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卷鋪蓋滾蛋。◎

確實很熟悉。

她好像曾經聽過這樣的聲音,並且在心底這麽評價過。

林循短暫回憶了片刻。

可還沒等她記起來自己究竟審過哪位九重天上金尊玉貴的神仙cv,周洲便滿頭霧水地問:“……我還是不懂,我們到底是怎麽從選cv跳躍到阿飄的?”

說完捂了話筒無聲嘀咕:“我瞅你像個阿飄。”

林循沒聽到他腹誹,想了會兒說:“算了,你去跟進一下其他人選,玉清子我來找。項目還沒開始呢,不著急。”

周洲聞言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得嘞,那小的幹活去了,老大您慢慢享用。”

林循愣了下:“享用什麽?”

“波士頓大龍蝦啊,”周洲懵懂道,“不是都吃哭了嗎?”

“……”

林循看了眼桌上的泡麵,頓覺索然無味、略感淒涼。

吃完泡麵,林循絲毫沒了困意,開始戴上耳機聽自己審過的所有男cv——企圖找到那個被她遺忘掉的八荒四海上神音。

由於林循通常會根據不同人設挑選適配度高的聲音,“一隻夜鶯”目前沒有簽約固定cv,搞完劇本便找商業配音工作室或個人商業配音演員合作。

這幾年積累下來,電腦裏存的聲音不下千條。

她對不同音色的敏銳度很高,一條聲音聽幾秒鍾就能分辨,過音頻的速度賊快。

隻可惜,直到天光大亮、朝霞翻起,她依舊沒能找到記憶中的聲音。

林老板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蹙眉嘀咕:“難道真是我記憶錯亂了?”

-

之後一周,林循每天都在錄音棚裏跟到傍晚。

工作室另一個現代校園廣播劇《小薔薇》正在平台上連載,雖然算不上大火,但聽眾口碑和反響都不錯。

商業廣播劇製作通常都會統一在線下錄音棚錄音。

如今第一季快要收尾,她作為導演,每一場錄音都會親自盯棚。

為保證品控外,也希望能通過錄前講解、對戲等幫助配音演員快速找到戲感、進入角色,減少反音的次數,畢竟每個人的時間都是寶貴的。

等錄完當天所有幹音,林循給各位cv老師點了餐,自己則打算回家補個覺。

昨晚上任各路凡音左耳進右耳出飄了一整夜,腦袋裏像是打開了一個滾筒洗衣機。

等回到公寓單元門,她又習慣性地看了一眼101的門口——今天門把手上空空如也,半個外賣袋子都沒有,多少有些違和。

101出門了?又或者是懶癌治好了?

林循沒多想,左轉爬樓梯上了三樓。

可等到了自己家門口,又是一怔——她的門把手上倒是多了個外賣。

林循伸手扒拉了一下貼在封口處的外賣單,挑了挑眉,總算對一分鍾內的兩項不尋常事件做出了同一個合理的解釋——騎手送錯了地址。

外賣單上分明寫著,晟霖苑21幢3單元101,沈先生收。

她這是3單元301。

“……”

林循撐著沉重的眼皮,打了個困倦無比的嗬欠,拎著外賣又走回一樓。

101號房門口的過道上堆著一輛生了鏽的自行車,兩個輪子卸在旁邊,上麵還蓋了一摞壓扁的紙板箱。

林循繞開那堆雜物,原本想把外賣直接掛在門把手上,但頓了片刻,還是敲了門。

單元門內有監控,萬一這外賣有點問題,人家懷疑是她惡作劇怎麽辦。

還是當麵說清楚的好。

等待的期間,林循靠著牆壁閡眼養神,又覺得樓道裏有些悶熱,便隨手將側邊的格子窗推開一條縫。

新鮮空氣猛地灌進來,單元門內密閉的隔音係統因著一掌寬的縫隙徹底崩壞。

外界自然裏的無數聲息在這瞬間襲來。

電線杆上鳥雀碎語,濃釅熱風刮過香樟。

公路鳴笛聲由遠而近,不遠處街角人聲倉惶。

晝山潮濕又熙攘的夏日傍晚,幾乎囊括了人文社會所有的背景音。

然而這一切一切的聲音,卻在某個間隙忽地從她困倦的大腦中被剝離——慵懶未醒的男聲,隔著一道門,忽然清晰又滾燙地落進她耳廓。

“外賣麽,直接掛門把手上吧,謝謝。”

短短一句話,帶著略略喑啞的困意,卻音韻端方、清爽有致,在那瞬間驅散了嚴籠的潮熱——竟然與昨天遍尋不得的,記憶中那個仙氣飄飄、超凡脫俗、羽化成仙、遺世獨立的上神音嚴絲合縫地重疊了。

某個熟悉的、令人心動的、被埋藏在時間縫隙中的聲音。

林循的耳窩一燙,還沒等回憶起來,右半邊肩膀就被人重重撞了一下。

她吃痛“嘶”了一聲,抬手捂著肩膀本能地回頭看去。

身側是一個五六十多歲、體胖心卻未必寬的老大爺。

大爺手裏操著一大掛鑰匙,棉質背心鬆鬆垮垮卡在白花花的啤酒肚上緣,從狹窄的過道裏滿臉凶神惡煞地擠過她身邊,蒼猛有力地拍起101的門。

“——砰砰砰!”

林循的目光從大爺的棉質背心褲衩溜到他腳上那雙**不羈的藏青色人字拖,最後又落回那串沉甸甸的鑰匙掛上——粗略掃一眼,起碼二三十把,內心登時肅然起敬。

去年買這套房子的時候,她就聽人說過,晟霖苑有個包租公,人稱老李頭,手上有好幾十套房子。

據說當初這小區落成,征用了他家好幾畝菜地。

老李頭敲門的同時,嗓音暴躁而開朗:“開門開門開門,八月都過了一禮拜了,七月的房租還沒交,再不交租掃地出門了啊,你不租後麵幾百個人等著租呢。”

林循抬眉,她還是第一次見這麽霸氣的收租方式。

門內大約安靜了兩分鍾,鐵門被從內側推開。

林循跟著往門裏看去,隨即目光微怔。

正值黃昏,末世火焰般的晚霞與衰舊的日光從走道側邊的窗戶外鋪陳而入,把漆黑鐵門裏那張麵孔照得透亮——眼褶分明的桃花眼,挺拔的鼻梁,鼻尖精巧,嘴唇淺而薄。

下顎線略窄、膚色偏白、皮肉皆薄,宛若叢林深處、隱匿於森森大霧中的一隻涉世未深、人畜無害的獸。

這畫麵美好得扣人心弦,唯一敗筆是那雙漂亮的眼睛,此刻直直盯著門外的空白處,眼神空洞沒有焦點。

他似乎,看不見。

林循眨了眨眼,幾乎丟失在時間夾縫裏的記憶新鮮回溯。

竟然是她的高中前桌,沈鬱,昨天才剛聽程孟提起過。

那記憶中聲音的主人,原來是他。

或許是被一中開除後的這些年裏,她總在刻意回避高中三年那些雞飛狗跳的記憶。

如今八-九年過去,對曾經許多人和事的印象都逐漸模糊疏遠——以至於她竟然幾乎忘了,沈鬱是她遇到的男生裏麵,嗓音最好聽的一個。

哪怕如今林循從事耳道行業,每天同各色各樣的優質人聲打交道,也依舊沒有改變這個結論。

“……房租沒交麽?”

沈鬱蹙著眉,照著聲音的方向轉過臉,眼神卻依舊沒能聚焦在包租公臉上。

老李頭顯然沒發現他眼睛的異樣,不耐煩地皺眉覷他:“你這年輕人真有意思,房租交沒交你不知道?別跟我在這裝傻。”

趁著兩人交涉的功夫,林循不由自主地看向沈鬱身後的房間。

玄關沒有開燈,粉色塑料燈罩上攢了積年的灰。

客廳裝修老氣橫秋,花色土氣的沙發罩著白色塑料布,牆角堆著一摞一摞的廢報紙。

白底黑花的瓷磚邊緣裂開密密麻麻的縫,牆皮脫落的地方浸著舊氣的黃調,像是很多年沒補過了。

同一棟樓,同樣格局,她家與他家仿佛兩個世紀。

林循又看向沈鬱本人,同這不修邊幅的房子相比,他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比十七八歲的時候更高了,身材削瘦頎長,此刻微微彎著腰背,遷就低矮的門框。大概是剛剛沐浴過頭發淩亂地堆在額上,發尾往下滴著水,漂亮的麵孔蒼白濕潤沒有血色,淺粉色嘴唇上皺著粗糙的死皮。

他身上還穿著件黑色棉質T恤,同色長褲。布料塌軟沒有形狀,肩肘褲縫的接線處還起了球,簡直像是小區隔壁跳蚤市場十塊錢一斤淘來的。

哪怕是這樣,穿在他身上仍然幹淨好看得不像話。

林循卻由衷覺得陌生。

若不是這張令人難忘的臉和這得天獨厚的嗓音,她大概很難認出他來。

就算昨晚聽程孟提起過他這些年的境遇,也遠遠不及此時此刻親眼所見的衝擊大。

當年的沈鬱同她並不是一路人。

在林循為了省下公交車的兩塊錢選擇每天跑步四十分鍾去學校、權當鍛煉身體的年紀,他坐勞斯萊斯上學,腳上是不重樣的限量版球鞋,藍白色校服底下永遠是簡潔又有型的素色潮牌。

男孩子們一場球下來滿頭滿臉的汗水和灰,他能換三套嶄新的球衣。

林循想起她第一次見到沈鬱。

高一新生開學典禮的那天,她和奶奶趁著人流量大,打算在校門口支個冰粉攤。

一中附近的那條坡道很長,路兩旁都是無人開墾的荒地和山坡,瘋長著漫山遍野的向日葵。

奶奶費力騎著三輪,她站在坡下幫忙往上推,一身白色運動套裝很快被汗水浸濕大半。

三輪車堪堪停在校門口,還沒等支起攤來,兩三輛鋥光瓦亮、車身頎長的黑色轎車與她擦肩而過,刮起一彎塵土,拐了個彎後,停在不遠處的街角。

為首那輛的車頭上立著個璀璨的小金人,對著灼豔的烈日張開金色的翅膀。

五六個少年少女陸續從車上下來,都穿著嶄新的一中製服,款式一樣,但麵料看起來比她的要好。

被簇擁在最中間的,是頭車上下來的男生。

長相漂亮出眾,個子很高,單肩挎著鬆鬆垮垮的書包,眯著眼邁著長腿懶散地往校門口走。

其中有個女生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半步,忽然朝著三輪車的方向指了一下,偏頭笑得很甜:“沈鬱,那邊有冰粉欸,你吃嗎?我去買。”

男生聞言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對她口中的東西絲毫不感興趣。

那女孩眼底有被忽視的委屈,咬了咬唇,聲音柔善嬌軟地同他講:“那個老奶奶這麽大年紀還在做生意,好辛苦哦,我們幫幫她吧?”

她話音落下,林循跟著抬眼看過去,驀地撞上那男生偏轉而來的視線。

視線淺淡而鋒利,在奶奶忙忙碌碌的身影上停了許久後,忽然邁著長腿走過來。

林循正從三輪車裏拿出裝著各色小料的泡沫盒,片刻後隻覺得頭頂罩了片極有壓迫感的陰影。

她抬起頭,不期對上男生一雙冷淡凜冽的眉眼。

眉眼下的骨骼輪廓本是精致漂亮的,但因著拉平的唇角和疏離淡漠的神色,平添了些許戾氣和清傲。

林循對這樣的人無感,漠不關心地低下頭,把紅糖漿倒進一個個小的塑料分裝盒裏。

她一貫隻負責體力活,招待客人是奶奶的事。

可還沒等她動作,男生忽然伸手按住分裝盒的蓋子。

下一瞬,某個清冷如深泉的音波忽地穿透空氣裏的微小塵埃,像電流般擴散至她耳廓。

——“不用分了,我都要。”

林循愣住片刻,再抬眼的時候總算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他片刻——準確來說,是看他說話時上下起伏的喉結。

在她眼中,那是得天獨厚、性感的聲帶。

總之沈少爺在林循的印象裏,一直是學校裏那幫富家子弟的中心,天之驕子。

家裏有錢,頭腦還好,外加個高腿長條順人靚,身邊從不缺善意和追捧。

哪怕後來出了事故導致性情大變,衣食住行也是昂貴精致的,跟“可憐”二字沾不上半點邊。

沒人有底氣同情他。

回憶的間隙,包租公已經下了最後通牒:“要麽今晚十二點之前把房租打過來,要麽卷鋪蓋滾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