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沈硯從未這般厭惡“臣婦”二字
日落滿地, 雲影橫窗。
府上噤若寒蟬,靜悄無人低語。
宋令枝疾步提裙,越過影壁, 她麵上的從容淡定早就不見, 隻餘滿心的焦灼不安, 心急如焚。
她心係賀鳴,也擔心宋老夫人。
祖母年歲已高, 前些日子差點撒手人寰, 倘若今日讓人衝撞了……
宋令枝不敢往下想,嬌弱纖瘦的身影穿過烏木長廊。
金絲藤紅竹簾半卷, 滿地日光留在她身後。
轉過月洞門, 院中狼藉, 數十個身著戎裝的官兵凶神惡煞站在廊簷下,腰佩長刀, 刀刃在光下泛著銀亮光影。
瘮人可怖。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趨跟在宋令枝身後,二人亦是氣喘籲籲,滿頭大汗淋漓。
瞧見眼前景象, 當即嚇得定在原地, 顫巍巍往後退開兩三步。
官兵眼尖,望見疾步趕來的宋令枝, 當即拔刀警告。
“刑部辦案,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身後是賀鳴的書房, 槅扇木門大開,悠悠日光照落在房中。
書冊詩集散落一地,案上的青鶴瓷九轉頂爐摔在地上, 碎片狼藉, 和香餅混在一處, 隱約還可瞧見青煙繚繞。
紫檀漆木箱子一箱接著一箱往外抬,賀鳴熬夜通宵纂修的國史手稿被丟在地上,無數腳印在上麵踩過。
宋令枝兩眼一黑,隻覺耳邊嗡嗡作響。
刑部尚書大搖大擺從書房走出,滿臉堆笑:“狀元郎一年的俸祿才多少銀子,府上竟連南海紅珊瑚都有了,帶走!”
“——我看誰敢!”
一聲嬌柔女聲自月洞門傳來,刑部尚書怔怔往外望去。
當即有人湊近,低聲與他道宋令枝的身份:“大人,是賀少夫人。”
區區一個女流之輩,刑部尚書還不至於放在眼中,他下巴高揚,得意洋洋。
“什麽少夫人,賀鳴編纂反詩,勾結舊太子一黨謀逆造反……”
宋令枝冷聲:“我夫君犯了何錯是否無辜自有大理寺斷案,大人如此不分青紅皂白私闖民宅,置大周律法於何地?”
刑部尚書麵露鄙夷之色,猖狂得意:“私闖民宅?”
他冷笑,“刑部辦案,何時輪到一個女子說話了?且如今聖上病重,我等當為聖上殫精竭慮,賀鳴為翰林院侍讀學士,竟然勾結……”
宋令枝疾言厲色:“這和大人查抄的南海紅珊瑚有何幹係?還有這粉彩鏤空吉慶有餘轉心瓶、舞馬銜杯提梁銀壺……這些乃我當日成親的嫁妝,難不成大人想說,這是賀鳴收的賄賂?”
宋令枝輕哂,“大人如此胡作非為,就不怕我一紙訴狀……”
刑部尚書囂張放肆:“你一介女流,隻怕連衙門開在何處都不知,竟還敢……”
話猶未了,忽見廊簷下烏泱泱走來數十個金吾衛,為首的嶽栩麵容凜然,森嚴肅穆。
刑部尚書笑著迎上去。
嶽栩跟隨沈硯多年,是皇帝身前的大紅人。如今沈硯病重,唯有嶽栩可以出入乾清宮。
往日巴結不到的人,此刻明晃晃出現在宋府。
刑部尚書笑得眼睛沒了縫:“什麽樣的風把嶽統領都吹來了?”
見嶽栩盯著宋令枝看,刑部尚書趕忙推脫:“下官今日是奉命前來查賀鳴一案,隻是這女子著實可惡,竟然妨礙刑部查案,嶽統領您瞧……”
嶽栩揚手:“——帶走。”
刑部尚書猖獗放肆:“都聾了嗎,還不快將這……”
一語未落,忽見三五個金吾衛齊刷刷上前,將自己五花大綁。
刑部尚書大驚:“你們這是做什麽,鬆開!還不快給我鬆開!大膽!本官乃朝廷命官,你們竟然目無王法!”
嶽栩麵無表情:“刑部尚書玩忽職守……”
刑部尚書大喊冤枉:“汙蔑!你們這是汙蔑!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
滿園哀嚎慘叫連連,方才還趾高氣揚的人,此刻卻淪落成階下囚。
宋令枝瞠目結舌。
嶽栩命人將刑部尚書的嘴堵住,又朝宋令枝拱手:“今日冒犯宋姑娘了。”
他轉首側目,立刻有金吾衛上前,將刑部尚書方才查抄的物什一一歸還。
除了賀鳴往日的手稿,其他不相幹的都完璧歸趙。
“這是賬冊清單,宋姑娘請過目。院中所毀壞的財物,下官也會上報……”
宋令枝厲聲打斷:“賀鳴呢,他如今在哪?”
嶽栩稍頓,欲言又止。
少頃,嶽栩垂手:“賀大人的案子,自有大理寺斷案。宋姑娘放心,若賀大人真與謀逆案無關,定會安然無恙。”
“……謀逆案,就憑區區一首無中生有的反詩?且那詩根本不是賀鳴所作!”
宋令枝揚聲。
院中杳無聲息,日光灑落一地,樹影婆娑,空中不知名的花香彌漫。
宋令枝站在台磯之下,心口劇烈起伏。
她今日一身鏤金百蝶穿花雲緞錦袍,鬢間的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襯著日光,腳上一**緞珍珠金縷鞋。
麵若凝脂,點染曲眉,處處透著精心。
若無適才這一出,她本今夜要同賀鳴一起上街遊玩的。
宋令枝眼角泛紅,卻遲遲不見淚珠滾落。
嶽栩低垂著腦袋,二人之間,唯有日光停留。
書房一切恢複如初,地上也不見半分狼藉,先前刑部尚書擅自查封的金玉寶器,也悉數歸還。
金吾衛悄無聲息離開院中,霎時,廊簷下隻剩下宋令枝和嶽栩二人。
她強咽下喉中的懼怕:“賀鳴,他被帶走了嗎?”
嶽栩低聲:“是。”
宋令枝輕聲:“是在……詔獄嗎?”
嶽栩畢恭畢敬:“大理寺辦案公正,若賀大人與反詩無關,大理寺定會還他一個清白。”
宋令枝低笑兩三聲:“反詩不反詩,不還是陛下說了算。”
她眉眼間籠罩著濃濃愁緒,如煙如霧。
嶽栩低眉,一聲“慎言”本要脫口而出,又直直咽了下去。
宋令枝終究和旁人是不一樣的,有的話她能說,旁人卻說不得。
若非如此,嶽栩今日也不會自作主張,先斬後奏,私自帶走刑部尚書。
沈硯臥病在榻半月有餘,不曾上過一日朝。
前朝詭譎多變,猜忌紛紛。也有傳言稱,沈硯身中劇毒,如今藥石無醫。
還有人說是沈硯弑父殺君,囚禁長兄生母,所以今日才遭了天譴。
那反詩上所言,正是如此。
賀鳴不過是一介小小的侍讀學士,謀逆與否,量刑輕重,全由沈硯一句話。
宋令枝聲音輕輕:“他如今……可在宮中?”
宋令枝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沈硯。
嶽栩身影一頓,並未直言:“宋姑娘,恕臣多嘴一句,陛下想見的,是宋府大姑娘,而非賀家少夫人。”
宋令枝轉眸凝視,她聲音冷冽:“可天下人都知,我是賀家少夫人。”
嶽栩不卑不亢,堅持己見:“宋姑娘,天下人是天下人,陛下……是陛下。”
沈硯這人,獨斷專行我行我素,何曾將世人放在眼中。
世俗更不必說了。
嶽栩躬身告辭:“下官還有事,就不叨擾宋姑娘了。今日之事是意外,刑部那自會還宋府一個交待。至於賀大人,自有大理寺裁決。”
宋府是宋府,賀鳴是賀鳴。嶽栩此刻待宋令枝畢恭畢敬禮讓有加,可對賀鳴,卻隻剩公事公辦。
虛驚一場,院中重回平靜。
盛夏炎炎,蟬鳴漸起。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攙扶著宋令枝,書照舊,博古架上一應古玩齊全,案上供著一方鎏金琺琅銅鍾。
紫檀嵌玉理石書案上設著筆墨紙硯,卻不見身後那抹青色影子。
纖纖素手輕撫撫上太師椅,這椅子,是往日賀鳴處理公務所坐的。
宋令枝輕倚在太師椅上,一手揉著眉心,禁攏的雙眉得不到半點的舒展。
秋雁沏上一壺熱茶,輕手輕腳端至宋令枝眼前:“少夫人,您喝口茶潤潤嗓子罷。奴婢剛剛去宋老夫人那打聽了一圈……”
宋令枝猛地揚起頭:“我祖母如何了,可有受到驚嚇?”
她說著就要起身往外走。
秋雁福身,溫聲寬慰:“少夫人放心,老夫人那有老爺在,先前刑部鬧那般大的動靜,也隻是驚動了前院,老夫人那如今還瞞著。”
宋令枝長鬆口氣,又一次滑坐回太師椅中:“還好,還好。”
隻是紙終究包不住火,再怎麽瞞著,宋老夫人也會知曉。
宋令枝扶著眉心,一籌莫展。
書房落針可聞,案幾上的纏枝牡丹翠葉熏爐燃著熏香,青煙未盡。
院落悄無聲息,秋雁輕輕踱步至楹花窗邊,左右張望一眼。
悄聲掩下窗子,行至宋令枝身側,俯身湊至宋令枝耳邊低語。
“少夫人,姑爺的事,會不會是……”
秋雁收住聲,目光同宋令枝對上。
二人心知肚明。
秋雁疑心賀鳴出事,是沈硯背後所為。
宋令枝不假思索:“不是。”
秋雁一怔:“可是姑爺才來京不久,又不曾得罪人,怎麽可能會無緣無故遭遇這種無妄之災?且那日赴宴的賓客那般多,就隻有姑爺……”
秋雁聲音漸低。
宋令枝聲音緩緩:“他不是這種人。”
秋雁雙目圓睜,隻當宋令枝是被沈硯蒙蔽雙眼:“少夫人,那可是……”
宋令枝麵不改色:“你何曾見過他這般講理了?”
沈硯這樣心狠手辣之人,若真想要賀鳴性命,大可一劍殺之,怎會這般費盡心思,迂回委婉。
實在不像沈硯的手筆。
秋雁愣愣張唇,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言語,訕訕閉上嘴。
……
“……她真是這般說的?”
乾清宮內,地龍燒得滾燙,書案旁置著一方熏籠,熱氣蒸騰。
沈硯一身金絲滾邊象牙白龍紋長袍,指尖泛著冰冷,唯有唇角比之方才多了幾分笑意。
心口又一陣疼,沈硯握拳掩唇,輕咳兩三聲。
嶽栩垂手侍立在下首,他低聲:“屬下不敢妄言,宋姑娘的原話便是如此。”
秋雁自以為院中無人,便無人知曉她和宋令枝的話,殊不知宋府上下從始至終都在沈硯的眼皮底下,暗衛無處不在。
雪浪紙鋪陳在案上,沈硯握著白玉套青金石螭龍紋毛筆,漫不經心在紙上作畫。
“她倒還算有幾分機靈。”
嶽栩垂首斂眸,暗鬆口氣。沈硯果真待宋令枝與旁人不同,聽見宋令枝說他不講理,竟還能笑出來。
沈硯緩慢抬眸,深色的一雙眼睛波瀾不驚,平靜似秋波,分不清喜怒哀樂。
“隻是,你何時也學會先斬後奏了?”
嶽栩急急跪在地上:“陛下恕罪,事發突然,屬下收到消息的時候,刑部尚書已到了宋府,屬下擔心他傷到宋姑娘……”
沈硯眸色一沉:“他們碰上了?”
青玉扳指在指尖輕輕撥動,沈硯一雙眸子沉沉晦暗:“暗衛就是這麽做事的?”
嶽栩伏首跪地:“陛下息怒,此番刑部尚書自作主張,且當時宋姑娘並不在府上。刑部尚書玩忽職守,屬下如今已將人扣下。”
沈硯輕描淡寫:“一個酒囊飯袋罷了,死不足惜。”
賀鳴前腳出事,刑部尚書後腳就上門落井下石,簡直愚不可及。
眼眸低低垂著,沈硯目光落在案上未完的丹青上,忽而道。
“……他同宋令枝說什麽了?”
……
一連多日,宋府上下愁雲慘淡。
宋瀚遠愁容滿麵,背著手在書房來回踱步。
京城上下,能找的人宋瀚遠都找了一遍,可無一人敢收他的銀子。
紫檀漆木案幾上供著爐瓶三事,宋瀚遠憂心忡忡:“這都第幾日了,再拖下去,興許母親那邊就真的瞞不去了。”
“……瞞我什麽?”
廊簷下,宋老夫人拄著沉香木杖,在宋令枝攙扶下步入書房。
宋瀚遠起身行禮:“見過母親。”
宋老夫人冷笑,木杖在地上發出沉重聲響:“我可不敢受你的禮,家裏出了這般大的事,你居然還想著讓枝枝瞞我?真當我老糊塗了不成?”
宋瀚遠拱手跪地:“母親息怒,兒子絕不敢欺瞞母親,隻是母親大病初愈,倘若有個好歹,兒子又有何臉麵去見列祖列宗。”
宋老夫人嗤之以鼻:“少拿那些來糊弄我,什麽大風大浪我沒見過。說說罷,賀鳴這孩子得罪誰了?我聽枝枝說,是和舊太子一黨有關。”
沉香木杖攥在手上,宋老夫人雙眉緊攏:“那詩集是賀鳴謄抄的,便是那詩不是他所作,也難逃幹係。”
宋老夫人雙眉攏緊,“隻是這孩子才入京,往日又是個謹慎細心的,若說得罪了誰,倒也不像。”
宋瀚遠唉聲歎氣:“母親說的,兒子都想過了。隻是如今聖上重病,此事大理寺一日不審,賀鳴就要在裏麵多待一日。”
且那日刑部上門匆忙,賀鳴書房的手稿都被帶走,如今人也關在詔獄。
宋瀚遠輕歎一聲:“兒子尋人要來那日賞花宴的賓客名單,那日三鼎甲都在,可唯有賀鳴和明家的公子被帶走了。”
宋令枝輕聲:“我聽明夫人道,那日賞花宴,為圖新鮮有趣,所賦詩詞都不曾署名。”
如此一來,連那詩是何人所作都不知。問了宴上其他賓客,眾人口徑如出一轍,不是說記不清了,就是說自己當時吃醉酒。
無人敢趟這渾水。
宋令枝皺眉:“賀哥哥當日在宴上,若是能見上他一麵……”
宋瀚遠橫眉立目:“萬萬不可,他如今關在大牢,若是讓人發現你……不妥不妥,為父尋別人過去,這事你別管,安心在家待著便是。”
宋令枝抬首:“他是我的夫君,我怎麽可能不管?且若非親近之人,父親以為賀哥哥會說實話嗎?”
宋瀚遠遲疑:“這……”
窗外陰雨綿綿,燭光躍動在緙絲屏風上,屏風上仙鶴展翅,似要翱翔上空,昏黃光影綴在仙鶴羽翎上。
宋令枝一雙眸子決絕果斷,映著點點燭光。
宋瀚遠心係賀鳴,又擔憂宋令枝。
宋令枝不慌不忙:“父親,若賀鳴出事,我們宋家也脫不了幹係。祖母父親如今年事已高,倘若我仍如從前那樣,事事活在父親祖母的羽翼下……”
宋瀚遠拂袖,仰身長歎:“你才多大,我在這家裏一日,就能護你一日。”
宋瀚遠轉而朝宋老夫人道,“母親,你往日最疼枝枝了,想來你也同兒子一樣……”
宋老夫人沉穩從容:“枝枝說得不錯,我們是該放手了。”
宋瀚遠大吃一驚:“母親——”
宋老夫人擺擺手:“讓她試試也好,若真出了什麽岔子,家裏還有你我兜著,可若有朝一日我們不在……”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雨聲敲碎滿園的寂寥空**。雨打芭蕉,樹影參差。
宋瀚遠背著手,抬眸凝視宋令枝。
良久,方輕輕歎口氣:“隨你便是,隻有一點你需謹記。萬事小心為上,切不可逞強。”
宋令枝低頭頷首:“是,女兒記住了。”
……
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珠順著簷角往下滾落,樹影在風中搖曳晃動。
詔獄外,官兵腰佩長刀,好不容易捱到三更天,他扶著長刀,長長歎口氣。
“這鬼天氣,若是淋雨回去,定然濕透了。”
雙手枕在腦後,遙遙瞧見沿著烏木長廊走來的二人,官兵哈欠打到一半,忽的停下。
他笑笑:“吳四,又是來給狀元郎送東西了。”
詔獄關押的犯人眾多,家人想往裏麵遞東西,都得經獄卒的手。
吳四在詔獄當差,平日收的賄賂也不少,這些時日賀鳴被關在地牢,宋府送去的東西都由他轉交。
官兵自然也認得,二人心照不宣交換了笑眼。
吳四習以為常,從懷裏掏出十兩銀子,塞到官兵手中:“大人行行好,小的就是個跑腿的。”
官兵捏著銀子在手中掂量,笑得眼角皺紋都出來了,他往地上輕啜一口。
“呸,不要臉的。這天下誰不知道宋家富可敵國,十兩銀子,你打發叫花子呢。”
吳四笑得湊近官兵:“多的明日再拿來孝敬大人,今兒夜深,大人還是早些回家。”
吳四就在詔獄當差,官兵也不怕他跑了,伸出手指頭:“說好了,明日你若是沒拿來……”
他伸手,往吳四後腦勺招呼了一巴掌。
吳四連連大喊不敢。
官兵擺擺手:“去罷,我在這給你守著,一刻鍾就得出來,別讓人發現了。”
吳四一疊聲應“是”。
轉身剛往前走了兩三步,忽見官兵回首,他突然揚高身,視線不經意從宋令枝背影掠過。
“等等,你後麵跟著的,怎麽是個生麵孔,新來的?”
宋令枝麵上淡定,轉身拱手。
她臉上塗了厚厚的粉末,又讓秋雁在右臉上點上大片紅斑。
觸目驚心。
官兵猝不及防瞧見那一大片紅斑,猛地嚇一跳:“這什麽,嚇我一跳。”
吳四打著哈哈上前,嫌棄將人往身後趕:“滾滾滾,別嚇到大人了,長得一副醜樣子。”
宋令枝趁機埋低腦袋,又往後退開好幾步。
瘦弱身影在雨中瑟瑟發抖,顫栗不止。
官兵目光在宋令枝臉上上下打量:“奇怪,是新來的嗎?我怎麽沒見過。你、你再抬起頭來。我怎麽覺得這這張臉好像……”
官兵抬腳走近。
宋令枝心中咯噔一跳。
她緩緩、緩緩抬起頭,故意別過右臉。
那片瘮人的紅斑又一次落在官兵眼中。
官兵連著後退好幾步,他飛快別過臉:“惡心死了,快走快走!沒的髒了老子的眼!”
宋令枝重重鬆口氣,緊繃的肩頸舒展。
吳四和她使了一個眼色,轉首和官兵說了幾句好話。
“別氣別氣,今夜若不是尋不著人,小的也不好找他上來,往日他就在後麵伺候,大人自然沒瞧過他。”
吳四拱手作揖,好話說盡,“小的這就帶他過去。”
言畢,吳四趕忙帶著人朝地牢走去。
“少夫人,等會小的就在門口守著,少夫人最多半刻鍾就得出來,不能再耽擱了。”
宋令枝咬緊唇,眼前地牢陰暗潮濕,她心中忐忑不安:“我知道了。”
雨聲轟鳴,無數雨珠敲打在頭頂上方的廊簷上。
吳四將手中的油紙傘遞給宋令枝:“這傘夫人拿著,這裏麵人多眼雜,恕小的冒犯,不能為夫人撐傘。”
宋令枝搖搖頭:“無事,我……”
聲音戛然而止。
雨霧飄渺的夜空,一輛馬車由遠及近,車軲轆聲打斷了宋令枝的言語。
方才還和吳四說笑的官兵,此刻卻恭敬上前,他故意揚高聲:“嶽統領,您怎麽這個時辰過來了?”
嶽統領,嶽栩。
宋令枝心中一驚,忙忙低下腦袋,連連往後退去。
雨絲搖曳,嶽栩一身玄色長袍,腳踩烏皮六合靴,麵容凜然,自馬車上而下。
“都下去。”他聲音輕輕,穿過雨幕,目光忽的落到宋令枝臉上,“你,留下伺候。”
吳四眼眸瞪圓,還想著拿自己替宋令枝。
倏地對上嶽栩冷淡一眼:“還不快滾。”
吳四不敢多言,抱頭如鼠竄。
安靜烏木長廊下,唯有雨聲依舊。
隔著朦朧雨幕,宋令枝望見嶽栩畢恭畢敬,挽起車簾一角,撐傘護送一人下了馬車。
那人一身墨綠瑞獸紋素短緞氅衣,眉眼冷淡如山月,一步一步,朝宋令枝走了過去。
久不在人前露麵的沈硯,今夜第一回 踏出寢殿。
油紙傘自頭頂收走,嶽栩眼觀鼻鼻觀心,遠遠站在廊簷下,不敢往這邊投來一眼。
雨落滿耳,隻聽一聲低沉喑啞的嗓音從頭頂落下。
“抬起頭來。”
宋令枝低垂著腦袋,纖長睫毛撲簌如羽翼。
沈硯漫不經心撫過指間的青玉扳指,一字一頓,“宋令枝。”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抬起宋令枝的下頜,她滿麵的偽裝悉數落在沈硯眼中。
那雙漆黑眸子如陰雨綿綿,晦暗不明。
指腹輕掠過宋令枝眼角,臉上憎恨的紅斑一點點消失在沈硯指尖。
厚重脂粉覆蓋之下,是一張素淨白皙的小臉。
“為了賀鳴,值得嗎?”
宋令枝別過臉,避開沈硯的視線,也躲過沈硯的觸碰。
沈硯眸色一暗。
宋令枝輕聲:“賀鳴是臣婦的夫君,自然值得。”
這是沈硯第二次從宋令枝口中聽到“臣婦”二字。
他眼中陰翳森寒:“賀鳴乃朝廷重犯,賀少夫人的臣,怕是罪臣的臣。”
宋令枝眼睫顫栗,卻還強撐著,迎上沈硯一雙冷冽:“我夫君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且如今大理寺尚未裁斷,僅憑一首子虛烏有的詩詞,陛下就要給他定罪嗎?”
“……子虛烏有?”
沈硯冷笑,不緊不慢直起身子,“那詩集如今還在朕的書案上,需要朕打發人取來,給賀少夫人瞧瞧嗎?”
沈硯步步緊逼,長身玉立,頎長黑影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一步步往後退去,直至後背撞上堅.硬牆壁。
她撇過視線。
沈硯垂首,溫熱氣息落在宋令枝耳邊。
“是不是反詩,自有朕說了算。”
宋令枝揚起臉:“可那詩並不是賀鳴所作。”
沈硯緩慢收回視線,他低笑:“有證據嗎?當日赴宴的賓客,你不是一家家去過了?“
沈硯眼中冷意盡顯,“宋令枝,有誰願意為賀鳴作證嗎?”
宋令枝無語凝噎:“你……”
沈硯低頭望著宋令枝,指尖的青玉扳指一點點收緊。
“宋令枝,你總是這樣。”
求了那麽多人,卻從來沒想過自己。
就像那日上京為宋老夫人尋孟瑞,宋令枝也從未想過沈硯。
“我求陛下,陛下就會高抬貴手,放賀鳴一條生路嗎?”
大雨傾盆,宋令枝揚起雙眸,宛若秋水的一雙眸子映著澄澄水霧,倔強決絕。
沈硯眼眸輕動:“朕……”
宋令枝輕哂,她笑聲低低:“便是陛下應了我,我也不敢相信。”
她再也不會相信沈硯了。
從很久很久之前就不再相信了。
沈硯一雙黑眸沉沉,如這漫天雨色,清寒透幕。
宋令枝福身:“賀鳴的事臣婦會另想法子,就不勞陛下費心了,臣婦告退。”
雨聲遙遙,宋令枝纖瘦窈窕的身影緩緩穿過烏木長廊。
沈硯眼眸陰冷,目光追隨著宋令枝的背影,掌心一點一點收緊。
冰涼的指腹上,尚且還有宋令枝臉上的脂粉殘留。
雨幕清冷,嶽栩大跨步往前,行至沈硯身側。
他聽見沈硯低聲的一記冷笑。
……臣婦。
他今夜竟從宋令枝口中聽到三回,沈硯從未有過一刻如此厭惡這兩字。
嶽栩提著羊角燈,昏黃燭光落在沈硯一雙森黑眸中。
他垂手:“陛下,賀鳴的案子……”
嶽栩抬眼。
雨霖脈脈,沈硯頎長身影落在無盡雨幕中,道不盡的孤寂。
忽聽沈硯低低的一聲落下。
“……嶽栩,她沒有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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