了:“老裴,你一定要這樣嗎?我們好歹同學一場,你一定要這樣不近人情嗎?”

不近人情。

聽到這四個字,裴廷約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那夜沈綽曾紅著眼問過他同一個問題,但他做事風格向來這樣,這麽多年唯一一次心軟,也隻在那夜麵對沈綽時。

“你這麽害怕,應該不隻是幫著隱瞞,還有其他的?拿了他們好處?”麵對宋峋的哀求,裴廷約不為所動,一句話戳穿他。

宋峋已麵無血色,裴廷約的目光過於犀利,他即便硬著頭皮否認也毫無說服力:“我也不想的,他們硬塞給我,我不能不拿……”

“去自首舉報他們,”裴廷約的聲音冷酷,沒給他留任何餘地,“你要是肯做,我可以幫你找最專業的受賄罪辯護律師,爭取從輕判罰,否則全部後果你自己擔著。

“你沒的選擇,隻能按我說的去做。”

打發了宋峋離開,裴廷約仍坐在原位沒動。

沈綽和莊赫是在十分鍾後進來的,也選了落地窗邊的位置。

茶餐廳裏的座椅是沙發式的,過高的靠背阻隔了視線,所以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就坐在他們身後的裴廷約。

入座後沈綽將菜單遞給莊赫,淡道:“這頓我請吧,當感謝你送我過來。”

莊赫無奈說:“沈綽,你不用跟我這麽客氣的。”

沈綽堅持:“我請。”

裴廷約繼續喝著咖啡,從剛沈綽跟著莊赫下車起,他就已經注意到了,按捺住了沒動。

長腿交疊的男人仰身靠著座椅,看似閑適,麵色卻已微冷。

沈綽低頭吃東西,他兩點鍾的課,一會兒還要去趟這邊的教務處,並沒有多少時間。

莊赫打量著他,忽然說:“我也跟別人分了手。”

沈綽沒什麽反應,他剛那麽說隻是懶得費心思說別的,索性告訴了實話,沒有任何其它想法。

但莊赫不是,他特地提起這個,確實想試探沈綽的心意。

沈綽察覺到他盯著自己的目光,有些不舒服,岔開話題沒話找話:“你之前那個案子的事情,怎麽樣了?”

“仲裁書在這邊法院執行生效了,但對方名下資產已經轉移了,”莊赫苦笑,“沒有辦法。”

“對你影響大嗎?”沈綽問。

“實話說是,確實不小,”莊赫說,“我跟朋友做投資生意,差這筆錢其他的項目也運轉不起來,還挺麻煩的,現在正在到處找門路,不過應該沒事,總能挺過去。”

沈綽點了點頭:“沒想到你會幹這個,我記得你以前一直說想學藝術相關專業。”

他提到以前,本也是隨口一說,莊赫的神色頓了頓,輕歎道:“原來你還記得。”

沈綽有些尷尬,沒吭聲。

“是我爸媽的意思,要我學金融,”莊赫繼續說道,“去了那邊我多讀了一年預科,之後就學了這個。”

“那也挺不錯的。”沈綽附和說。

他大致知道莊赫家的情況,莊赫家當時是他們那個縣的富戶,家裏也有門路,所以高三就帶著他出了國。

“沈綽,之前一直沒機會問,你這些年過得好嗎?”莊赫問得躊躇,或許也沒什麽底氣,畢竟當年連告別都來不及說就離開的那個人,是他。

“還好,”沈綽不想多說,輕鬆道,“你看我現在是淮大老師,就知道我混得還不錯了。”

“嗯,”莊赫點頭,“你成績好,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好大學,有份好工作。”

沈綽笑笑:“我運氣好而已。”

莊赫看著他臉上的笑,和當年一樣,唯獨那雙眼睛裏,對他不再有任何與眾不同的情緒。

他有些難受,脫口而出道:“以前的事,對不起。”

“我那天不是自己想走的,”他試圖解釋,“我爸媽一定要帶我走,我跑了出來想去找你,路上被一輛小車撞了,後來我爸媽在醫院寸步不離地盯著我,我剛好了點,他們便押著我來了淮城,在最短的時間內辦好手續,強行帶我去了加拿大,不讓我聯係任何人,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到國外後他們對我處處嚴防死守,我曾經偷偷給你打過電話,打到你留給我的你堂妹家的電話號碼上,但沒有人接,後來被我爸媽發現了,我媽她以死相逼我,我隻能聽話。

“沈綽,對不起,但我真的不是有意不辭而別,無論如何,這句對不起我該跟你說的。”

沈綽聽罷沉默了一陣,說:“算了,過去的事了。”

他沒有太大的感覺,當年一直耿耿於懷對方的不告而別,如今知道了事情真相,也算給了過去的自己一個答案,別的便沒什麽,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我……”

莊赫還想說點什麽,沈綽旁邊忽然坐下個人,他一愣,對上裴廷約掃過來的目光,下意識蹙眉。

沈綽的男朋友,不,也是前男友了,他很不喜歡這個人看人的眼神,過於傲慢自大、不可一世。

裴廷約沒理他,偏頭問身邊沈綽:“吃完了沒有?走不走?”

沈綽也沒想到會在這碰上裴廷約,他是挺想走的,和莊赫這樣尬聊讓他分外不自在,但他現在更不想見到裴廷約。

他放下筷子,也沒有搭理裴廷約,和莊赫說:“我先去結個賬吧,要趕著去學校,你慢慢吃。”

莊赫隻能作罷,突然多了裴廷約這麽個大活人,他顯然沒法再跟沈綽聊下去:“我去發動車子,送你過去,雨太大了,別走路了。”

沈綽沒有拒絕,站起身,轉身麵對裴廷約。

裴廷約依舊坐著,抬眼看他,沈綽微擰著眉的神情有些不耐,裴廷約的視線在他臉上停了幾秒,側身,讓開了道。

沈綽去前台買單,人有些多,還得等一會兒。

裴廷約從頭至尾就隻點了杯咖啡,他扔了現金在桌上,走出餐廳,站在門簷下等沈綽,點了根煙。

和他差不多同時出來的莊赫也停步,望著前方,警告他道:“沈綽說他跟你分了手,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分的,但他現在應該不太想見到你,你最好別有事沒事的來煩他。”

裴廷約咬著煙,漠然轉頭看了他一眼。

莊赫皺眉,他確實不知道沈綽跟這人為什麽分的手,但隱約覺得這人的個性糟糕,沈綽跟他在一起隻會吃虧:“希望你能尊重沈綽的意願。”

裴廷約吐出煙霧,從嗓子裏帶出輕蔑一哂,開了口:“你以什麽立場說這種話?”

“關心他的朋友。”莊赫鎮定道。

“朋友,”裴廷約嗤之以鼻,“十幾年沒聯係過的朋友。”

“這是我跟沈綽的事……”

“我們的事也是我跟沈綽的事,”裴廷約打斷他,“與你無關。”

他沒有給莊赫反駁的機會,懶得正眼瞧他,抖了抖煙灰,譏誚道:“學生時代還能說父母盯著沒有辦法,這麽多年真有心也不會現在才想回頭,騙騙人就算了,別把自己也騙了。”

“我沒有騙過沈綽。”莊赫隻說了這一句,他沒必要跟這個人解釋。

“沈綽不會吃回頭草,你趁早死心。”

“你自己不也是……”

“我跟他領了證,是現在進行時。”

莊赫一愕,很快壓住了心頭震**:“國外領的?那根本不算數。”

裴廷約回答他的,是更輕慢的一瞥。

莊赫被他這態度弄得有些惱火,不想再說了,去了路邊發動車子。

裴廷約在一旁垃圾桶上的煙缸裏撚滅煙,漫不經心地撥玩起手中打火機。

火光不時映著他的眼,從剛才看到沈綽和莊赫一起出現起,他已經想殺人。

內心的惡念與理智來回拉扯,他必須極力忍耐,才能勉強讓後者占到上風。

沈綽結完賬出來時,莊赫已經把車開到了店門口,降下車窗叫他:“沈綽,上車,我送你過去。”

沈綽上前,被身後裴廷約伸過來的手攥住了手腕:“坐我的車。”

他回頭,垂眼看向裴廷約死死捏住自己的手,冷聲道:“放開。”

“坐我的車。”裴廷約重複,下頜繃緊,晦色沉在眼底。

沈綽抬了眼,也還是那兩個字:“放開。”

裴廷約的手勁很大,捏得他手腕生疼,他知道這個人在極力克製、隱忍情緒,還怪好笑的,裴廷約竟也有這樣的時候,原來他也不隻會發瘋。

車內莊赫又叫了一句:“沈綽。”

車外的倆人仍在僵持中,沈綽一根一根掰開了裴廷約的手指。

濺進簷下的雨水沾濕了他的一縷額發,水珠滾過他眼睫時,有一瞬間裴廷約甚至以為他又要哭了,下意識鬆了手上力道。

沈綽後退一步,轉身快速拉開了車門。

車開出去,他看到後視鏡裏的裴廷約,身影在雨霧裏模糊一片。

唯有那雙眼睛,格外深沉,始終盯著他離去的方向,那樣叫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