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中秋舍人原本是中書省掌製誥的職位, 後來廢三省,設內閣,中書舍人就成了天子近臣, 不屬於任何一方,做的事情看似簡單,隻需要記錄不需要說話, 但因為是天子近臣,處理的都是機密文件, 天子有什麽詔令,都是由中書舍人起草, 所以中書舍人可以算是第一時間知道皇帝真正想法的人。

嘴就要格外嚴。

蕭景曜去宮裏當值的第一天, 站在正寧帝身後, 時刻打起精神, 準備聽令。

有了前一陣子被正寧帝時不時叫來讀書的經曆, 蕭景曜對正寧帝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並不十分緊張。眼觀鼻鼻觀心,垂手站在一旁等正寧帝吩咐。

這一次在禦前伺候, 和以往當侍讀時相比, 蕭景曜明顯察覺到,關注自己,或者說,監視自己的人變多了。

對此,蕭景曜早有心理準備。

侍讀說白了不過就是替正寧帝念念書解解悶,讀的書都是正寧帝想聽的,沒有任何機密的東西。

現在蕭景曜成了中書舍人, 接觸到的機密文件變多,還能替正寧帝將奏折分類。這就意味著正寧帝要批閱的奏折, 蕭景曜要提前看完一遍,再進行分類。

這個位置如此重要,正寧帝肯定會派人盯著。機遇總是伴隨著風險。蕭景曜很清楚。

蕭景曜認認真真地分著奏折,將那些暗中投來的目光拋在一邊。都說君子坦****,蕭景曜不臉大自稱君子,但他捋了一遍自己現在情況,覺得自己的人際關係簡直幹淨到不行,不結黨不營私,在翰林院也就和同一屋的翰林們交情好一些。那些翰林,一門心思養老,全都是鹹魚,自然也不會有什麽朋黨之爭。

除了顧將軍府、承恩公府和公孫府之外,蕭景曜在京中,並沒有第四家交情匪淺的人家。

承恩公府都是蕭元青的鍋,不能算到蕭景曜頭上。

再一捋,公孫家,帝師之家,地位超然。承恩公府,兩代後族,同樣地位超然,卻隻剩竇平旌一人支撐門楣。雖然是太子母族,但奪嫡之事,大家都默契的把承恩公府排除在外了。並不是什麽關係麻煩的地方。顧將軍府就更不用說,回京後專注養老,同樣關係簡單。

這麽一看,蕭景曜身邊的關係簡直幹淨到不行。他自己也沒有什麽奪嫡站隊的心思,認認真真地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別說正寧帝派人盯著他,就算正寧帝在他身上裝個二十四小時攝像頭,蕭景曜都沒有再怕的。

反正我又沒幹過犯忌諱的事!

蕭景曜淡定地將奏折分好類,看著堆成好幾座小山的奏折,深感當皇帝也不容易。

大齊疆域遼闊,各地官員送來的折子中,除了一部分問安的廢話折子之外,其他的折子,好事少,壞事多。

這邊旱那邊澇,哪裏有了匪患,剛剛平息,哪裏山體滑坡,死了多少人,哪裏貪官作祟,引發民亂……

蕭景曜一邊看一邊整理,分類迅速極快,內心卻一片驚濤駭浪。

大齊現在看似蒸蒸日上,實際上問題也一大堆,還都是不得不處理的緊急政務。

比如魯州爆發民亂之事,就是欽差的加急密報,說是賑災糧被人貪一一大半,朝中下撥一百萬石糧食,到了魯州,剩下的不到一半。魯州官員再盤剝一層,開倉賑糧,百姓們連稀粥都喝不上,說是放糧賑災,實際上一碗粥裏隻有幾粒米,餓死無數,引發民亂。請陛下徹查魯州賑災糧被貪一事。

蕭景曜心下一跳,這種級別的貪汙案,必然是從上到下層層盤剝,過一道手被盤掉一層,落到百姓頭上,怕是連一半都沒有。

不然也不可能會餓死那麽多百姓。

大齊百姓和華夏曆朝曆代的百姓一樣,忍耐度極高。但凡還有一點點活路,都不至於爆發民亂。

也不知道朝中到底有哪些人動了手。如此缺德,該讓他們也餓死,這才能真切地體會到災民的絕望。

蕭景曜的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線,將魯州賑災糧被貪汙一事的奏折放在了要緊事那堆奏折中的最上麵,等待正寧帝處理。

果不其然,正寧帝看完欽差百裏加急送來的密報後,怒火滔天,差點把桌子給掀了,氣憤地一腳踹翻椅子,憤怒地在殿中來回走動,最終越想越氣,取下掛在牆上的寶劍,錚的一聲,寶劍出鞘,全身都被怒火包圍著的正寧帝狠狠拔出劍,對著桌子連砍了十來下,硬生生將桌子大卸八塊,嘴裏不停大罵,“貪貪貪!朕殺的貪官汙吏還不夠嗎?大災之下,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這等畜生竟然還貪百姓的救命糧!朕要誅他們九族!”

殿中已經跪了一大群人。蕭景曜還是第一次看到正寧帝發怒,帝王執掌天下人的生殺大權,真真切切地向蕭景曜展示了一番什麽叫做,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擺駕政事堂!”

政事堂是六部閣老和皇帝在宮中議事的地方,魯州出了這麽大的事,正寧帝當然要和閣老們商議。

蕭景曜跟在正寧帝身後,感受到正寧帝還未消去的怒火,略微低了低頭。

自上而下的貪腐大案,不知道這次朝中有多少插了手。按照正寧帝以往對貪官汙吏的整治手段,估計這次又要殺個人頭滾滾,菜市場上空都是血腥味。

到了政事堂之後,蕭景曜更是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現在就是個中書舍人,隻幹活不張嘴,正寧帝滿腔怒火還未發作,蕭景曜的存在感不需要太強。

但蕭景曜那張臉,天生自帶聚光燈效果。他又長高了一點,一身青色官袍更襯得他跟一株翠竹似的,清雅又貴氣。閣老們一眼就看到了蕭景曜,眼神閃了閃,趕緊向正寧帝行禮。蕭景曜被正寧帝提拔為中書舍人一事,他們昨天就收到消息了,心裏還挺期待近距離看看蕭景曜這個天才狀元,看看他的言行舉止以及處理政事的方法是否有一代名相的潛質。

閣老們原本是想暗中觀察蕭景曜一番的,但他們和正寧帝共事多年,正寧帝有沒有動怒,他們還是看得出來的。眼下正寧帝的怒火……大家心中都是一跳,又有哪個地方出大事了?

正寧帝也不廢話,稍一抬手示意閣老們站起來,將手中的奏折往桌上狠狠一拍,“你們自己看!”

李首輔拿過奏折,打開一看,眼皮就是一跳,將折子遞給了胡閣老。

賑災糧由朝臣商議下撥多少後,便下令魯州開倉放糧。

結果賑災糧少了一半?

胡閣老拍桌大怒,“陛下,臣請陛下徹查賑災糧一事,將這幫朝中蠹蟲清理幹淨!”

胡閣老辛辛苦苦算好國庫每一份錢糧,一分都不讓正寧帝多花。知道魯州災情後,胡閣老爽快點頭同意放糧。結果這筆給百姓的救命糧,竟然沒落到百姓手裏!

胡閣老出離憤怒了,“貪官可恨,該殺!”

李首輔幾人同樣開口道:“請陛下徹查。”

這次賑災糧,魯州州府糧倉有五十萬石糧食,正寧帝又下旨,讓魯州隔壁的秦州調糧食五十萬石支援秦州賑災,這才湊了一百萬石糧食。

蕭景曜火速在心裏做了道數學題,一石120斤,100萬石糧食就是一億兩千萬斤糧食,魯州災民總共300萬人,平攤到每人頭上,就是每人40斤。當然,還要算上路上的糧食損耗,每人平攤到的糧食肯定沒有這個數。但就算路上損耗了一半,每人也能有20多斤的口糧,魯州本地的糧倉,可不需要押運,自然也不會有損耗。

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現施粥棚中,一碗粥中隻有幾粒米的情況。

這幫人,真是貪得無厭。

蕭景曜眼中厭惡之色一閃,隻覺得魯州和秦州估計都有貓膩。

欽差查到了魯州災民無糧可吃,餓死災民無數,怕是魯州和秦州兩州的糧倉都出了問題。

閣老們自然也看出來了這一點,當即說道:“陛下,依臣所見,當務之急,還得另派督查禦史過去賑災。一明一暗,明麵上賑災,暗地裏查明到底有哪些人伸了手,再將他們抄家查辦,給老百姓一個公道。”

李首輔說著,又補充了一句,“這次負責賑災的督查禦史,必定要公正廉明,且悍不畏死。”

想也知道,魯州賑災糧被貪汙一事案發,前去徹查的欽差肯定會遭遇各種意外。

話說現在這位給陛下派送加急密報的欽差,還安全嗎?

閣老們看著桌子上的密報,深深歎了口氣。

胡閣老這會兒也冷靜了下來,喝了杯茶降降火氣,“房子良是個能吏,以他的本事,既然將密報送了出來,應當將魯州那幫蠅營狗苟之輩給穩住了。”

也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證據。不過以這封密報來看,房子良應當隻是看到了賑災糧被貪,還沒查明真相,也不知道都有哪些人動了手腳。

正寧帝麵上的怒火全都消失不見,冷靜地聽著閣老們的討論,又冷靜地端過手邊的茶杯,喝了口茶,將茶杯放下時,一點聲音都沒發出,看起來平靜極了。

蕭景曜卻察覺到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正寧帝現在不見了怒火,就像一隻原本躁動不安的猛獸,突然冷靜蟄伏了下來,平靜的表麵下,是沸騰的岩漿。不出手則矣,一出手必定要見血。

正寧帝閉了閉眼,食指不輕不重地敲著桌麵,每一聲都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上,讓人不自覺感到心下發寒。

“朕記得,魯州總兵馬積善,秦州總兵賀啟光,都曾在邊疆任過將領?”

蕭景曜心頭一跳。

李首輔掌管吏部,官員銓選考評全由吏部主管,自然對大齊各個官員的資曆一清二楚。

見正寧帝如此問,李首輔當即點頭道:“陛下聖明。馬積善在先帝二十五年從邊疆調至平州,後來三升三降,一路沉浮,五年前任魯州總兵。賀啟光是陛下登基第一年的武狀元,也去了邊疆,在顧將軍手下曆練了五年後,回到青州,後擢升秦州總兵一職。”

蕭景曜大概算了算,這兩總兵一老年一中年,前者仕途不暢,後者比起前者來,堪稱官運通途。一州總兵之位,和知州平起平坐,又有兵權,自然是一地大員。

不過正寧帝突然提到這兩個州的總兵,又提到他們都在邊疆任過將領……

蕭景曜眼皮子跳了跳,有種不太美妙的預感。

正寧帝還在皺著眉頭敲桌子,“顧希寧斷了一臂,顧希維太過年輕,莫非要明晟親自去?”

李首輔臉皮也是一陣抽搐,摸了摸自己的良心,決定幫顧明晟一回,認真問正寧帝:“陛下可是有意派顧家人去平亂?”

蕭景曜心中一沉。這種立功的好機會,換個人肯定興高采烈去了。問題是顧明晟的功勞已經足夠多了,不管是他,還是顧希寧和顧希維兩兄弟,都不想再在武將兵權這方麵引起正寧帝的忌諱。

正寧帝現在看著倒是對顧明晟信任有加。但君心難測,三人成虎,顧明晟威望太大,日後正寧帝真的不會猜忌他嗎?

蕭景曜的心也提了起來。但蕭景曜十分穩得住,心中焦急,麵上還是一派沉穩,仿佛沒聽到正寧帝和閣老們的談話似的,一臉平靜地站在原地,誰都不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任何情緒。

李首輔用餘光瞟了一眼蕭景曜,心中暗暗點頭。如此年紀就能這般沉穩,未來可期。

正寧帝聽李首輔這般問,也沒瞞著自己的念頭,“那幫東西既然能幹出這等畜生不如之事,想來也不會顧忌任何人的性命。前去查案的欽差必然有性命之憂,欽差手中沒兵符,動不了軍隊,文官武將互相看不過眼,文官們若是無詔,根本指揮不動那幫總兵。馬積善和賀啟光既然都曾在邊疆任過將領,顧家人過去,應當能指揮得動他們。”

蕭景曜頭上飄過六個點,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正寧帝是太相信顧將軍,還是該說在正寧帝心中,顧將軍的威望可能比大家想象中的還高。

聽聽正寧帝說的是什麽話?朝廷欽差指揮不動地方總兵,顧明晟可以。

真是臥了個大槽,顧明晟要是在這裏,聽了這話能當場給正寧帝跪下。

還連聲請罪都沒辦法說。

李首輔的臉色也有一瞬間的複雜,無奈道:“陛下,顧將軍定然願為陛下效命,但顧將軍征戰多年,好不容易能休息幾天,朝中人才濟濟,陛下也該給別人為陛下效命的機會。顧將軍才回京多久,拉磨的驢也該歇一歇啦。”

顧閣老同樣點頭附和,一臉嚴肅,“李首輔言之有理,文官中人才濟濟,欽差多由文官擔任,就不勞煩顧將軍了。”

正寧帝隻當他們是在為文官們爭取利益,當即無奈道:“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都是朕的臂膀。如今戰事平息,文官們展示才華的機會多得是,你們別總盯著顧將軍。”

李首輔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似是被陛下敲打了後有些鬱悶,而後一臉正氣道:“陛下,臣並非是同顧將軍做文武意氣之爭。隻是顧將軍領兵多年,在軍中威望甚高,陛下若繼續讓他去魯州和秦州帶兵,未免對他太過厚愛。過猶不及啊,陛下!”

正寧帝無奈地看了李首輔一眼,終於妥協,“朕先前也答應過明晟,讓他在家好好養身體,確實不應讓他再過勞累。你們若是有合適的人選,便舉薦給朕,必定要將貪汙之事查明清楚。一個人都不能放過!”

李首輔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對著正寧帝提議道:“陛下看,派許季陵去魯州,如何?”

“禦史台許季陵?”正寧帝沉吟片刻,點頭道,“那便依李卿所言,讓他去魯州查明真相,也讓朕的耳根子清淨幾日。”

許季陵,大齊著名噴子。上噴皇帝下罵貪官,每天早朝必要參人。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員,全都被他參過。

包括正寧帝。

甚至正寧帝更慘,被許季陵盯著勸諫。隔三差五來一回,正寧帝再好的脾氣也吃不消。

眼下李首輔說要讓許季陵去魯州,正寧帝也鬆了口氣。

蕭景曜同樣鬆了口氣,還好正寧帝沒讓顧將軍去處理這事兒。到時候顧將軍要真是無兵符就指揮動了那兩位總兵,那可真是岌岌可危。

至於頭鐵的許季陵……倒也不必擔心他因為太過頭鐵而被貪官幹掉。蕭景曜背過官員們的姻親關係,許季陵出身很不錯,是南平侯府的次子,從小就是個毒舌,一口毒牙滿嘴毒汁,罵哭無數個小夥伴,被親爹從小打到大。

可能是因為太過毒舌,沒什麽朋友。許季陵從小就能沉下心來看書,在念書上很是有些天分,順順利利中了進士,然後一頭奔進他理想中的部門——禦史台。

從此在禦史台罵了個爽,徹底放飛自我,一點都不浪費自己的天賦。南平侯都被他參過好幾本,父子倆當朝對罵,成為京城一樁笑談。

真是哄堂大孝。

蕭景曜發現,京城中的帶孝子,還是有那麽幾個的。

至於為什麽許季陵頭這麽鐵,對著正寧帝也不改毒舌本色。那當然是因為他本身背景夠硬。南平侯的侯爵在正寧帝眼裏當然不算什麽,但南平侯夫人是正寧帝的異母姐姐,永安公主。

正寧帝這人本就重親情,永安公主未下降之前,和正寧帝感情十分不錯。當年奪嫡之時,永安公主給了正寧帝不小的支持。所以許季陵頭鐵地噴正寧帝,正寧帝也沒同他計較。

畢竟許季陵也算是正寧帝的外甥,晚輩鬧騰,長輩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禦史台的禦史們沒少給正寧帝找事,不是許季陵,也有別的禦史噴正寧帝。

隻能說,頭鐵的人,還是有點能耐的。要麽自己很牛逼,要麽家裏很牛逼,不然早就被人給打死了,根本活不到現在。

正寧帝見了許季陵也心煩,李首輔讓許季陵去查真相,正寧帝順勢就點了頭。朕的耳根子總算能清淨幾天了!

許季陵的安危也不必擔心。南平侯同樣是以軍功封侯,是除了顧明晟之外,武將中威望最高之人。

其實仔細算起來,南平侯因為有永安公主這位妻子,地位隱隱要比顧明晟高。隻是顧明晟橫掃胡人,為大齊邊疆百姓爭取了十多年和平日子,戰績穩壓南平侯一頭,這才讓靠拳頭說話的武將們徹底服氣。

先前就說了,朝中官員往上扯一扯,都能算親戚。同為武將,南平侯府自然和馬積善賀啟光二人有交情。

許季陵去魯州查案,應當不會發生欽差和總兵不和之事。

不過想想他那張嘴……正寧帝眼角抽搐了一會兒,轉頭吩咐蕭景曜,“呈筆墨過來,朕要給許季陵一份詔書。”

很快就有人將筆墨紙硯放在蕭景曜麵前,正寧帝口述,蕭景曜潤色提筆,寫了一份允許許季陵在緊急時刻調動兵馬將膽敢反抗的貪官汙吏捉拿歸案的詔書。

蕭景曜屏息凝神,在正寧帝口述的同時,完成了他為正寧帝起草的第一份詔書。

正寧帝拿過來一看,眉頭一挑,這小子還挺會潤色,“不錯。”

又命人提醒許季陵,“讓他稱病在家不見人,反正也沒人樂意去找他。到了魯州後,真要同兩位總兵打交道,就好好管一管他那張嘴。”

武將脾氣爆,許季陵再張嘴就噴毒汁,真的容易被打死。

李首輔見正寧帝臉上有了笑容,氣氛不若剛才那般緊張,同樣放鬆了下來,與正寧帝玩笑道:“陛下如此不放心,不如再換個人?”

“不用換,就讓他去!”正寧帝斬釘截鐵,“那些敢對賑災糧伸手的人罪該萬死,輕易被砍掉腦袋也是便宜了他們。正好讓許季陵再罵罵他們。”

這才是許季陵該去發光發熱的地方。罵死多少個貪官汙吏都不嫌多。

李首輔見正寧帝不再提起顧將軍,滿意地點點頭。

正寧帝也很滿意李首輔等閣老的態度。這事兒已經定了人選,便不再多提,隻等許季陵的查案結果。

蕭景曜察覺到正寧帝和其他閣老的目光都從自己身上掃過,更是繃直了背,知道這是他們對自己的一個考驗。

中書舍人,嘴必定要嚴。正寧帝都說讓許季陵稱病不出,暗中去魯州。那就證明這事兒不能在傳出去。若是蕭景曜走漏了風聲,那怕是考慮該怎麽在流放地好好活下去了。

正寧帝沒有讓蕭景曜守口如瓶,其他閣老們也沒有提醒蕭景曜,隻看蕭景曜夠不夠沉穩。

蕭景曜紋風不動,正寧帝他們不提到自己,蕭景曜就繼續站在一旁當壁花,豎起耳朵聽他們繼續商討政事。

正寧帝歎氣,“官員貪腐之風屢禁不止,朕都不知殺了多少人,還是攔不住他們的貪性。”

胡閣老是六位閣老中最憤怒的那個,恨恨道:“這幫國之蠹蟲,自己沒本事,又奢靡。朝廷給的俸祿已經足夠他們養家糊口,但若是想大肆揮霍,便是有個國庫都不夠花的。他們就想法設法貪墨國庫的錢財,那可是朝廷的錢,百姓的稅收,是陛下治理天下要用的銀錢!”

本官辛辛苦苦為陛下攢家底,你們這幫狗東西在後頭當小偷,不弄死你們,都對不起本官為了攢國庫而掉的頭發!

顧閣老很是憤怒,你們敢讓本官腦袋疼,本官就讓你們掉腦袋!

李首輔更理智一些,沉吟片刻方道:“陛下對貪官汙吏十分痛恨,官員們不管心裏怎麽想,大多不敢伸手。外放官員……天高皇帝遠,他們起了貪心,和地方官吏狼狽為奸,各地賬目繁瑣,尤其是賑災,經手的官員太多,容易有漏洞,便被他們鑽了空子。陛下讓人去查,也得一個個官員查下去,查案時間太長,也便於他們銷毀證據。”

這都是客觀存在的問題,正寧帝臉色又沉了下來,“人有貪性不假,但這麽多年聖賢書讀下來,若是還控製不住自己的貪欲,還當什麽父母官?”

“陛下,有人十年寒窗苦讀,為的不是為民造福,而是求自家富貴。”李首輔歎氣。

胡閣老五人同樣歎了口氣,他們已經做到文官的頂點了,到了他們這個地位,求的不是財,而是身後名。更何況,他們也不缺錢。身為閣老,他們當然不會主動貪墨,該發的銀錢都不會撈油水,但水至清則無魚,賑災款他們肯定不會伸手,但利用職務之便收點油水和孝敬,他們多多少少都有過。

這都成官場潛規則了,正寧帝也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

但也因為如此,正寧帝對貪官更憤怒了。你們都能撈油水收孝敬了,為何還要向賑災款動手?

一想到這些,正寧帝就控製不住自己的殺意。

其實大齊給官員的待遇不算低。除了每月的銀錢之外,朝廷還給官員發地。如閣老們這些二品大員,朝廷給他們發二十頃永業田和三十頃職田。永業田可以傳給子孫後代,職田的話,致仕後又要還給朝廷。一頃田就是二十畝,他們名下光是朝廷給的田產,就有一千畝。按一畝地產三石糧食來算,一年糧食收入就有三千石。單是這些田的收入,就足夠他們養家糊口了。

不僅如此,朝廷每年還給他們發五百石的祿米,柴薪,茶錢,酒錢,煤炭錢,各種布料,還有伺候他們的役夫,如果不領役夫,也可以折算成銀錢。零零總總下來,一年上萬兩俸祿應該不成問題。

隻不過他們的開銷也大,買個宅子就將半輩子的俸祿給花了出去,再加上養奴仆,子女婚嫁要備的聘禮和嫁妝,日常用度,筆墨紙硯,人情往來……

這麽一算,還是不太夠的。所以他們也不拒絕收別人的孝敬錢。

像蕭景曜這樣生財有道的官員畢竟是少數。許多京官辛辛苦苦一輩子依然在京城買不起房。京城房價高的問題,真的是自古以來。

大齊對官員很是優待。京官致仕後,正五品以上官員,可以享受當值時一半的薪俸。若是德高望重的官員,朝廷給他全額發放薪俸。地方官就得正四品以上才能有這個待遇。

蕭景曜現在是正六品,也就是說,他再努力升兩級,就算突然想躺平,隻要能順利苟到退休,自然可以拿一半的薪俸。

另類退休金了屬於是。

蕭景曜忍不住感歎,果然,不管什麽時候,公務員的待遇都不會差。怪不得他穿越前,考公大軍逐年暴增。

蕭景曜這回升了官,俸祿自然也跟著往上升了升。他現在一年能拿540兩銀子,還能有四個役夫,不過蕭元青已經采買好了下人,蕭景曜也不需要役夫,便將役夫折算成銀錢,再加上朝廷一年給他補助的兩匹綢緞兩匹棉布,以及其他補貼,算下來一年能拿到一千兩銀子。

蕭元青和蕭子敬現在不當家,沒有家當給他們敗,每天開開心心地揣著十兩銀子上街,有時候花光,有時候全部帶回來,有時候還能多帶一些回來。最後一種情況,大概就是蕭元青跟著竇平旌跑去瓦舍裏踢蹴鞠,瓦舍賣門票賣爆了,給他們的分紅。

蕭景曜自己身上穿的戴的,除了官袍之外,常服所用布料都是精致上等貨,齊氏她們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胭脂水粉釵環首飾買下來,蕭景曜的俸祿也確實不夠。

不過蕭景曜賺銀子是一把好手,一出手就是六位數的進賬,齊氏她們也攢了些銀子,根本沒有省錢的概念。

像蕭景曜這種無甚根基的外地官員,在京城裏能過得這麽滋潤,確實罕見。

正寧帝和閣老們從官員薪俸聊到了如何從源頭上杜絕貪腐的問題。聊著聊著,正寧帝的目光就落在了蕭景曜身上,“朕聽承恩公說,你當值時很是老實,別人給你送禮,你都拒絕了?”

蕭景曜一臉坦然,“回陛下,臣剛剛賣了科舉書籍,賺了些銀子,沒必要收別人的禮。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臣不過剛剛進入官場的小翰林,自然要小心謹慎。”

“你倒是實誠,不說自己生性廉潔。”

蕭景曜心說屋裏還坐著六個收孝敬的閣老呢。我要是踩著別人吹自己,這情商得多堪憂。得罪人的能力,怕是能和許季陵相比了。

蕭景曜接著誠懇道:“臣不敢糊弄陛下,實話實說,臣也安心。”

正寧帝心情好轉了些一點,饒有興趣地看著蕭景曜,“你的意思是,若是想從源頭上杜絕官員貪腐,得讓他們不缺銀子?”

蕭景曜搖頭,“便是陛下都要為銀錢發愁,官員們不缺銀子,俸祿要怎麽定才叫不缺銀子?人的貪欲是無止盡的,貪婪的人,便是給了他一座金山,他都覺得不夠。”

“朕富有四海,你怎麽知道朕會為銀錢發愁?”

蕭景曜歎氣,“雖說大齊疆域遼闊,百姓們安居樂業,朝廷每年都能收不少稅。但陛下愛民如子,一心記掛著百姓,想讓百姓們過上更好的生活。各地修水渠,搭橋,興建水利,以事農桑。工程一動都是錢,還要下撥賑災款。哪裏都要用錢。是以臣大膽猜測,陛下也會為銀錢發愁。”

蕭景曜頓了頓,想到李首輔對正寧帝說話時親近的口吻,覺得正寧帝應當是比較喜歡偶爾展現出對他的親近的。太過恭敬自持,到底缺了些親近,也別提什麽天子寵臣,簡在帝心了。

這麽想著,蕭景曜當即狡黠一笑,少年郎獨有的意氣風發的幹淨明澈撲麵而來,“更何況,陛下的錢袋子胡閣老一直辛辛苦苦為國庫攢錢攢糧,每回為了撥款之事心疼不已,都成了官員中的一樁笑談了。”

胡閣老得意抬了抬下巴,沒錯,本官就是見不得有人搬國庫!

蕭景曜話鋒一轉,微微歎了口氣,“胡閣老不過是戶部尚書,代陛下掌管國庫錢糧而已。說白了,國庫的錢糧是多是少,和胡閣老沒太大關係。但胡閣老依然勤勤懇懇攢錢攢糧,一片愛民之心,天地可鑒。陛下重用胡閣老,胡閣老為了國庫錢糧之事同您吵架,您也不生氣。想來陛下也是知曉胡閣老的難處。胡閣老管的是朝廷的錢袋子,陛下乃天下之主,戶部為銀錢發愁,陛下自然也愁銀錢不夠多。”

“否則,以陛下愛民之心,恨不得到處興修水利,廣修茅屋,大庇天下百姓俱歡顏。”

“好一個大庇天下百姓俱歡顏!”正寧帝撫掌笑道,“那你可有辦法,禁止官員貪腐?”

蕭景曜想了想,斟酌道:“陛下應當發現了,貪官汙吏是不能徹底禁止的,人性多變,不是每個人都能壓製住自己的貪欲。隻能想辦法,增加他們貪腐的難度。”

正寧帝來了興致,認真地看著蕭景曜,“哦?你想到了什麽辦法?”

蕭景曜感受到正寧帝和六位閣老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臉不紅心不跳,心態穩的一批,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朗聲道:“依臣之見,可以采用責任到個人的方式。朝廷下撥的賑災錢糧,每一筆用處,都該由負責人詳細記錄,並簽字蓋印。就算是一兩糧食,一兩銀子的去向,賬目上該清清楚楚。誰負責記錄的,在誰手上開支突然變多,都有詳實的記錄。他們想要做假賬,風險大增,負責人未必願意。”

現在貪官做假賬,無非是責任不清,賬目不明,查起來非常礙事。責任到個人後,再想伸手,也該想想值不值得為了這點錢糧帶著一戶口本去閻王殿報道。

蕭景曜繼續提議,“這些記錄都要封存,終生有效。若是有什麽差錯被查了出來,不管過了多少年,隻要對方還活著,都該向對方追責。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

終生責任製,可不是致仕後就不管的,多年爛賬都給你盤清楚了,查出來後一個都別想跑。

正寧帝的眼神越來越亮。

蕭景曜越說越順,思路更廣,又給了正寧帝一個提議,“內務府有營造司,名下應該有印刷坊。陛下何不辦一份官方報紙?”

現在出版業很發達,看看鄧氏書局就知道了,掙得盆滿缽滿,還非常有版權意識。

民間印刷出版業都繁榮成這樣了,官府的印刷出版技術隻會更好。

正寧帝忍不住發問,“何為報紙?”

蕭景曜解釋道:“就是一張大紙,上麵分出幾個大版塊。可以刊印官方消息,譬如朝廷給了多少賑災款項,都印出來,天下皆知。想要瞞報伸手的官員,心裏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瞞得住悠悠眾口。”

這年頭的貪腐,很多情況下是消息不靈通。百姓們不知道官府給了多少賑災糧,也不敢反抗。若是報紙上清清楚楚印了出來,百姓中亦有悍不畏死之人,天下讀書人都看著,若是款項不對,當地官員的名聲立即臭不可聞。

正寧帝和六部閣老都聽得入神,眼神大亮。李首輔親自給蕭景曜端了杯茶,“繼續說。”

蕭景曜連道不敢,謝過李首輔後,接著說道:“這隻是其中一個版塊,其他版塊,可以印一些貪官汙吏被處置之事,讓天下百姓都知曉陛下聖明燭照,一心為民。還有其他地方,可以印一些官府整理出來的農桑之事的小妙招,便是農夫農婦們買了,都能有些用處。一張報紙版麵足夠多,還能向讀書人征稿,刊登一些他們的文章,來個以文會友,甚至可以設置一個連載故事的版麵,讓看故事的人抓心撓肝等著下一期報紙發行,這樣不愁賺不到錢……額,朝廷的報紙,賺不賺錢倒不是那麽重要了……”

“不!這很重要!”胡閣老豁然起身,三兩步就到了蕭景曜麵前,恨不能將蕭景曜引為知己。胡閣老緊緊地握住蕭景曜的手,轉身真情實感地對正寧帝說道,“陛下!蕭景曜這般本事,合該來我們戶部當差!”

李首輔輕咳一聲,“吏部也缺人才。”

刑部尚書季閣老一咧嘴,“我可是聽聞,蕭狀元最擅律法,合該是我們刑部的人。”

禮部尚書鄭閣老冷哼一聲,“國家大事,在祀與戎。蕭狀元如此本事,該來我們禮部!”

兵部尚書王閣老笑著捋了捋胡須,“老夫覺得蕭狀元來我們兵部當值也不錯。”

工部尚書吳閣老頓時不幹了,袖子一擼,振振有詞,“蕭狀元開口閉口都是修水渠,興水利,印刷報紙同樣屬於工坊之事,分明該是我們工部的人!”

正寧帝萬萬沒想到,隻是幾句話的功夫,他的閣老們都爭著吵著要搶人了。

蕭景曜也沒見過這種架勢,看著胡閣老看向自己格外炙熱的目光,蕭景曜麵上含笑,手上卻不停扭動,想將自己的手從胡閣老的手中拯救出來。

聽到其他閣老同自己搶人,胡閣老更加憤怒,“你們吵個屁!工部兵部刑部禮部,你們自己說說,你們哪回幹活,不需要問我要銀子?我成天拿著算盤扒拉著國庫的錢糧,晚上做夢都在打算盤,就為了支撐你們,讓你們能放開手大幹一場。看看我的頭發,愁得都沒剩幾根了。你們還跟我搶人,臉呢?”

“戶部沒了銀錢,我看你們怎麽幹活!”

“尤其是工部!修水利修水利,修水利不要錢的嗎?今年簡單地治個黃河,國庫就掏了一百萬兩銀子!還有別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工程,老夫辛辛苦苦攢點家底容易嗎?你們一個兩個的,報款項報得倒是開心,有本事你們自己來管國庫啊!”

胡閣老罵了個爽。

正寧帝輕咳一聲,親自起身將胡閣老按在位置上,給李首輔等人使了個眼色,溫和笑道:“朕也知曉你的難處。蕭景曜現在到底太過年輕,朕想讓他在朕身邊曆練幾年再放他去六部當值。你們若是起了愛才之心,私底下教導他一番也不錯。這小子今天還是第一天來朕身邊當差,你們倒好,一個個摩拳擦掌準備搶人。挖牆腳挖到朕頭上來了。”

胡閣老當即接話道:“陛下,您準備把蕭景曜放進六部幹活時,一定要讓他來戶部!”

蕭景曜絕對是最適合戶部的人!

胡閣老心中呐喊。

李首輔瞟了胡閣老一眼,輕笑一聲,到底沒再繼續開口搶人,卻也不想正寧帝直接點頭答應胡閣老。李首輔想了想,直接轉移了話題,“陛下,臣認為,這個報紙,大有可為。《尚書》曾言,野無遺賢,萬邦鹹寧。陛下辦報紙,不僅能告知天下百姓朝政要事,讓百姓們明辨是非,知曉陛下仁德。報紙征文之事,更是證明陛下廣開言路。陛下治理之下,大齊人才濟濟,朝中多君子,朝外有賢人。這等隱士高人,不慕名利,不願出仕。但在報紙上刊印文章,想必他們也是願意的。陛下有多了一幫可以為陛下排憂解難的賢才。”

廣開言路,不管在什麽朝代,都是仁君聖君所為。做到了這一點的帝王,名聲都不會太差。

正寧帝現在也執著於身後名,李首輔這話確實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其他人暗罵老狐狸果然精明,動作也不慢,跟著說道:“陛下仁德,廣開言路,體恤蒼生,實乃不世出之明主。臣等三生有幸,能成為陛下的臣子。”

原來閣老們拍馬屁的本事這麽溜的嗎?蕭景曜心中大呼學到了學到了,正寧帝想要身後名,以後就往這個方向誇,肯定一誇一個準。

正寧帝感動不已,心中也有幾分自得。朕繼位十四年來,休養生息,輕徭薄賦,給了百姓喘息的時間,現在百姓們安居樂業,稅收一年比一年多,這都是朕的政績!

不世出之明主,雖然有幾分誇大,但也不至於太過誇張。朕,當得起這一聲誇讚!

正寧帝心中突然湧現出一股豪情,目光如炬看向蕭景曜,“將報紙之事,詳細寫份奏折呈給朕!”

蕭景曜恭敬應下。

頭還沒點完,蕭景曜麵前就被迫不及待的胡閣老放了本奏折。蕭景曜嘴角微微抽搐,抬頭就對上了胡閣老火熱的目光,“現在就寫!”

蕭景曜:“……”

知道你很急,但也沒必要這麽急吧?讓我在正寧帝和你們六位閣老的眼皮子底下寫奏折。你自己看看,這合理嗎?

哪位臣子的奏折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寫出來的啊?蕭景曜真是槽多無口。

就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