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匣中之物 ◇
◎他一度想毀掉◎
這頁紙的最後, 蒼勁有力地落著幾個字:“我實可笑!”
與之前書寫完全不一樣的字體,前文皆是整齊穩定的剛勁小楷,最後四個字略潦草狂妄, 甚至隔了這麽久, 看來仍有自嘲的怒感。
細看紙的右下角還有火燒痕跡,應是被扔進火中又撿了回來。
翻開這一頁,下麵竟是一張折梅圖,和陸鳶妝鏡背麵的圖像一模一樣。
褚昉不是說妝鏡是在揚州買的麽?
畫旁題字:雖未親見我妻折梅,但憶其姿, 概拈花展顏, 少有之可愛,當記之。
落款同前頁紙,畫的右下角也有火燒痕跡。
陸鳶再要翻看其他書寫內容,聽背後傳來一句質問:“你在做什麽?”
陸鳶不慌不忙把一遝紙塞回布袋裏,放回原處, 蓋上匣子, 合上鬥櫃,轉頭看著褚昉,半點不心虛地說:“夫君,我想到祝語了。”
褚昉沒有回應,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她走近了, 手臂搭在鬥櫃上,擋住了陸鳶的去路,“什麽祝語, 管叫你偷翻我的東西?”
他已換了一身圓領紫袍, 腰間重新係上了福囊, 陸鳶瞧見, 唇角微微上揚,抬頭對上他目光,“你曾說,我是這府裏的主母,可算話?”
褚昉道:“自然算話。”
“既如此,難道我無權動這櫃子裏的東西?”陸鳶歪頭質問於他。
“狡辯。”褚昉撥開陸鳶,打開鬥櫃將匣子上了鎖,說:“這是我的東西,以後沒我允許,不能亂翻。”
他所了解的陸鳶,從不亂翻他的東西,莫說他上鎖的匣子,便是他明明顯顯放在她麵前的匣子,她都不會多看一眼的,這次竟然趁他換衣裳的空兒,偷看他早前手記。
他既撞破了,陸鳶反倒沒什麽顧慮了,大大方方地說:“我看見一幅畫。”
褚昉垂眼看她,並不接話。
“和我妝鏡上的一模一樣,你能解釋一下,這是怎樣的巧合麽?”陸鳶微微歪著頭,唇角掛著一絲淺笑,注目看著褚昉,將他神色盡收眼底。
二人目光交織片刻,褚昉先移開眼,走去桌案旁,拿著刻刀準備刻石,問陸鳶:“你想到的祝語是什麽?”
陸鳶亦款步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用十分柔和的語氣商量著說:“夫君,大年初一,閑來無事,我們做個遊戲如何?”
她眼中冒著黠光,顯然方才的偷看沒有盡興,還在覬覦匣子裏的東西。
褚昉握著玉石在桌案上敲了敲,發出當當的聲響,將陸鳶目光吸引了去,好像是在告訴她:他還等著她的祝語。
陸鳶稍作沉吟,開口:“團圓聚,賢子賢孫。”
褚昉聽罷,雖仍然麵無表情,但眉目之間的冷意明顯消減,拿了刻刀開始在玉石上刻字。
他端坐著,右手因用力握刀,手背繃緊了,暴出的掌骨起伏如丘,單是看上去便充滿了力量。
陸鳶就坐在他身旁,雙手交疊放在桌案上,目光一動不動落在褚昉手上,不發一語,好像個偷師的女學生。
概因看得入迷,陸鳶均勻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褚昉目光微轉,掃了一眼專注於他手下事的妻子,眉梢不自覺動了動,愈發端穩身形握緊刀,好叫她看得舒心。
鏤玉是個極其費時費力的事情,寥寥七個字,褚昉直鏤了大半日,到天色將暗才全部完成。
他小修打磨了下,直接裝進了自己福囊。
閉口不提陸鳶說的做遊戲。
他知道她在打他手記的主意。
幸而陸鳶也沒提,就在褚昉以為這事含混過去的時候,吃罷晚飯,陸鳶笑盈盈地又提了這事。
“什麽遊戲?”陸鳶既鍥而不舍,褚昉也想看看她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猜拳。”
聽見這話時,褚昉目光亮了下,本以為陸鳶會挑她擅長的女兒家的遊戲,好輕鬆勝過他,沒想到竟然是猜拳,她約是不知道,他們在軍中喝酒,做得最多的遊戲就是猜拳。
“好。”褚昉爽快答應了。
“那贏了的,要個獎勵,不過分吧?”
褚昉笑了笑,她果然惦記著他的手記,“應該的。”
“若是我贏了呢?”褚昉挑了挑眉。
“你贏了,也有獎勵啊。”陸鳶笑著說。
“若我贏了”,褚昉拍拍腰間福囊,“以後每年都要給我繡一個,全套的。”
陸鳶點頭,“若是我贏了呢?”
“你想要什麽?”褚昉明知故問,非要聽她親口承認那點小心思。
“匣子裏的東西。”
褚昉一思量,匣子中的玉石是與她和離之後,夜中難眠,學著鏤刻的,隻是她的名字而已,她方才應該已經看過了,無甚好遮掩的,麻煩的是那手記。
自聘她為婦直到前幾日,二人之間點點滴滴,雖不是日日都記,但也積攢了厚厚一遝,其中還有他所思所想,若叫她看去……
不堪設想。
“不玩了。”褚昉懶散道。
陸鳶眼睫撲扇了下,有些發懵。褚昉明明已經答應了,還誘她親口承認了自己的好奇心,竟突然反悔。
她甚至覺得褚昉在故意逗她,讓她以為那匣子裏的東西唾手可得,在她沾沾自喜時又突然截斷她的希望。
陸鳶麵色一沉,重重瞪了褚昉一眼,好像用眼神將他錘煉了千百遍,撇開他要走,又被他扯著衣角生生拽了回去。
“換個條件,我陪你玩。”褚昉溫和地說,眉宇藏著幾分笑意。
“沒興趣了。”陸鳶意興闌珊地掙了掙。
“阿鳶,那匣子裏的東西,我一度想毀掉,而今雖留存下來,卻很少翻看,我自己回望都需要勇氣的東西,如何能釋然地擺在你麵前?”
之所以留到現在,概因舊事雖不堪,但字字句句總與她相關,他想著或許有一日,待他們白首相將,老態龍鍾,甚至神思迷惘,認不出她的時候,再來翻閱這些經年舊記。
他如此溫和地解釋了不能給她看的緣由,陸鳶若再堅持,倒顯得無理取鬧了。
能看出來他確實想毀掉,但不知何故,最終沒有下定決心。
陸鳶雖沒說話,但老實地沒再掙紮,褚昉便知她不再揪著這事與他置氣了,不覺勾起了唇角,得寸進尺地說:“那我的福囊……”
還能年年有麽?
陸鳶哼道:“遊戲都沒做,要什麽獎勵!”
褚昉訕訕抿緊了唇,不該在陸鳶氣頭上得寸進尺,她雖不會無理取鬧,但也絕不會以德報怨。
···
年初二,陸鳶回娘家拜年,在嵩嶽書院讀書的陸家小弟也回來了,一家人齊齊整整,熱熱鬧鬧吃了個團圓飯。
吃罷飯,女眷們圍爐說話,男丁們煮酒談天,酒局將散,陸徽單獨把賀震叫去房裏說話。
“姐夫,你知道元諾哥哥入獄的事吧?”
陸徽自幼跟隨周玘讀書,周玘於他而言不隻如兄如師,更是指路明燈,他每次從書院回來探親,都會去拜訪周玘,這次一回京城就聽說了周玘入獄的事,他與父親一向疏遠,且依之前父親對周玘的態度,他也不指望父親會施以援手,而在他印象裏,賀震這位姐夫熱心直爽,是個可靠之人,如今在宮裏當差,或許能幫的上忙。
“知道啊。”賀震道。
“你可否幫我安排,讓我見他一麵?”
賀震麵色一滯,似有考量。
周玘在金吾衛大獄關押著,那裏是專門關皇親國戚的地方,沒有聖上的詔令,任何人不得擅入。且聽說周玘此次惹得龍顏大怒還死不悔改,才被關到現在,他倒是可以去向聖上討詔令,但聖上大約不會允準。
陸徽見賀震神色,想來此事難辦,忙說:“姐夫不必為難,難辦就算了。”
“倒也不為難,我想想辦法吧。”
陸家小弟好不容易求他幫忙,賀震不想讓他失望。
“有勞姐夫!”陸徽深深一揖。
賀震答應下這事後,冥思苦想對策,想來想去除了去找聖上想不到別的法子,但聖上那裏通融的勝算又不大,他一時為難起來。
“子雲,大哥約我們打馬球,你可要一起?”
賀震凝神思索間,被褚昉拍了拍肩膀。
“一起!”看見褚昉,賀震驟然心神明朗,將軍向來善謀略,一定有辦法處理這事。
去馬球場的路上,賀震便將這事原原本本說給了褚昉。
“將軍,你說我怎麽跟聖上說,才能讓他答應呢?”
從陸徽叫走賀震的時候,褚昉便猜到是這樁事,陸徽尚在書院讀書,除了周玘入獄這件事,能有什麽煩心事要賀震幫忙?
“你沒問問昭文,見周元諾做甚?”
“啊?”賀震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哪裏想到問這個。
“還能做甚,大約就是見一麵,敘敘舊?”
褚昉道:“你就這樣去跟聖上說,看他允不允你。”
“別呀,將軍,你幫我想個說辭吧。”
見褚昉不說話,賀震以為他還在計較陸徽見周玘的緣由,猜測道:“是不是想去勸勸他,讓他跟聖上認個錯,早點放出來?”
“周家父兄都做不到的事,你覺得聖上會相信一個外人能做到?”
“那怎麽辦?”賀震頭疼地說道:“你說這周元諾到底強什麽,放著好好的郡馬爺、宰相不當,非要去吃牢飯。”
“而且我聽說他這次入獄是因為私事,將軍你不知道,聖上說起他來,惱壞了,說他欠打的很,就該打一頓板子,叫他知道天高地厚,我從沒聽聖上這樣說過哪個臣子!”
賀震在北衙當值,宿衛皇宮禁苑,有時值夜,聖上會拉著他話些家常,也會聊朝臣的家事性情,不似上朝時嚴肅。
褚昉聽他說起這些,隨口問:“聖上可同你說過我?”
賀震幹笑了兩聲,“聖上知道咱們是連襟,我又在你手下當過差,就算說起你,肯定也是好話啊。”
褚昉看他遮掩的神色,笑了下,追問:“是何好話,叫我聽聽。”
“那我告訴你,你得給我想個說辭,遂了昭文的願。”賀震趁機說道。
賀震既開口,褚昉自然會幫忙,此刻便順水推舟點點頭。
“聖上說你有情有義,是個好人。”賀震避重就輕地說。
聖上確實跟他說過褚昉因為長姐在政事堂與諸文官爭執的事,但聖上當時的語氣有些怪怪的,還說褚昉這性情好也不好,他沒聽懂聖上是何意思,便沒接話。
褚昉一聽就知賀震耍滑,隻說了半截,哼了聲,沒有說話。
“真的,聖上說你重情,為了長姐,敢和整個政事堂的人撕破臉。”知道褚昉不信,賀震特意強調了句。
褚昉聽罷,笑笑,“算了,不為難你了。”
聖上恐怕是笑他困於一個女子,將妻子的事看得太重,賀震不好直接轉述。
賀震不動聲色,輕輕吐了口氣。
“你跟昭文說,明天我進宮一趟,若聖上允我見周元諾,讓他跟我一起。”褚昉道。
賀震奇怪:“你明天就去?”明天才大年初三,聖上不過年麽?
褚昉看他:“要不你問問昭文,等到開朝可行?”
“我不從中間傳話了,你直接問昭文吧,反正他也叫你一句姐夫呢。”賀震說道。
褚昉沒有接話,麵色微微變了變。
陸徽不論體態姿儀還是脾氣性情,都與周玘有幾分相像,全然不似嶽丈和長兄圓滑世故,別的不說,自他再次迎娶陸鳶至今,連阿鷺見了他都開始改口叫“姐夫”,陸徽卻尤不肯與他多說一句話,就像今日這事,陸徽找的是賀震,不是他。
作者有話說:
“團圓聚,賢子賢孫”出自明俞彥《東風齊著力戊辰除夜》。上一章的“無災無難到公卿”,忘了標注,出自蘇軾《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