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更好的路 ◇

◎似有喜事將至◎

汝州連日大雨, 多處窯口遭災,道路塌陷不通,不止如此, 很多民居也被衝毀, 百姓亦多傷亡,府衙和折衝府均派了人手救災,趙錯提議送陸鳶回府城暫歇數日,待一切恢複後再說,陸鳶卻不想繼續麻煩趙錯, 尋個借口留了下來。

救災事務繁重, 陸鳶等人也沒閑著,幾個護衛幫忙修整道路,陸鳶則幫著安頓無家可歸的婦孺老幼,常常一忙就是一整日。

這日忙罷,趙錯親自送了一封信來, 又勸陸鳶:“夫人, 將軍又來信交待好生照應您,要不您還是回府城客棧吧,您萬一有個好歹,我真是無顏見將軍啊。”

汝州大雨的消息傳回京城,褚昉立即又給趙錯遞了封信, 詢問陸鳶近況。

陸鳶辭道:“多謝趙都尉好意,但我事情尚未辦完,道路多有阻斷, 就不來回奔波了, 您不必為難, 我會親自跟將軍說清楚的。”

趙錯以為這封京城來的信是褚昉所遞, 不由感歎將軍用心良苦,對陸鳶道:“夫人,村野偏僻,遞信不便,您寫好回信,我明日來取。”

陸鳶不欲麻煩他,說:“我差人送去府城便好。”

陸鳶一再堅持自己遞信,趙錯拗不過,隻好答應。

送走趙錯,陸鳶啟信來看,是周玘遞來的。

“淩兒卿卿,見字如晤,執別已久,思慕每深,聞汝州積雨……”

信紙寫了三頁,問陸鳶安否,言及他想告假來汝州看她,奈何聖上不允,信的最後,周玘甚至露出辭官之念。

陸鳶甚至可以透過字裏行間,看到告假不成而氣得橫眉冷目的周玘。

她沒忍住,唇邊掛上了笑意,提筆回信。

周玘帶病寒窗苦讀這麽多年,有才學有抱負,而今又得明主賞識,朝堂就是他安身立命之處,怎能因告假不成就辭官?

他終究是兒郎,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如何能始終跟隨她的腳步?

陸鳶回信隻言一切安好,未提半點凶險辛苦,還將這些天來見識到的鄉野趣聞說與他聽,最後勸他好生在京城待著,忠君報國。

寫完給周玘的回信,想了想,陸鳶又給褚昉去了一封信。

···

陸鳶在汝州的行程受阻,陸鷺在京城卻是順風順水,周夫人不僅從宮裏借了《輿服錄》給她作參考,還借著崔太妃的關係,從宮裏請了兩位經驗豐富的繡娘到陸鷺繡莊教習指導。

陸鷺隻當周夫人看在長姐的麵子上才多番襄助,倒也不曾推拒,很快就做出了幾套樣服,找到了周夫人。

“柳伯母,這是我繡莊做出來的樣服,價位也不高,我想,你能不能幫我先帶到宮裏,請梅妃娘娘看看是否滿意,哪裏不合適我再改進。”

梅妃娘娘主管此事,最後的承辦繡莊需她敲定,陸鷺想左右已經費了這麽多心思,承了周夫人莫大人情,不如再用力一些,爭取一舉拿下這樁生意,也不枉周夫人如此盡心相助。

周夫人想了想,沒有拒絕,隻是說:“阿鷺,我對繡品知之甚少,若梅妃娘娘問起一些問題,我怕是答不上來,不如這樣,明日你跟我一起進宮,你親自去與梅妃娘娘說。”

陸鷺也覺此議甚好,但她畢竟沒有進過宮,難免有些緊張。周夫人知她憂慮,貼心地與她講了些宮內規矩禮節,安撫她:“放心,到時候我與你一起。”

陸鷺一聽,直接親昵地摟著周夫人,軟語道:“伯母,你真好,我真替姐姐開心!”

周夫人拍拍陸鷺,笑著說:“禮尚往來,互幫互助,我隻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罷了。”

陸鷺搖搖頭,感激道:“不是的,伯母,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那畢竟是太妃娘娘、梅妃娘娘,宮裏的貴人,人情最是難還,有些人便是有這些關係,也不一定願意為了我去欠這個人情,可是你卻義無反顧,不曾駁我任何請求。”

周夫人看著陸鷺清澈的眼睛,看著那將要溢出來的感恩,心裏有些不舒服,忙避開她目光,輕輕歎口氣,說:“我做這些,都是你們應得的。”

第二日,周夫人帶陸鷺進宮,先托宮人通稟陸鷺入宮之請,得了允準之後才領著她去了崔太妃處。

崔太妃之前聽周夫人提起過陸家姐妹,但隻知道他們與周家交好,周夫人待她們如親生女兒一般,並不知陸鳶與周玘的事情,隻是盯著陸鷺看了會兒,滿麵慈笑,說道:“這樣水靈一個姑娘,真讓人喜歡,年紀輕輕就這般生財有方,說句女中豪傑都不為過。”

陸鷺抿唇,謝過崔太妃誇獎。

“可有婚配?”崔太妃問道。

陸鷺點頭,說了與賀震的婚約。

崔太妃好似莫名鬆了一口氣,連連誇著:“郎才女貌,登對的很。”

看向周夫人道:“我讓人領著她去見梅妃便罷,你留下陪我說會兒話。”

周夫人看看陸鷺,怕她緊張,遂同崔太妃請求:“阿鷺這孩子第一次進宮,還是我陪她去吧。”

崔太妃愣了下,笑著說:“罷了,我陪你們一道去。”

陸鷺受寵若驚,忙跪下去謝恩,崔太妃道免禮,又說:“聽聞你姐姐亦是秀外慧中,改日叫進來讓我瞧瞧。”

周夫人麵色微變,卻沒有接話,陸鷺應句好,謹記周夫人教誨,沒再多言。

將出殿門,崔太妃忽回轉身,沒頭沒尾問了句:“你姐姐與安國公……”

安國公夫婦莫名其妙和離一度成為京城熱聞,不止坊間有閑話,連太上皇在後寢之中都難免要嘀咕幾句,明明那麽一對和和美美的璧人,怎好端端地就和離了呢?

是以崔太妃對陸鳶早有耳聞,今日見到陸鷺容色,對陸鳶其人更加好奇,一時沒忍住,一句話問出口才覺不妥,後麵遂沒了聲響。

陸鷺如實回道:“我姐姐與安國公已經和離。”

崔太妃哦了聲,沒再說話,領著兩人去了梅妃處。

崔太妃親自出麵,梅妃哪能不明白其中意思,命女官仔細看過樣服,問了些造價相關的問題,又給了幾處修改建議,最後一頓誇讚。

崔太妃直接問梅妃道:“這姑娘做事認真,也很有想法,我瞧著放心,你瞧著如何?”

梅妃忖道:“母妃說的是,我瞧著也放心,但最後還得聖上定奪。”

崔太妃知道梅妃為人向來謹慎,不到最後時刻不會把話說滿,且聖上已把這事交她主管,就算是聖上最後拿主意,自然也是聽她的。

“你瞧著放心就好,那就讓這姑娘照著你說的改了,畢竟在這方麵,你的話比我管用。”崔太妃說道。

崔太妃言下之意仍是想要一個明確的答允,梅妃正要開口說話,聽宮人稟說聖上來了,梅妃遂直接道:“母妃不妨問問聖上的意見?”

說著便往殿門去迎聖上。

陸鷺聽聞聖上駕到,有些心慌,她一心想接下這樁生意,費盡神思又是借《輿服錄》又是提前拜訪梅妃娘娘,可這些努力落在聖上眼裏,難免就有了不正當的舞弊之嫌,若再因這事牽連柳伯母和元諾哥哥……

她沒辦法向姐姐交待。

聖上進門,見崔太妃和周夫人都在,還有一個不曾見過的小姑娘,愣了下,同崔太妃問安之後,便去打量陸鷺。

陸鷺今日穿的是一身鵝黃矜袖羅裙,束胸飄帶打了蝴蝶結,飄然垂落直至膝下,裝扮很是清麗明快。

她低著頭,長長的眼睫不知為何輕輕顫動著,瞧上去嬌俏可憐,很是動人。

聖上無意識抬手,輕輕掛去鼻尖,垂眼看著陸鷺,不曾移目。

他上次做這動作時,東宮新納了一位良嬡。

梅妃看出聖上的心思,忙將陸鷺來意說了。

崔太妃也道:“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陸家二姑娘,安國公的姨妹,很上進的一個小姑娘。”

聽到這裏,聖上微微一愣,收回目光,隨意嗯了聲。

陸家二姑娘是賀震的未婚妻,這他是知道的。

梅妃又將陸鷺來意說了一遍,詢問聖上的意思。

聖上顯然沒有多少興趣,道:“你定吧。”

忽想到什麽,又問:“這事不是下個月才開始競選麽?怎麽現在就要決定?”

梅妃正欲解釋,見陸鷺撲通跪下了。

“陛下,是民女的錯,民女很看重這件事,但民女沒有經驗,又很想做好,所以才多番求助,鬥膽求到了梅妃娘娘這裏,陛下若要責罰,便罰民女一人!”陸鷺深深叩下首去。

聖上不過隨口一問,沒想到陸鷺惶恐至此,愣怔片刻後,笑道:“朕何時說過要罰你?”

崔太妃幫忙的事他略有耳聞,也是默許了的。

“起來吧,你很用心,也很努力,但凡事皆有章法,你自管好好準備,要決定,為時過早了。”

陸鷺沒想過要決定,卻也不敢反駁,隻能連連認錯,謝恩之後才敢起身,立即老老實實站去周夫人身後。

聖上又是笑了下,待崔太妃帶著陸鷺等人離去後,才對梅妃道:“看得出來小姑娘很用勁兒,若價格合適,給她也可。”

梅妃笑笑,應句好,又說:“這麽好的姑娘,我倒想要進宮裏來幫我了。”

方才聖上看陸鷺的眼神,旁人或許不明其中深意,梅妃卻是瞧得一清二楚。

聖上看看梅妃,也知她話中意思,說道:“那小姑娘有婚約。”

···

功不唐捐,織染署的生意最後還是落在了陸家繡莊,陸鷺歡喜地備了幾分厚禮仍在周夫人的引薦下進宮謝恩,崔太妃道賀一番,尋個說辭支開陸鷺,單獨留下周夫人說話。

“有句話,我一直不曾問過,但今日,我想要個實信兒。”

崔太妃語氣雖和善卻帶著些嚴肅,周夫人心中已有猜測,麵上不顯,笑著應:“太妃娘娘隻管問罷。”

“令暉的心思,你當是明白的?”崔太妃問罷這句,目不轉睛看著周夫人,等她的回答。

周夫人認真點頭,崔太妃才接著說:“元諾的心思,我卻有些瞧不透,莫非,他有屬意之人?”

周玘三番五次推拒穎安郡主的示好,崔太妃心中有過猜測,但見周夫人不曾主動提起,她便也沒有深問,左右她和聖上都決意成全穎安郡主的意願,不妨睜隻眼閉隻眼,過去如何並不重要,他們隻要周玘以後的真心。

周夫人忙搖頭:“元諾自幼身體不好,不喜與人交往,這些年閉門苦讀,姑娘都沒見過幾個,哪有什麽屬意之人,他就是性子拗,不開竅罷了。”

崔太妃審視地看著周夫人,須臾才點頭:“這樣最好,我今日問你這些話,也是看在私交的份兒上,不然,等聖上賜婚,元諾再抗旨不遵,就是欺君之罪了。”

周夫人勉強笑笑,說句:“怎敢欺君。”

“這兒女婚事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答應了,元諾那裏想必也沒問題,等尋個日子,我就跟聖上坦白了,你瞧如何?”

周夫人道:“憑太妃娘娘做主。”

離了皇宮,周夫人心事重重,一路恍恍惚惚回到了周家,才真真切切意識到一件事,她方才撒謊了,她欺騙了崔太妃,欺君之罪。

可其實,從她放任自己與崔太妃親近,接受穎安郡主的示好開始,她心中就已經有了選擇,她就知道會走到這一步。

崔太妃果真看不透周玘的心思麽?

都是過來人,怎會看不透?不過裝糊塗罷了。

崔太妃沒有直接強硬地讓聖上賜婚,約是吸取之前華陽縣主想嫁周玘而不得的教訓,怕他故技重施,才揣著明白裝糊塗,看上去但行好事、不問前程,實則在一點點滲透瓦解,不動聲色攻城略地。

聽崔太妃的意思,這層窗戶紙很快便要捅破了,約是怕周玘沒有分寸抗旨不遵,這才提前警醒她,讓她規勸自家兒子,別把事情做的太難看,畢竟天家已給足了麵子。

入夜,周夫人久久難眠,敲開了兒子房門。

周玘剛剛放下筆,將給陸鳶的信裝進信封,見母親憂心忡忡進門來,忙問:“母親這是怎麽了?”

“元諾,今日崔太妃問我,你可有心上人,我撒謊了,說你沒有。”周夫人直截了當地說。

周玘麵色微變,卻旋即鎮定如初,“我有心上人的事,母親不知也在情理之中,不算欺君。”

“你何必自欺欺人?難道你不明白,崔太妃既問出這句話,說明聖旨就快到了,你難道還要推脫?”

“母親,我不會接旨的,我會向聖上表明心跡。”周玘目光堅定,按著信封,那上麵寫著陸鳶的名字。

“你當真以為聖上不知你心思嗎?聖上若果真不知,為何不早早賜婚,為何要等這麽久?”周夫人質問。

“元諾,聖上在給你麵子,在給周家麵子,聖上用心良苦,他希望你明白,他不看好你和阿鳶,他在給你鋪一條更好的路,你不能視而不見,你不能眼裏隻有阿鳶!”

“母親!”周玘少見地失了溫和,按著信封的手背爆出青筋來,“你不該這樣對淩兒!”

提起陸鳶,周夫人點點頭,“我是對不住阿鳶,我也在盡力彌補,說句不好聽的話,阿鳶是商人,很多事,她看得比你明白,否則四年前,你也不會病那一場。”

“你在記恨淩兒?難道要她不管自己父親死活麽?”

周夫人眉頭一蹙,“元諾,你可聽說過大長公主的第一任夫君?”

周玘不語。

周夫人接著道:“你年紀小,有些事大概不知道,當年大長公主很受先帝恩寵,她看上了一個郎君,但那郎君有家室,你可知先帝如何做的?”

自上次宮變後,大長公主便沒了影蹤,也不知是死是活,加上新帝登位,京城幾乎聽不到任何大長公主的消息,好似一夕之間,她所有痕跡都被抹滅地一幹二淨,更莫說那些陳年舊事了。

“先帝賜死了那位郎君的妻子。”

周玘呼吸猛地停滯了片刻。

“那位郎君的妻族也是綿延百年的世家,比陸家有過之無不及。”

見周玘麵色發白,周夫人緩和了語氣,繼續說:“聖上明知你有屬意之人,卻不曾開口詢問一句,隻是一味撮合你和穎安郡主,你當聖上存的什麽心思?”

“你可曾想過,你向聖上表明心跡,說屬意阿鳶,後果是什麽?阿鳶與安國公有過牽扯,且叫我看來,這牽扯至今未斷幹淨,你和安國公陷於同一女子,還同朝為官,這事光彩麽?”

“拋開這些都不談,不談阿鳶,隻談我們自己,談周家和你父兄,你可以辭官,甚至可以抗旨不遵,後果呢,欺君之罪,牢底坐穿?你父親年過五旬了,一生清正忠君,你要讓他晚節不保,背上一個欺君的罵名麽?你二嫂嫂還懷著身孕,你要讓她在牢裏做母親麽?”

周玘眼神暗淡,沒有一絲光,“母親,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辭官,聖上若不允,我也隻有抗旨不遵一條路。”

“啪”的一聲,周夫人一掌錘在桌案上,氣惱狠了:“什麽叫你自己的事?你說與周家無關就無關了?誰認你這樣的說法?若都可以這般輕易撇清,還要什麽連坐法?”

“元諾,你的命,不是阿鳶的,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能這麽自私。”周夫人悵然歎了一句,“你當崔太妃為何不遺餘力幫我、幫阿鷺拿下這樁宮裏的生意?這潑天的人情,你母親我已然領受了,若做不成親家,便隻能拿命來還了。”

說罷這些,見周玘良久不語,周夫人起身欲走,“元諾,明知前麵是深淵卻還要跳下去,那不是情義,是愚蠢,你好好想想吧,你向來懂事,會知道怎麽辦的。”

“母親,你幫阿鷺,是真心補償麽?”周玘漠然問道。

周夫人如實說:“都有。”

有補償的心思,也想借此堵了陸鳶的路,讓她即使知曉真相,也有所顧忌,且陸鳶比他們想象的要堅韌的多,有些東西雖然殘酷,可她應該受的住。

“母親,你不會良心不安麽?”周玘聲音有些澀。

周夫人轉頭看著兒子,“若是四年前,你和阿鳶能成,我會笑著喝了她敬的茶,但時過境遷,你有你的路,她也有她的路,各自珍重,是你們最好的結果。”

說罷這句,周夫人轉身離去。

周玘低頭望著手下按著的信封,那名字鮮活明亮,仿佛要跳起來,笑嘻嘻對他說:“元諾,不許任性,不準告假而已,哪裏就到辭官的地步了?”

卿本淩雲木,既入廟堂,鴻圖得展,安能輕言棄之?

陸鳶勸他好好做官的話猶在耳畔。

暗寂的夜裏,燭火搖曳,忽劈啪爆出一聲燈花,似有喜事將至。

周玘抬信湊近燭火,眼見那火苗登時竄了起來,很快向他手邊蔓延而來,似猩紅的信子,要吞噬一切。

周玘卻並沒鬆手。

淩兒說:“你要好好吃藥,才能伴我長久!”

母親說:“你的命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能這麽自私!”

火苗落地,很快奄奄一息,唯剩七零八落的灰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