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悅耳得像句情話。◎

兩周後,工作室正在連載的校園劇《小薔薇》更完最後一期,忙得日夜顛倒的林老板總算得以早睡。

可惜睡到半夜,忽然被一聲炸耳的轟雷聲驚醒。

臥室的床靠窗,為了透氣,她通常開窗睡。

窗台上濺起的雨滴密密麻麻卷濕她睫毛,殘餘冷意順著半閡的眼皮鑽進來。

林循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水漬,掀開被子,發現自己悶出了一身汗。

晝山的夏天太難熬,經常陰晴不定,雷暴雨說下就下,天氣預報壓根追不上。

更過分的是,哪怕下了雨,空氣裏的燙熱悶濕也半點不散,該熱還是熱,該潮還是潮。

晝山的確繁華,可就這破天氣,完全比不上青原。

這兩個地方南北差異明確,涇渭分明不止體現在氣候上。

哪怕這些年在南方念完了高中、大學,又出社會摸爬滾打了三四年,林循骨子裏還是個西北姑娘。

普通話永遠沒辦法像晝山人那麽婉轉動聽,時不時還懷念一下黃土彌漫涼爽晴朗的山區。

林循來晝山的時候已經十五歲了,當時青原政府在山區劃了一片地,要蓋什麽天文台,她們家也在其中。

拿到一筆還不錯的拆遷款後,奶奶三晚沒閡眼,攥著錢決定帶她到晝山尋親。

——林循的爸爸多年前南下到晝山打工,幾年之後杳無音訊,每個月寄回的生活費斷了不說,隻言片語都沒一句。青原派出所也沒有給任何消息,隻是報了失蹤。

失蹤一年又一年,奶奶說,人死了還有灰呢,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等下去。

便帶著她千裏迢迢來了晝山。

隻可惜這十二年裏,爸爸和奶奶的骨灰陸續被運回青原老家四平八穩埋著,隻剩林循孑然一身在這溫暖熙攘的南方都市摸爬滾打,總算是紮下了根。

林循伸手關了窗,身上粘膩膩的。

她撈起擱在床頭的手機看了眼,才淩晨三點多。

頭皮如同針紮般緊繃而疼痛,她抬手摁了摁太陽穴,伸手摸到床頭櫃上的水杯,灌下幾口水。

昨晚回來後困得倒頭就睡,連衣服都沒換。

她幹脆爬起來,拿上睡衣去淋浴間。

老房子原本的衛生間很狹小,壓根沒有幹濕分離。

林循花了點心思,把廁所和走道打通,擴了部分客廳進去,做了獨立的淋浴間。

客房也做成了工作室和衣帽間。

總之對於她這種孤家寡人,客廳和客房是家裏最昂貴卻浪費的陳設,不如把那些區域利用起來,為自己服務。

林循散了頭發,巨大的蓮蓬頭水量充足,偏涼的水溫激到頭皮上,出竅的三魂七魄才算歸了位。

等洗完澡,睡意也徹底沒了。

她走進工作間,窩在轉椅上接著開始審不同的cv人聲。

《小薔薇》結束,下一個項目就是《凡塵》,玉清子的人選卻還沒敲定。

既然已經知道她記憶中那個神仙音是沈鬱,那便需要重新找人了。

專業配音演員的門檻絕對不低,發聲位置、台詞功底、對待不同角色變化聲線、表演和模仿能力……一個好的cv需要經過長期的專業練習。

她從來沒想過要找個素人來配。

哪怕天賦和聲音條件再好,素人和專業cv之間也是有壁的。

何況,不說沈鬱未必有時間和興趣做這行,訓練一個素人的時間成本很高,她不過是個廣播劇工作室的小老板,陪不起。

夜裏萬籟俱寂。

林循剛聽完兩軌音頻,擱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她摘下耳機看了眼屏幕,滑開,不等程孟開口,扶額道:“你知道現在幾點對吧?”

程孟認真報時:“三點四十二,怎麽了,你不是還沒睡麽?”

“……”

林循回頭看了眼工作室的邊邊角角,極度懷疑她家裏被裝了監控。

程孟忽視了她無聲的反抗,吸了吸鼻子開門見山:“你知道我為什麽不睡覺麽?”

聲音聽著像是哭過了。

林循一愣,下意識放低了聲音:“……被劈腿了?陳諾之在哪,我明天去找他。”

“……嚶嚶嚶,”程孟總算憋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起來,“還不如我被劈腿了,那些孩子太可憐了,實在太可憐了嗚嗚嗚,我剛剛把這個月的工資給捐了。”

“……?”

林循認識程孟十一年,依舊沒習慣她這不著四六的敘事方式。

廢了半包紙巾之後,程孟總算平複完心情,說清楚了來龍去脈。

“千尋大大這幾個月消失匿跡,一直沒動靜。我剛剛臨睡前就照慣例刷了一下尋語工作室的微博,結果發現官博上傳了一係列有聲節目。原來千尋大大帶著團隊去了青原山區的一個村莊裏做公益項目,節目的宗旨是教山區的孩子們說好普通話,拓寬他們未來學習和就業的渠道……”

“天呐,那些大山裏的小孩子們真的好可憐,大多數都是留守兒童,尤其是女孩兒,十有八九都沒有上學的機會,但又特別聰明,特別乖,特別好學。”

她說完,話音一轉:“循循,我記得你就是青原山區的,這些年還陸陸續續資助過好幾個孩子……所以,你們那兒條件真的這麽差嗎?”

程孟是土生土長的晝山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個江南富庶古都,長到這麽大還沒體會過貧瘠的黃土地。

林循難得怔愣片刻,點頭道:“嗯,差不多。”

她的家鄉是青原最貧窮的縣。

她能有上學的機會,都仰賴爸爸失蹤前按月寄回的生活費,和奶奶每日每日精心照料的農田牲畜。

奶奶不識字,壓根不明白讀書的意義,但隻認一個死理——林循爸爸當年念到了初中畢業,所以敢闖南走北出去掙錢,她不想孫女將來和她一樣,十幾歲就草草嫁人,大半輩子埋沒在大山裏。

“……循循,我突然感覺……你好……不容易啊,嗚嗚嗚……”

林循被她這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逗樂了,順著電話線擼毛:“行了,擱這同情誰呢?老子現在比你有錢好吧?”

“對對對,”程孟沒反駁她,吸鼻涕的聲音裏露出一絲快樂情緒來,“咱們‘一隻夜鶯’以後辦得像尋語工作室一樣大。”

林循“嘖”了一聲:“那也別一下把我架那麽高好吧,待會兒財神爺聽見了,以為我飄了可咋辦。”

程孟口中的尋語工作室是國內目前獨占鼇頭的商業配音工作室,總部在晝山,旗下的配音演員遍布全國,橫亙動漫、遊戲、影視劇的半邊天。

主理人便是影視圈赫赫有名的頂級配音演員,千尋。

程孟和林循當年之所以能成為朋友,和她們同為聲控有很大的關係。

林循對聲音的涉獵大多在廣播劇和有聲書行業,而程孟最喜歡挖掘影視劇中出色的聲優——千尋就是她的本命。

千尋大大非常神秘,從未在公眾場所露過麵,也沒人知道他的背景。

隻知道他非科班出身,七八年前憑著過人的配音天賦和嗓音條件,被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楊勘導演相中,配了一部大爆網劇的男主,從此一炮而紅,屬於老天爺追著求著喂飯吃的類型。

他聲線十分多變,貼劇能力很強,沒有人知道他本人的聲音是什麽樣的,亦沒人知道他的年紀。

譬如上一部仙俠劇裏,男主從總角之年到耄耋共換了三個演員,可配音卻隻有他一個人,從頭至尾天衣無縫、絲絲入扣,可謂是配音界傳說級別的聲音怪物。

程孟終於被逗笑,抹了把眼淚說:“反正你有時間可以去看一下那個節目。最新一期是孩子們自編自演的有聲劇,千尋大大還在裏麵客串了幾個角色。孩子們一開始普通話都不標準,現在經過專業團隊的指導,真的配的有模有樣的,我聽完整個感動到爆哭。節目現在已經在熱搜前排了,入股不虧。”

掛了電話,林循放下手頭的活,點開瀏覽器,輸入“尋語工作室有聲節目”等關鍵詞。

一檔節目跳出來,熱度已經在平台上登頂。

節目名字叫《森林寓言》。

信息欄裏一堆冗長的出品方、投資人下方,是一行小字。

錄製地:青原山區,祁南縣,下林村。

林循的視線落在這個地點,呼吸幾乎停了半瞬。

青原祁南縣,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唯一不同在於,她是上林村人,距離下林村不過徒步一小時的距離。

得益於某個至今還未開工的“天文台”,上林村大半的土地被征用了。

下林村依舊蒙塵在貧瘠的山脈裏,蟄伏著,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著,四季更替、年複一年。

林循靜了片刻,點進第一期節目。

主持人是尋語工作室赫赫有名的兩位聲優,夢蝶大大和莊周大大,據說這兩人現實生活中是夫妻。

節目開始,兩位主持人介紹完下林村險要的地理環境,便把話筒遞給了孩子們,讓他們和聽眾打個招呼。

沒有畫麵的音頻中,孩子們的呼吸聲模糊交錯著,起伏愈發急促,許久許久沒有人敢開口說話。

林循腦海中冒出一個個緊張又害怕的幼嫩麵孔——臉蛋是褪不去的高原紅,身上是不合身的尼龍料子舊衣裳,腳下是兩塊錢一雙的膠皮鞋。

忽閃忽閃的眼睛裏,全是麵對這個會擴音的黑色怪物的膽怯與驚恐。

多麽熟悉。

曾經的記憶攥住她大腦。

十多年前的林循是村裏膽子最大的女孩兒,可當她坐了一整夜火車、第一次踩上晝山鱗次櫛比的光滑地磚時,依舊不知所措地往後縮了縮沾滿泥土的布鞋。

音頻外,早已褪去稚嫩麵孔的林老板,呼吸同孩子們一樣急促著。

直到許久後,細微電流聲裏突兀地響起一個散漫痞懶、不怎麽有耐心,卻帶著鬆弛笑意的男聲。

“有這麽緊張麽,它又不吃人。乖,第一個說話的人有草莓蛋糕吃。”

悅耳得像句情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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