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在梁九弘領旨出京掘輕水教根基, 挖輕水教祖墳的同時,正寧帝手中的屠刀毫不猶豫地落在了輕水教上。

能安插刺客進圍場,在關鍵時刻換掉皇子們身邊的護衛, 並且傷到了正寧帝最愛的皇太子……

輕水教的種種作死行為,那就是衝著滅自己九族去的。別說是並不軟弱的正寧帝了,就算是換個廢物皇帝, 在圍場遇刺,他能不大發雷霆讓始作俑者全家來個消消樂大禮包?

正寧帝清楚得很, 輕水教能將手伸到圍場中,甚至能換掉皇子身邊的護衛, 絕對是朝廷中出了內鬼。不然的話, 總不至於是它那個狗屁的輕水神真的顯靈, 蠱惑了一堆人幹這等不要命的事吧?

那狗屁輕水神如果是真的, 輕水教那幫賊人又怎麽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直接顯靈將大齊皇室全都弄死不好嗎?

朝堂上竟然有這麽多人同賊人有勾結!正寧帝出離憤怒了。

憤怒的同時, 正寧帝屬於帝王的冷酷和嗜血通通上線。哪個帝王不惜命?輕水教這次的行為簡直是踩爆了正寧帝的雷區。

輕水教教主應天命是個藏頭露尾的鼠輩,朝廷要將他揪出來, 需要花不少功夫。但朝廷上那些和輕水教有過勾結的官員能跑得掉?正寧帝要是這都查不出來, 他屁股下的皇位都岌岌可危了。

秋蘭圍場的主事者,直接斬首示眾。其餘宮女和內侍,全都在大牢裏走了一遭。

護龍衛親自出馬,將一幫人嚴刑拷打,審問出種種細節,抽絲剝繭,最終將口供總結好呈給正寧帝。

看到證供的那一瞬, 正寧帝隻覺得喉嚨湧上一股腥甜,腦海中嗡嗡作響, 眼前更是漆黑一片。

大殿中氣氛凝重,正寧帝拿著證供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將厚厚一遝證供抓得哢哢作響,幾乎要將這一遝證供抓裂。護龍衛統領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頭深深埋下,不敢去看天子的表情,後背已然是冷汗涔涔。

不知過了多久,護龍衛統領全身都發麻了,才聽到上頭傳來帝王冷酷的聲音,“起來。這些東西的性命,不必再就。”

“宣錦衣衛指揮使廖興彥。”

護龍衛統領心下一跳,錦衣衛出動,皇城怕是又要遍地血腥了。

這也不奇怪,陛下遇刺這等驚天大事,不殺一波人,怎麽能消掉帝王的驚天怒火。

這些人,真是作大死啊!

護龍衛統領想到自己查出來的那些東西,就恨不得自戳雙目,唯恐盛怒中的天子將他也人為消音。

蕭景曜同樣早有準備,回來後就叮囑蕭元青,“這段時間千萬別出門,要出大事了。”

哪怕蕭景曜看不到護龍衛統領給正寧帝的證供,也能猜出來有不少官員要麵臨抄家滅族之禍。

輕水教能在帝王眼皮子底下搞出那麽大的事,朝中若是沒有內鬼,蕭景曜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著寫!

再一想到幾位皇子都受了驚嚇,太子更是被箭擦傷,蕭景曜的頭就更痛了,再三囑咐蕭元青,“再閑不住都不能出門,你先前不是買了兩隻鬥雞寄放在承恩公的別莊嗎?派人將它們帶回來,就當為你解悶了。”

蕭子敬聽得蠢蠢欲動,“既然元青可以養鬥雞,那我是不是也能養幾隻合心意的鳥?”

蕭景曜心累,“養吧養吧,反正宅院大,不愁沒有安置它們的地方。”

蕭平安已經曆練出來了,管事的活辦得漂漂亮亮,一聽蕭景曜說要去承恩公別莊取鬥雞,蕭平安當即挑了兩個小廝,一個機靈一個穩重,又叮囑他們務必小心謹慎,不要得罪貴人。路上若是遇到了什麽事,隻記在心裏,不要管閑事。

蕭景曜見蕭平安有條不紊地安排人幹活,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平安越來越穩重了。”

蕭平安嘴角一翹,眉眼滿是激動,很快又被他壓下去了,恭敬道:“大人身處要職,我們府上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盯著。若是家中仆人假借大人之名在外作威作福,那豈不是在為大人招禍?”

自從蕭景曜被授了官職後,蕭平安對他便越來越恭敬,對他的稱呼也從原本的“公子”改成的“大人”。

蕭景曜很滿意蕭平安的清醒和謹慎。京中權貴雲集,蕭家根基不深,又正值風雨欲來之際,自然是小心為上。

但蕭景曜還是叮囑了蕭平安一句,“小心謹慎固然是好,但若是有人故意欺我們蕭府,你也不用唯唯諾諾,任人羞辱。”

隻要自己這邊沒有行差踏錯,蕭景曜就能拿著《大齊律》,站在道德製高點上對其他人指指點點。

更何況,這個時候還敢鬧事的,腦子指定不好使,又正值正寧帝滿腔怒火還未發泄出來的時候,要是他們家人覺得自己背景足夠硬,繼續搞事情。恭喜,天子怒火終於有了發泄口,滿朝文武都謝謝你!

一路好死!

能混成京官的,顯然都不是蠢貨。這段時日,京城治安格外太平。尋常上街策馬奔騰肆意妄為的紈絝們通通不見了蹤影,花樓的生意都一落千丈,也沒了紈絝們放肆爭美人的風流事。

然後,錦衣衛的抄家大禮包就來了。

泰興公府、昌安侯府、兵部左右侍郎、太仆寺主簿、戶部清吏司主事、督察員司務……

國公府都牽扯進來了,滿朝文武卻都在裝瞎。

蕭景曜心裏也有數,隻一個輕水教怎麽可能和朝中這麽多官員有關係?真要這樣,那正寧帝晚上睡覺都要睡得不安穩了——朝堂被敵人滲透至此,大齊要亡!

顯然,大齊現在好好的,甚至還有蒸蒸日上的趨勢。那這裏頭的貓膩……

滿朝文武都猜到了,但大家都不說。左右那些人家被抄了家也不冤。

大家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在這個時候去戳正寧帝的肺管子。

蕭景曜也十分乖覺,每天老老實實幹活,幹完活後就老老實實退去一邊。天子近臣的壞處也體現出來了,其他人扛過早朝後,就能回各自的官署辦公,不用再麵對麵色沉沉的正寧帝。蕭景曜就不一樣了,他是中書舍人,上完早朝還得跟著正寧帝回養心殿,繼續麵對低氣壓的帝王。

但蕭景曜也沒太大害怕。這段時間相處下來,蕭景曜很清楚,正寧帝是個不怎麽嗜殺的帝王。甚至作為帝王來說,他的公允程度都能排在前列。他殺的每一個人,都是罪證確鑿,而後再根據律法來定罪。

蕭景曜沒做過犯法的事,也沒在皇子奪嫡中犯忌諱,隻要做好自己手中的公務,哪怕正寧帝心情不好,渾身都在冒冷氣,也不會找蕭景曜的茬。

那還怕什麽?

蕭景曜上輩子當慣了管理者,氣定神閑是基本素養。不就是在心情不好的大老板眼皮子底下幹活嗎?小意思,反正蕭景曜又不會出錯。

再說了,還有六部閣老呢。

李首輔這會兒都不勸正寧帝手下留情了。他這次留在京中處理政務,沒去圍場。得到正寧帝遇刺的消息,李首輔和胡閣老簡直要魂飛天外。

遇刺的可是天子啊!要是出了什麽意外,朝堂動**事小,若是讓天下再起戰火,那他們可都是全天下的罪人!

現在錦衣衛用勾結輕水教的名義去抄家,李首輔真是恨不得再給他們的墳頭上去添點土。你們怎麽敢的啊?做出這樣的事,你們是把祖宗十八代的膽子都給用上了嗎?萬一陛下出了意外,活剮了你們九族都晚了!

正寧十四年這一年當真過的精彩紛呈。先有連中六元的天才狀元引發天下讀書人向往,到了最後兩個月,菜市場上空都飄著血腥味。魯州官場更是幾乎從上到下都被血洗了一遍,空出來無數個位置。

謔,要是聊這個,朝臣們可就不困了。這回下去的,可有不少高品級的官員。一個蘿卜一個坑,高官統共就那麽多,現在又不提倡退休,主打的就是一個活到老幹到老,要是頂頭上司特別能肝又特別能活……夭壽啦,趕緊換個位置盯別人吧。

現在正寧帝一口氣拔掉了那麽多根蘿卜,留出來的坑可不就被人給惦記上了?誰不想朝堂上多一點自己人呢?趕緊安排!

貴妃出身將門,是英國公之女。英國公祖上正是同太祖一起打天下的好兄弟,所以得以封爵,世襲罔替,可見恩寵之隆。這也是貴妃和寧王野心勃勃想幹掉太子自己上位的原因。太子的母族,承恩公府,雖然也是國公府,現在情況如何?太子生母還早逝,後位都是追封的。嗬。

無怪乎貴妃和寧王會生出奪嫡之心。

這次被正寧帝拔掉的蘿卜,武將職位也有,但不多,而且還是品級較低的官職。想也知道,品級高的將領不至於這麽沒腦子,或者說,就算有這份心思,也可以把別人推出來幹活。事成後好處照拿,若是事敗了,這事和他們有什麽關係?送死鬼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嗎?

但英國公顯然沒什麽顧忌,毫不客氣地將空出來的武將職位上全部安插上了自己人。

寧王勢力再一步增大。

平王一係也坐不住了。空出來這麽多的文官要職,他們想要!

賢妃乃太常寺卿的老來女,自幼冰雪聰明,又有賢名,當年和貴妃同時進的東宮,先後產下寧王和平王。一文一武,正好互相製約。英國公府勢大,為了平衡後院前朝的關係,賢妃比貴妃更得正寧帝寵愛。

平王和賢妃確實打著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心思。但眼下這麽個擴大勢力的好機會,他們也不想錯過。

好不容易才有這麽個安插許多自己人的機會,要是白白放過,晚上睡覺都睡不安穩,半夜都得爬起來抽自己一耳光。

所以這次,太常寺卿出手了。空出來的文官職位,大多落在了他手上。

還有正在庶常館中嗷嗷待哺的庶吉士。他們可還沒有官身呢!寒窗苦讀多年,闖過一路艱難險阻,不就是為了當官嗎?更何況,正寧帝還特地下旨,說讓庶吉士提前考試。要是能順利通過散館考試,這次也能有機會被放出去當官。

也正是因為如此,原先還在等缺的進士和舉人們紛紛開始活動起來,品級高的官職他們肯定沒份,但有人升了官之後,空出來的低位官職,不就正好適合他們?

邢克己也上下活動一番,去了魯州領了個縣令的缺。那縣不算好也不算壞,按戶部典籍來看,是個賦稅剛好達到六萬石的中縣。魯州官場剛經曆了一場大清洗,想必所有人都成了驚弓之鳥,戰戰兢兢,就算以前有什麽臭毛病,現在都要夾著尾巴做人。邢克己現在去魯州,應該是沒什麽太大阻力。

蕭景曜請了邢克己在登科樓喝茶,真心替他高興,“以邢兄之才學,到了地方擔任縣令,便是海闊憑魚躍,想必用不了幾年,邢兄又能回京了。”

邢克己嘴角微微一翹,頗有些自得之意,又對蕭景曜道:“我能得到這個縣令一職,多賴褚家提攜。年後我便要去魯州上任,原本和褚家小姐的婚期便要提前,就在下個月二十二。過幾天便會給你下喜帖,這屆同年中,我倆算是交情最深的。到時候,你務必要來喝杯喜酒。”

褚家便是先前榜下捉婿時,將邢克己捉去的禮部左侍郎家。邢克己先前對蕭景曜透露過,這位姑娘因為生病,腦子有一點點不靈光,眉間有些鬱色。現在再提起婚事,邢克己已然是目光灼灼,眉眼中俱是掩飾不住的歡喜,想來是對那姑娘格外滿意,提到她,邢克己的眉眼都溫柔了不少。

被邢克己無意識秀了一臉的蕭景曜微微一笑,抱拳向邢克己道喜,“那就恭喜邢兄了。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邢兄已經占了其三,果然是有福氣的人。”

嗯,兩人都是常明府人士,在京城相遇,怎麽能不算是他鄉遇故知呢?

邢克己大笑,“你又促狹。”

笑完,邢克己又反過來打趣蕭景曜,抱著雙臂悠哉悠哉道,“隻可惜景曜你年紀小。先前科考時,年紀小是優勢,到現在,年紀小反而成了你的劣勢了。你要成親,還得等個兩三年呢。到時候,我的兒子們都會滿地跑了哈哈哈。”

蕭景曜臉上的笑容不變,順著邢克己的話點頭道:“確實如此。不能成親,隻能隔三差五送未婚妻一點小東西,收收她的回禮,休沐了帶她逛逛瓦舍,去各大茶樓首飾鋪成衣鋪逛一逛,要是再發生圍場遇刺事件,還能繼續被她護著。這樣的日子,真是太痛苦了!”

邢克己:“……”

你不要太離譜!

明明先炫耀的人是邢克己,但不知為何,邢克己突然就感覺被蕭景曜秀了一臉,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

不,笑容不會消失,它隻是轉移到了蕭景曜臉上。

蕭景曜得意大笑,而後拍了拍邢克己的肩膀,“你我都有個好嶽家,比一般人幸運許多。”

顧將軍府自然不用多說,這次圍場遇刺事件,顧將軍再次加重了正寧帝的信任,地位穩如老狗。

而邢克己的嶽家,褚侍郎府。看看京城這次有多少人家被抄了家,又有多少被榜下捉婿的新科進士,還未成親,嶽家就已經成了刀下亡魂?

這個關頭退親吧,有損自己的名聲。不退親吧,他們寒窗苦讀數十年,正妻之位一直空著,不就是想娶一個得力的妻子,結一門得力的親家嗎?

結果親事還沒成,好嶽家已經沒了命。簡直是臥了個大槽。

血虧!

邢克己看到有同年鐵青著臉喝醉了好幾場,最終拿著婚書將未婚妻從牢獄中接回來。罪不及出嫁女,三媒六聘,有了婚書,即便還未出嫁,倘若夫家願意伸出援手,她們也能從牢獄中脫身。

隻是這樣一來,將她們接出來的人,前程必然也會受影響。

有嶽家相助和嶽家是罪臣,那區別可大了去了。

選擇履行諾言的新科進士,自然沒有選擇退婚的多。

邢克己先前同樣心下惴惴,生怕褚侍郎府也遭了殃。到時候他倒是願意按照諾言娶褚姑娘進門。但褚姑娘天真爛漫,若是無有力的家人護著,想必要受許多委屈。

還有他娘,現在對褚姑娘十分滿意,要是褚家成了罪臣,又會影響他的官途,哪個婆婆還能對這樣的兒媳婦有好臉色?

邢克己這些天委實寢食難安。

現在風頭已過,褚家安穩無恙,褚侍郎依然好好待在禮部左侍郎一職上,甚至有風聲說他將升為太常寺卿。

那可真是太好了!

邢克己簡直要喜極而泣。

蕭景曜也覺得邢克己的運氣挺好。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事兒也在情理之中,“當初褚家有意同你結親,並未以勢壓人,因你是白身而欺辱你,而是選擇將褚姑娘的情況坦然相告。這樣行事坦**的人家,沒卷入這些亂七八糟的風波之中,倒也不意外。”

邢克己一愣,而後正色起身,給蕭景曜作揖,“多謝提點!”

君子坦****,小人長戚戚。煌煌大道就在眼前,為何要執著走小道逼死自己?

蕭景曜笑著起身將邢克己扶起來,“邢兄這可同我見怪了。如你所說,我們本就是同年,還是從鄉試時就結下的交情,你我二人都是秉性正直之輩,互相扶持也是應當。我也不過是隨口一說,算得上什麽提點呢?不過是看著這些天接連不斷的抄家滅族,心有所感罷了。泰興公府,一品國公,何其顯赫,心思歪了走了岔路,現在滿門又在哪兒呢?”

達官顯貴,鍾鳴鼎食之家,貪心不足,照樣落得個屍首分離的下場,全家人集體上路。還不夠讓人警醒嗎?

蕭景曜腦海裏又浮現出了這次的抄家名單:泰興公府,兵部左右侍郎都折進去……嗯,兵部侍郎?這個職位好生耳熟!

蕭景曜凝眉深思,終於從幼時的記憶中翻出了一件舊事。當年欺辱蕭元青,故意動手腳讓蕭元青敗光了蕭家最後基業的孫耀祖,貌似就是有個姐姐給了兵部侍郎當小妾,還生下了個兒子?算算年紀,那個兒子應該就比蕭景曜大個一歲吧?

啊這……十五歲的男子能當成丁看,那位一出生就成為了外祖一家扯的虎皮的兵部侍郎的妾生子,估計現在應該喝完孟婆湯了。

蕭景曜也覺得自己運氣怪好的,都不用自己出手,記仇小本本的那位兵部侍郎一家人就已經螺旋升天。至於當初在南川縣興風作浪的孫耀祖?嗬嗬,那等得誌便猖狂的小人,失了靠山,要麽跪著給人當狗,求人賞口飯吃。要麽就被他得罪過的人尋個由頭打死,不管怎麽樣,下場都不可能好。

嗨呀,真是個讓人心情愉快的大好消息!等會兒買兩斤醬牛肉,再打一壇酒回家,告訴親爹這個好消息!

蕭景曜堅決不承認,自己這是想看親爹喝醉後再來一回哭哭啼啼倒拔垂楊柳。

在這段令人窒息的時間中,蕭景曜下值回府後便閉門不出,推掉了一切聚會活動,遠離紛爭的漩渦,也正好沉下心來完成他去秋蘭圍場前還未完成的大事。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蕭景曜就把《小學數學》和《初中數學》給默寫了出來。

後世教科書,都是各位教育專家根據兒童的身心發展規律而編出來的教材。蕭景曜自然知道專業知識要交給專業的人來做的道理,他開了智商掛,和普通人不在一個賽道,真要按他的學習進度來編寫教材,那才真是完犢子。

蕭景曜刪刪減減,去掉各種插圖,整理成冊,也就兩大本磚頭厚的數學書。

想著時不時摩挲著下巴,用讓人後背發涼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吳閣老,蕭景曜的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微笑。

真是太好了,吳閣老的生辰還有三天,自己順利趕在吳閣老的六十一生辰前為他準備好了最貼心的禮物!

吳閣老是冬月底的生辰,天寒地凍,呼嘯的北風都沒蓋過吳閣老府上的洋洋喜氣。

不過吳閣老為人方正,行事素來低調,不愛擺排場。別說今年六十有一的壽辰,就算是去年六十大壽,吳閣老都沒大辦,不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回酒慶祝一番罷了,不曾大宴賓客。

不過吳閣老簡在帝心,他的生辰,正寧帝也記得,多有賞賜。京城其他人又不是傻的,正寧帝都帶頭給吳閣老禮物祝壽了,他們能不跟上嗎?不跟這把的人腦子得有多蠢啊!

是以吳閣老每年生辰都會收到不少賀禮。

今年也一樣。

但今年,有一份來自蕭府的賀禮,格外不一樣。

“《小學數學》《初中數學》,這是什麽東西?”吳閣老嘀嘀咕咕,“蕭景曜那小子莫不是真的編書編上癮了。先前編點科考書倒也罷了,反正不愁賣不出去。然而數算之學,並非儒經正道,他若是編了這樣的書,想必也賣不出多少本。”

吳閣老一邊嘀嘀咕咕一邊翻開了放在最上麵的《小學數學》。

小學這個詞,吳閣老也不陌生。《禮記·王製》有言:“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

雖然二者意思並非完全相同,吳閣老也大概猜出了《小學數學》中“小學”的意思,饒有興致地翻開了第一頁。

“咦,內容倒是淺顯易懂,又層層遞進,還循環往複,又不斷增加難度。這本書編的有點意思啊。”

大佬就是大佬,雖然不懂什麽教育學,兒童心理學,但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套數學教材的妙處。

淺顯的內容當然難不倒吳閣老。讓吳閣老更感興趣的是,書上出現的這些奇怪數字和符號。

用這些數字和運算符號來進行計算,倒是簡單得多。

蕭景曜這小子,有點東西啊。

吳閣老摩挲著下巴,發出嘿嘿的笑聲,那笑聲,聽起來竟然還有幾分流氓做派。

吳夫人和吳閣老幾十載夫妻,哪能不知道吳閣老的性子,一聽吳閣老這笑聲就知道他要使壞,警惕地看著吳閣老,“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怎麽還跟個三歲小兒一樣?你以為你還是年輕時修河堤同人耍賴那會兒嗎?”

吳閣老是實打實的能臣,一路靠治水治成工部尚書,並且順利進入內閣,成為大齊六位閣老之一。可以說,除了李首輔之外,百官中也沒人能讓吳閣老低頭了。

這樣一路爬上來的能臣,實踐經驗簡直不要太豐富。治水、修河堤、築堤壩、收賦稅、斷官司、事農桑、尋人才……堪稱全能型選手。

一路摸爬滾打上來的官員,自然有著接地氣的一麵。治水修河堤,吳閣老事事躬親,接觸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倒是學了不少無賴做派,以流氓做派治流氓,扮起混混來簡直渾然天成。

現在他這麽一笑,吳夫人就忍不住為蕭景曜擔憂,警告地看著吳閣老,“蕭狀元年紀還小,你可別孩子麵前把你這身流氓習氣給露出來。要是帶壞了人家孩子,你看蕭家長輩會不會打上門來找你拚命!”

“官場前輩指點晚輩的事,怎麽能叫帶壞孩子呢?”吳閣老又是嘿嘿一笑,給了老妻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那小子精著呢,倒是給我出了個難題。”

數字和運算符號好用嗎?當然好用。吳閣老直覺蕭景曜還藏了些更高深的數算之學的知識沒寫出來,但就他倒出來的這點,就足夠讓人吃驚了。

《九章算術》的雞兔同籠題講解起來何其複雜,按照這本《小學數學》的內容來看,吳閣老估摸著大概十歲左右的半大孩子就能將其掌握。

有了這手算賬的本事,就算不參加科考,到哪兒都能當個得力的賬房。

從底層小官一步步爬上來的吳閣老太知道官場中有些人是什麽貨色了。朝廷考四書五經,就隻學四書五經。什麽?要算數?不會。於是每每赴任,要麽自己帶著師爺和幕僚上任,要麽就到了任上後再從當地尋找得力助手,幫他記賬查賬。

吳閣老想到這點都想笑,多麽蠢的上峰啊,底下人不做點手腳往自家扒拉點油水都對不住上峰那顆豬腦袋。

也就是這些年貪墨案頻發,正寧帝意識到了隻重儒學經典的弊端,於是采納了吳閣老的提議,在科舉試題中增加了算學的比重和難度。

吳閣老十分清楚讀書人的心態。多年努力隻為金榜題名,一展抱負。朝廷說要考算學,那這幫為了科考瘋魔的讀書人必然會花不少心思在算學上。再加上不斷增加的算學難度,更是逼著他們去啃下各種算學著作。

至於算學不是儒家經典?拜托,吳閣老又不是將儒學看得至高無上的大儒,他念書,就是為了考科舉當官的,當了官就是要為百姓幹實事的。當官的可以背不出儒家經典,但一定不能不會算賬。

老天爺誒,衙門中養了那麽多人,又有自己的小食堂,每日花銷,哪樣不要錢?更別提國之大事的賦稅,當官的不會算賬,你當什麽官啊?被人當傻子糊弄還擱那兒清高得不行,可趕緊滾蛋吧。

吳閣老的想法就是這麽樸實無華。

間接還讓蕭景曜得了好處——蕭景曜這六元,其中一元可是憑借著數學題難度夠大而取得壓倒性優勢,出了考場後就知道自己一定是第一名了。

現在蕭景曜送了《小學數學》和《初中數學》過來,吳閣老倒是有些見獵心喜,顧不上自己年事已高,精神抖擻地看完了《小學數學》,覺得還行,不算特別難。然後,吳閣老又信心滿滿地翻開了《初中數學》,嗯?算學書中怎麽會有這麽多圖形?再仔細一看,正弦函數,餘弦函數,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體又是什麽東西?

托蕭景曜的福,吳閣老在自己六十一歲大壽這天,通宵刷題了。

吳閣老:聽我說謝謝你……

蕭景曜:啊這,我也沒想到吳閣老會這麽拚啊。

老人家精神再怎麽好,體力也比不得年輕人。吳閣老前一晚熬夜,第二天眼底下一片青黑,在政事堂時更是公然打起了瞌睡,讓正寧帝大為不解,“吳卿昨晚沒睡好?”

不應該啊,六位閣老中,就屬吳閣老睡眠質量最好,晚上從不失眠。讓不到五十就已經開始失眠掉發的正寧帝羨慕不已。

吳閣老身子一抖,從瞌睡狀態中驚醒過來,較忙告罪,“臣禦前失儀,還陛下恕罪。”

正寧帝當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怪罪吳閣老,隻是好奇,“吳卿有什麽煩心事嗎?”

提到這個,吳閣老可就不困了,當即喜笑顏開,“回陛下,臣並非有煩心事,而是得到了一樣非常貼心的禮物,一時激動,竟然忘了時辰,快天亮了才睡。”

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吳閣老給勾了起來,正寧帝目光灼灼的看著吳閣老,同樣精神一振,“什麽禮物?”

站在正寧帝身後的蕭景曜也默默抬頭看向吳閣老。不知為何,蕭景曜心中突然有了一絲不妙的預感。

真的有人拿到數學書後連夜刷題嗎?不會吧不會吧?

吳閣老欣喜的聲音打破了蕭景曜的僥幸心理,“回陛下,是一套算學書,編排得當,其中更是蘊含著不少高深的學問。臣覺得,工部之人應當都來學習上麵的內容,日後去了別處修建東西,都能用得上。”

蕭景曜:“……”

數學教材是很有用沒錯,但吳閣老你連夜啃教材是不是有點離譜了?天啦,都到了閣老這個位置了,還這麽卷的嗎?

蕭景曜看著吳閣老花白的頭發和滄桑的麵容,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這是肝上長了個人啊。

正寧帝果然很感興趣,“能讓吳卿這般讚不絕口的算學書,定然不同凡響。正好今日公務並不多,不如朕派人去吳卿家中取了書來,大家一同觀看?”

吳閣老早就料到了正寧帝會這麽幹,當即點頭讚成,又笑著看向蕭景曜,“說起來,陛下若是等的心焦,不如先問問蕭舍人。”

“景曜?”正寧帝先是一愣,而後提高了聲音,“那兩本算學書是景曜編的?”

猝不及防被吳閣老賣隊友的蕭景曜摸了摸鼻子,老實交代,“回陛下,臣一直對算學頗為感興趣,在念書之餘,也會鑽研算學。”

“還因為算學,而好奇各種**技巧是吧?”正寧帝不疑有他,蕭景曜說的都和錦衣衛查到的東西一樣,正寧帝並沒覺得蕭景曜在說謊,而是好氣又好笑,“你堂堂六元及第的傳奇人物,不思研讀儒學典籍,倒去編寫算學書,豈不是誤入歧途。”

蕭景曜大膽地“反駁”正寧帝,“臣也沒耽誤念正經書啊!”

“是是是,你聰明你厲害,學有餘力,跑去鑽研更複雜難懂的算學。”正寧帝沒好氣地白了蕭景曜一眼。話裏話外對蕭景曜的親切,倒讓李首輔等人微微側目。

沒過多時,前去吳閣老府上取書的小太監便回來複命了。正寧帝同樣先翻開了《小學數學》,微微挑眉,“倒是適合給孩童開蒙。”

再一翻《初中數學》,正寧帝臉上的笑容有億點點僵硬,若無其事地合上書頁,深深地看著蕭景曜,“這也是你編的?”

蕭景曜心知自己最大的挑戰來了,垂手恭敬道:“回陛下,這是臣寫的。”

一字之差,意思可就令人玩味了。

正寧帝深深地看著蕭景曜,李首輔等人同樣一言不發地看著殿中這位如朗月清風一般的少年,心下暗自讚歎。便是他們,在蕭景曜這個年紀,直麵天子威嚴,也不可能比蕭景曜表現得更鎮定。

蕭景曜,當真受上蒼偏愛啊。

李首輔同樣是少年天才,誌高才深,聰明果敢,一路順順當當坐上首輔之位,大權在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看天下英才不過爾爾。哪怕先前蕭景曜六元在手,李首輔也隻是覺得蕭景曜格外聰明一點,還有不小的運氣。

直到蕭景曜任了中書舍人,幾次獻策後,李首輔才終於正視蕭景曜的才華——這位少年是塊天然美玉,無需雕琢已然是稀世奇珍。其智計手段,已經可以同官場大員們別苗頭。

這等天縱奇才,隻能道一聲天授。

真的是天授嗎?

內心強大如李首輔,這會兒手都有些顫抖。

蕭景曜屏息凝神,感受到正寧帝幾人銳利得仿佛要戳開自己身體的目光,格外冷靜。

不知過了多久,正寧帝終於收回了目光,笑吟吟地看著蕭景曜,“你這滑頭,朕看你還有些東西沒寫出來。《小學數學》《初中數學》後麵呢,莫不是《大學數學》?”

蕭景曜苦著臉,“陛下明鑒,真不是臣耍滑頭,實在是吳閣老生辰太近,臣隻能挑燈夜戰,連夜寫下這兩本算學書。”

“那之後呢?”

蕭景曜摸摸鼻子,“之後是《高中數學》,而後才是《大學數學》。”

胡閣老捧著《小學數學》,愛不釋手,痛心疾首,“怎麽我的生辰早就過了呢?不然景曜就該把這套書送給我了。這些數字多好用啊,記賬算賬不知能省去多少功夫,我們戶部才是最需要這套算學書的!”

胡閣老想要打劫的手蠢蠢欲動。

吳閣老冷笑一聲,“就知道有些沒有麵皮的老東西會腆著臉搶別人的東西。這可是我收到的生辰賀禮,你也要搶不成?”

胡閣老氣得胡子都豎了起來,“讀書人的事,怎麽能叫搶呢?左右你也熬夜看完了,不若將這套書借給我鑽研一陣?”

說完,胡閣老還認真地請求正寧帝的支援,“陛下,戶部賬目繁多,若是拿這些新數字來記賬,負責記賬的主事們摸不準這些數字的奧妙,自然不敢做手腳。”

不得不說,胡閣老最後一句話,準確擊中了正寧帝的心思。

吳閣老見勢不妙,趕緊開口道:“陛下,這是臣收到的賀禮,臣自己還未鑽研透!”

好不要臉的狗東西,竟然敢明搶!

正寧帝眼看著兩位閣老快要打起來了,趕緊打圓場,溫聲道:“兩位愛卿何必心急,學算學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改記賬方法同樣也不急於一時。你們要想用新法子,也得自己先學明白,才能教給底下人。現在爭得麵紅脖子粗,反倒不美。”

吳閣老和胡閣老這才偃旗息鼓,不再鬧騰,隻是眼神依舊閃著刀光劍影,讓其他人看了出好戲。

正寧帝抬抬手,示意蕭景曜先在政事堂外麵侯著,又讓政事堂中其他伺候的宮女內侍全部退下,這才歎了口氣,看向李首輔幾人,“生而知之啊,諸位愛卿意下如何?”

吳閣老最務實,雙手一攤,“大齊又添一良才,不好嗎?”

胡閣老不甘示弱,“蕭景曜心思坦**,品行正直,得上蒼偏愛,也不稀奇。”

李首輔看著正寧帝眼中的得色,一錘定音,“古時聖王身邊,都有神異的賢臣輔佐。蕭景曜既然生而知之,那便是陛下聖王之德,引來了王佐良臣。”

正寧帝撫掌大笑,“怪不得,朕一見他,就覺得他是上蒼給朕的祥瑞!”

殿外的蕭景曜同樣心情大好,知道自己這一次又算對了。

錦衣衛查人有多精細,蕭景曜已經在先前京城的抄家大禮包中領略到了。正寧帝和閣老們,誰又是庸人?蕭景曜若是覺得自己天下第一聰明,將別人都當傻子糊弄,那才是真的缺心眼。

別人官場幾十年沉浮,受的是精英教育,念的是聖賢之書,經史子集張口就來。讀史使人明智啊!

政治鬥爭刀尖起舞,能順風順水混到內閣的,誰不是人精?蕭景曜同樣是人精,但他更精通商業,於政治一道,在政事堂那幾位眼裏,蕭景曜還是個小孩子呢。

想要糊弄他們,何其困難?

一個不留神就容易結仇。我在你眼裏就這麽蠢嗎?你這是在侮辱我!

要是正寧帝也這麽想,哦豁,別說蕭景曜是六元狀元了,他就是六十元狀元,指不定也得把小命搭上。

藐視天下,妄圖將天子玩弄於股掌之間。這得多恨自己的九族啊。

蕭景曜從小到大的事情,錦衣衛都查得清清楚楚。

蕭景曜想搞點事情,辦報紙倒還好,之後搜集人才一起發展工業,點亮科技樹,怎麽解釋?

從小到大都沒進過工坊的人,畫起各種機械圖來有模有樣,說這裏麵沒有貓膩,誰信啊?

反正正寧帝是不信的。蕭景曜這個天子近臣,隱瞞了這麽大的事,嗬嗬。

但要讓蕭景曜就這麽磨掉自己所有的棱角,泯然眾人,蕭景曜也不樂意。

憑什麽呢?他要是個腦袋空空的草包也就算了,但他腦子裏明明有那麽多可以留給後人的東西,為什麽不用?

百年屈辱史曆曆在目,蕭景曜不知道現在西方發展成什麽樣了,但按照曆史進程,大航海時代遲早會到來。

華夏的科技大多時候也處在世界頂尖,再加上蕭景曜腦海中的知識,要是再能得到正寧帝的支持,憑什麽這一次走在前麵的不是我們?就算不行,盡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後,蕭景曜也不後悔。

因此,在分析完正寧帝的心態,尤其是知道正寧帝一直拿自己當祥瑞看的時候,蕭景曜就算計好了這一切。

目前看來,蕭景曜步步算計,全都正確,順利過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