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宋令枝,你也配?
青山疊翠, 竹影參差。
不大的農舍前,一人著石青袍衫,負手而立。
身影頎長, 眉目清朗, 和身後破敗不堪的農舍格格不入。
魏子淵腳邊跪著一人, 身影單薄瘦小,這原是閑雲閣伺候的一個小廝。
往日他也不大管事, 隻在二門伺候。有回當差生病睡過時辰, 恰好那日又是府上設宴,差點誤了大事。
寒冬凜冽, 小廝瑟瑟發抖跪在枯井旁, 額頭嗑出血, 隻求大管事莫趕自己出府。
魏子淵恰好路過,遙遙朝小廝望去一眼。人人皆知他是宋令枝身邊伺候的, 哪敢拂他的意,當即將小廝放了,連罰的賞銀也免了。
小廝對魏子淵感激涕淋, 恨不得為他做牛做馬。
聞得魏子淵跟著蘇老爺子來山上, 小廝得空也過來,或是為魏子淵送些膳食, 或是替他傳話跑腿。
後來魏子淵見他為人老實本分,偶爾也會讓他送來當鋪的賬本。
這當鋪是魏子淵自己名下的, 雖說比不得宋家家大業大,然這小小鋪子每日的利銀卻是不少。有時候一個月的利銀,尋常人家一年的俸祿也趕不上。
魏子淵垂眸, 一目十行掠過賬本。
小廝垂頭, 絮絮叨叨道。
“先前那藥柳媽媽收下了, 說是用得極好,如今也不大咳嗽了。還說管事的真真有本事,才跟了蘇老爺子這麽些天,竟連她那陳年舊疾也治好了。柳媽媽還誇管事有心呢。”
魏子淵一言不發,一雙琥珀眸子淡淡,望不見多餘的情緒。
小廝早對此習以為常,又挑了府上幾件要緊事告知:“前兒柳媽媽陪宋老夫人去金明寺,還說待管事回去,要派你去明懿山莊陪咱家姑娘。說姑娘一個人在山上,難免管不過來。若有管事在,也好幫襯些。”
魏子淵那雙琥珀眸子終有了動靜,他轉首,視線淡淡落在小廝臉上:她,來信了?
小廝撓撓腦袋:“這小的並未聽人提起,不過近日姑娘倒是給老夫人送來好些經書,老夫人還誇姑娘孝順。”
小廝羞赧一笑,“前兒老夫人去金明寺,也是為的姑娘,說是替姑娘在送子觀音娘娘求了簽。”
日光漸漸從魏子淵臉上褪去,少年一整張臉隱在陰影之中,晦暗不明,不再接話。
也幸好他往日皆是這般冷淡性子,小廝也不覺奇怪,依然自說自話。
隻說再多,也不再見魏子淵接話了。
半晌,小廝告辭離去。
空****的院落又隻剩下魏子淵一人。
竹籬亙在院前,院中麻雀三三兩兩,圍在一處啄食。
不多時,蘇老爺子午歇起身,他雖上了年紀,身邊卻不要多餘的人伺候,事事喜歡親曆親為。
淨臉的水魏子淵早就打好,擱放在門口的長條椅上。
蘇老爺子洗完臉醒醒神,餘光瞥見蹲在後院劈柴的魏子淵,笑著朝外喊了一聲:“子淵,你來。”
在山上陪蘇老爺子的日子安靜平和,魏子淵每日除劈柴燒水做飯,其餘時間,蘇老爺子都樂得手把手,教魏子淵認藥。
以及,為魏子淵的口疾尋藥方。
喚魏子淵前來為自己研墨,蘇老爺子提筆在紙上寫下藥方:“這是我在古籍上瞧見的方子,如今那些藥餌你也認全,拿著方子自己去茶房抓藥,若是缺什麽,自己去山上采便是。”
魏子淵頷首,雙手捧著去接。
薄薄的一張方子並未落在魏子淵手上,蘇老爺子滿臉堆笑,隻笑著看魏子淵。
魏子淵雙眉緊攏。
薄唇輕張,囁嚅好幾回,魏子淵終開口,無聲道了一個字:是。
那方子終從蘇老爺子指尖鬆開,落到魏子淵手上。
這些時日,蘇老爺子翻遍古籍,為的都是魏子淵的口疾。等閑醫者皆道魏子淵這病沒得治,蘇老爺子偏不信邪。
日複一日翻閱古籍,抓藥煮藥,還要魏子淵改了那手語的習慣。便是說話無聲,隻能做做口型,那也得用嘴。
落日漸沉,日薄西山。
紅日倚在山巒之中,日映紅霞。
魏子淵回首,夕陽照不見的地方,蘇老爺子佝僂著後背,他一手捶著腰,一手掩唇,輕輕咳嗽兩三聲。
踟躕之餘,魏子淵轉身,踱步至蘇老爺子書案前。手指在空中比劃一二,而後又放下。
魏子淵雙唇輕動,很慢很慢:為、何、是、我?
蘇老爺子醫術高明,若是想要收徒,醫館有大把的學徒爭先恐後,犯不上用他一個連話都說不上的啞巴。
蘇老爺子笑而不語,兩鬢斑白,抬手在紙上落下兩個字:緣分。
魏子淵麵露疑慮,顯然是不信這般荒謬的說法,隻當蘇老爺子在糊弄自己,不肯說實話。
蘇老爺子笑嗬嗬:“那日在蘇府,你那麽巧遇到了我那小孫女,又那麽巧暈在她眼前,回府還那麽巧遇見了難得下山的我。這不是緣分是什麽?”
魏子淵雙眉緊皺。
蘇老爺子哈哈大笑,揚手催促魏子淵出門:“小魏,凡事隨心,若是事事刨根問底,長此以往,隻會鬱結於心。我知蘇芷那小丫頭片子心悅你……”
魏子淵猛地揚起腦袋,琥珀眼睛如獵犬警惕。
蘇老爺子笑得更歡:“放心,我可不是那等挾恩圖報之人。我若想招你做孫婿,何至於等到今日?”
蘇老爺子一雙精明眼睛泛著亮光,隔著日影細細打量魏子淵,“且你這人,並非池中物。蘇芷若是同你在一起……”
蘇老爺子搖搖頭,輕歎數聲。
“我蘇家雖非那等大富大貴之家,護一個孫女一世安康卻也綽綽有餘,沒道理讓她跟在人身後跑,受盡委屈。”
餘暉散盡,魏子淵緊攏的雙眉遲遲未見舒展。
短暫沉默後,魏子淵拱手,朝蘇老爺子行了一禮,福身告退。
……
……
自那日被帶回明懿山莊後,宋令枝再未見到沈硯。
或是因著這個緣故,又或是知曉放榜在即,宋令枝近日瞧著,氣色倒是好上不少。
早間下了幾滴雨,今早起身,天青色的雨幕灰蒙蒙的,不見半點天光。
雨聲淅瀝,晶瑩雨珠自簷角下滾落,宋令枝揀了繡墩倚在簷下矮榻,仰首往天邊小雨。
如凝脂的小手撐在雨中,不多時,已接了一抔剔透雨珠。
她輕輕彎唇。
白芷瞧見,眉眼染上笑意。
若是往日在宋府,她定是要阻攔一二。隻宋令枝這些時日時常鬱鬱寡歡,難得展露笑顏,她自是不曾掃興。
月洞門前,一人撐著油紙傘,身後跟著好幾個奴仆婆子,兩人抬著一漆木箱子,浩浩****,自遊廊穿過。
為首的正是秋雁。
宋令枝眼尖瞧見,忙忙喚人上來:“可是祖母來信了?這兩日京中放榜,賀哥哥考得如何?”
秋雁挽唇輕笑:“賀公子考得如何奴婢並不知。”
她抬手往身後一指,“這些是老夫人送來的,這些是老爺從海上帶回來的,說是送給姑娘解解悶。”
許是怕宋令枝在山上待得無趣,宋老夫人時不時喚人前來送東西,前日還特地打發人送來香薷飲解暑湯,說這個解暑溽之氣最好。
油紙傘自有小丫鬟接去,秋雁端來一個十錦攢盒,裏麵裝的都是當下時興的糕點:“這些也是老夫人打發人送來的,都是用的新鮮蓮子做的。”
宋令枝意興闌珊,隻讓白芷和秋雁分著吃便是。
雨霧連綿,院中殘花落瓣飄零,清寒透幕。
宋令枝自小丫鬟手中接過油紙傘,欲起身往外走走。
白芷趕忙放下十錦攢盒,想跟著一同前往。
宋令枝伸手擋了下:“你在這待著便是,我想一個人走走。”
她如今走動之處,不過也隻是這一院子罷了。
白芷聞言作罷,訕訕坐下,終忍不住,多嘴幾句:“這雨也不知何時才停,姑娘切莫走遠了,淋濕了可不是鬧著頑的。”
宋令枝點點頭。
雨霖脈脈,蕭瑟冷清。
園中悄然無聲,隻餘雨聲繞梁。
青石板路上漫著淺淺的雨珠,宋令枝一身秋香色織金錦牡丹花紋錦衣,穿花拂柳。
不知怎的,她近來總是心緒不寧,昨夜做夢,夢中之人,竟是許久未見的賀鳴。
夢裏少年郎翩翩,一舉高中。鮮衣怒馬,意氣風發,滿樓紅袖招。(*出自唐代韋莊的《菩薩蠻·如今卻憶江南樂》)
府上大擺筵席三日三夜,夢裏沒有沈硯,她還是躲在祖母懷裏撒嬌的小姑娘,鬧著說禮花嚇著自己,要祖母替自己捂住雙耳。
許是夢中一切過於美好,宋令枝總不願醒來。今早白芷連喚了她好幾回,宋令枝才悠悠睜眼。
佛堂近在咫尺,藏香嫋嫋,梵音繚繞。
佛前拜佛錦褥鋪陳,宋令枝款步提裙,拈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前世因著照看賀夫人,後來又因養父叨擾,賀鳴連著好些年沒趕上春闈。
好容易考中狀元,又因宋府被貶蠻夷之地。
十年寒窗,何其辛苦。
宋令枝不求其他,隻求賀鳴能達成夙願。
雨聲聒噪,出了佛堂,宋令枝無意踩上水坑,羅襪盡濕,冷意漫入足尖。
無奈之下,宋令枝隻得先一步折返回屋子。
廊簷下懸著金絲藤紅漆竹簾,樹影搖曳,遙遙望著,秋雁和白芷還在廊簷下。
伴著水聲,二人竊竊私語也隨之傳來。
白芷橫眉立目:“你膽子也忒大了,這也能攔下的?”
秋雁無可奈何:“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她嗓音哽咽,“白芷姐姐,姑娘如今這般你也瞧見了,倘若她有個好歹,你我二人,可如何是好?”
白芷連聲歎氣,背著雨幕同秋雁坐在繡墩上:“可這能瞞到幾時?終究是紙包不住火,若是時日多了,姑娘定會起疑心。”
秋雁長籲短歎,愁容滿麵:“我也不知該怎麽辦了,如今老夫人那邊還以為是賀公子榜上無名,名落孫山……”
驀地,手上的油紙傘掉落在地,驚起一地的雨珠。
雨聲不絕於耳,宋令枝肩上、臉上都落了雨珠。
沾著水珠的長睫輕動,宋令枝喃喃,難以置信:“你說什麽?”
……榜上無名,名落孫山。
怎麽可能,以賀鳴的學問的膽識,不可能落第。
除非……有人從中作梗,又或是賀鳴從始至終,都未曾上京趕考。
雨水泅濕衣襟,宋令枝轉身奔向雨幕。
水霧朦朧,身後是白芷和秋雁的呼喊。宋令枝不曾駐足,冒雨疾步奔向沈硯的書房。
雨水在她身後融成濃濃的水墨畫。
……
書房內。
雪浪紙平鋪在紫檀嵌理石書案上,沈硯一身月白圓領袍衫,雙目輕闔,一手揉著眉心,一手輕在案沿上敲打。
指骨勻稱,骨節分明。
楹花窗子半支著窗欞,偶有雨絲飄落。
雨珠如竊竊私語,綿延不絕。
嶽栩垂手侍立在下首,麵容拘謹:“主子,京中來信。”
明麵上,沈硯此時還在五台山為太子祈福,這信自然是從五台山輾轉而來,如今才落至沈硯手上。
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後,沈硯漫不經心道:“——念。”
嶽栩依言照做。
離京數日,身為沈硯生母的皇後並未對他有任何牽掛。若非下月是太子生辰,太子又盼著沈硯這個胞弟歸京,皇後半點也不想召沈硯回宮。
洋洋灑灑的一張家書,無一字是在關心沈硯。皇後明裏暗裏,都在提醒沈硯要懂事,要兄友弟恭,回宮後不可違逆太子。
太子體弱多病,他該禮讓長兄才是。
雨霧氤氳,連成一片。
嶽栩雙手捧著皇後送來的家書,越往後,聲音越低。
少頃,梳背椅上的男子輕輕抬起眼眸,那雙墨色眸子無聲無息,映著窗外迤邐春雨。
“怎麽不繼續了?”
嶽栩捏緊信紙,垂首不語。
沈硯輕輕勾唇,自嶽栩手中接過家書。案上供著燭火,光影明亮,薄薄的幾張信紙沾染上火舌,頃刻成了灰燼。
便是嶽栩不曾念出聲,沈硯也知那上麵的並非好話。
他聲音淡淡:“後日啟程,回京。”
灰燼散落在指尖,而後又無聲落在地上的狼皮褥子。
嶽栩拱手應“是”,又好奇:“主子,那宋姑娘可要隨我們……”
忽然,院前響起一陣喧囂。
牛角燈垂在月洞門前,侍衛手持佩刀,齊齊亮出刀刃,和宋令枝對峙。
僵持不下。
朦朧雨幕中,宋令枝渾身狼狽,鬢間的玉蘭花步搖輕晃,長睫淚珠點點。
“我要見沈硯。”
她喃喃,如同魔怔一樣,隻重複著同一句話。
侍衛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從對方眼中看出不解。手中的佩刀亮起,並未鬆開半分。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好言相勸宋令枝回院。
“我要見沈硯。”鬢間、眉間落滿雨珠,宋令枝聲音哽咽,任憑秋雁和白芷如何勸說,也不肯往後退開半步。
她不懂,不懂沈硯怎會如此,明明自己已經替賀鳴吃了那藥,做了沈硯的藥人,他為何還不肯放過賀鳴。
隔著朦朧雨幕,沈硯背手站在廊簷下,那雙墨色眸子映著水霧,冰冷徹骨。
隻往後瞧一眼,嶽栩當即了然,快步行至月洞門,和侍衛低語兩三句,將宋令枝帶進書房。
槅扇木門輕掩,滿園雨聲隔絕在外。
鎏金琺琅獸耳三足香爐燃著鬆柏香,混著楹花窗外泥濘的泥土氣息。
進了屋,衣袂上的雨珠滴落在地,連成長長一片。
“賀鳴沒去春闈,是嗎?”
許是在外淋了雨,宋令枝這會隻覺身子冷得厲害,她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影抵在門上。
唯有這般,她才不至於讓自己倒下。
沈硯眼皮未抬,隻專注自己案上的丹青。
書房悄然無聲,唯有窗外雨聲短暫的逗留。
宋令枝快步行至書案前,她嗓音隱約帶上顫音,“為什麽,你明明答應我……”
雨聲嘈雜,案上的雪浪紙倏地被沈硯抽走,隨先前那封家書一般,在燭火的舔.舐下化成灰燼。
宋令枝含著淚珠的雙眼近在咫尺。
沈硯抬眼,麵不改色對上宋令枝的目光,指間的青玉扳指在手中輕轉。
沈硯聲音輕輕:“宋令枝,我看著……像好人嗎?”
宋令枝不解睜大眼。
沈硯眸色淡漠,聲音冷峻:“信守誓言是君子所為。”
他不是君子,更不是好人。背信棄義,作奸犯科,狡猾陰毒……才是他。
諸如此類,沈硯聽過太多太多,唯獨沒有“君子”一說。
他生來就非好人。
案前光影搖曳,沈硯懶得同宋令枝多話,隻道:“後日回京,你隨我一起。”
腦中猶如漿糊,昏昏沉沉,猝不及防聽見沈硯這一句,宋令枝驟然抬起頭:“……為何?”
話音甫落,她當即往後退開兩三步,“我不去。”
宋老夫人還在江南,宋瀚遠不日也要回來。隻要留在明懿山莊,她還能與祖母互通書信,還能為祖母抄寫佛經,倘若真的去了京城……
後背漲起冰冷的寒意,宋令枝連連往後退去,身子撞上博古架,她搖頭,臉上滿是惶恐與不安:“我不去。”
書案後,沈硯端坐在椅上,燭火躍動在他眉眼。
窗外倏然滾過一道驚雷,銀光閃現,橫亙在沈硯和宋令枝之間。
雨落芭蕉,暴雨驟急。
沈硯緩步從案後離開,那抹月白身影輕而緩。
一雙漆黑瞳仁如徹骨寒潭,沈硯一步步向宋令枝靠近。
身後博古架高聳牢固,宋令枝退無可退,隻能眼睜睜看著沈硯行至自己身前。
覆在自己身上的黑影似無形的壓迫。
如同那一夜在客棧,沈硯眼眸低垂,他唇角勾起幾分譏誚笑意。
“宋令枝,什麽時候……你也配同我講條件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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