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捉摸不定 ◇

◎他給舊部的信中,仍稱她作“夫人”◎

此去汝州隻是勘查, 陸鳶隻帶了六個護衛隨行,踏著晨光熹微便出發了。

晨風清爽,街上行人寥寥, 才出了陸家所在的巷子, 見周玘負手候在巷口,棗紅馬拴在道旁的梧桐樹上,正低頭尋食。

陸鳶燦然一笑,躍下馬朝他跑去,綠袍翻飛, 難掩雀躍, “不是說不必送嗎,怎麽又來了?”

時辰尚早,周玘還要當值,陸鳶昨日交待他不必相送,不想他竟還是一大早就來了。

周玘神色帶著些落寞, 如這清晨微涼的風, “你此去,至少要三月才回,太久了。”

陸鳶知他這是不舍了,本有意多安撫他一會兒,但護衛還在等著, 不好耽擱,且他們此去要走南城門,與周玘去皇城並不順路, 不能同行, 周玘若送她至城門再回, 必會誤了上值時辰。

“我一到地方就與你寫信, 三日一封,如何?”陸鳶為了補償他的失落,這樣提議。

周玘這才輕笑了下,囑咐:“一切小心,事了早歸。”

陸鳶敞亮答應,一番好說將他勸回,在護衛的簇擁下打馬南行。

才走沒多遠,忽聽身後一陣噠噠馬蹄,與陸鳶一行人的馬蹄聲交錯相接,此起彼伏,在安靜的長街上異常清脆。

幾人不禁回頭探尋,見褚昉一襲石青袍子,玉冠束發,正撥馬行來。

他未穿官袍,陸鳶若不知他身份便罷了,既知他身份,便得為他讓路,陸鳶勒馬避向一旁,揚手示意護衛一字列於身後,為褚昉讓出寬闊的前路來。

褚昉近前,看到陸鳶時狀似有些意外,見她還是兒郎裝扮,遂拱手見禮,明知故問:“陸姑娘,這麽巧,是要往何處去?”

自二人和離,見麵雖不多,但褚昉總是禮貌地稱句“陸姑娘”,好似果真摒棄了諸般前情恩怨,陸鳶遂也大方回禮,道句出門做生意,並沒細說。

褚昉也不細問,卻也不打馬先行,而是幾乎與陸鳶並肩而行,隻微微超出一個馬頭的距離。

長街之上唯聞噠噠馬蹄,竟有些別樣的安靜。

“安國公是有公幹麽?”

既相伴而行,為緩解尷尬,陸鳶先起了話題。

褚昉微頷,卻也不說是何公幹,反問道:“周諫議怎麽沒來送你?”

這話聽來很是尋常,好似普通友人之間的閑聊寒暄,但從褚昉嘴裏說出來,總有些不對味兒。

似是說,你和周玘不是情意綿綿麽,怎麽你出門,他竟不相送?

但褚昉語氣很是稀鬆平常,陸鳶就當他果真沒有別的意思,笑了笑,隨口回句:“他有事忙。”

褚昉沒再追問這事,默了會兒,突然很認真地說:“周玘,確實很好。”

陸鳶沒料想他突然說出這句,不明他何意,難掩詫異朝他看了眼。

褚昉卻在此時迎上她的目光,似是已完全釋然,“陸姑娘,望你早日良人在側,得遂心願。”

真誠懇切,沒有半分陰陽怪氣和虛情假意。

陸鳶疏朗一笑:“謝安國公吉言。”

褚昉笑了下,卻沒有接話,此時言謝,為時過早。

因著褚昉盡釋前嫌的溫和態度,陸鳶覺得或許可以和他談一談補償的事了,朝後看了一眼,示意護衛不必緊跟,而後打馬先行,褚昉自然知曉陸鳶何意,撥馬緊隨。

待與護衛拉開距離,陸鳶道:“安國公,之前所言鋪子的事,你可想好了?”

褚昉料到陸鳶有話說,沒料到她要說這個,麵色微微一變,想了想,頗有深意地看向陸鳶:“就這麽想補償我?”

“終究是我錯待了你,怎能不了了之?”陸鳶道。

褚昉忖了片刻,帶出幾分晦暗不明的笑意,看著陸鳶說:“既如此,待我想好要什麽補償,再說與你。”

陸鳶頷首答應,承諾:“我定盡力而為。”

褚昉不知何故笑了聲,問她:“這句話,我能信麽?”

陸鳶知他意指二人做夫妻時諸般虛虛實實、難辨真假的誑語,一時有些訕然,抿抿唇,並不言語。

褚昉看她這般神色,朗然笑道:“陸姑娘若言而無信,別怪褚某不客氣。”

聽來像玩笑,卻帶著些慣來的霸道,陸鳶笑了笑,回說:“我可不敢誆騙安國公。”

褚昉笑了下,他這輩子,最大的跟頭就栽在這個口口聲聲說著不敢誆騙他的女子身上。

至南城門,褚昉才與陸鳶一行作別,看著他們踏著漸漸明媚起來的晨曦遠去,勒馬回轉。

他早就說過,他不會成人之美。就讓她對周玘再多些期待吧,希望越重,失望越深。

不過,陸鳶對他放下戒心的樣子,屬實讓人心喜。

···

陸鳶隻在汝州府客棧休整了一天,與周玘遞信報過平安,便往燒瓷的窯口去了。

窯口偏居山野,道路狹窄,不宜跑馬,且常有窯工推車來往運送瓷土、瓷器等物,陸鳶等人隻好徒步前往。

因地勢所限,窯口分布並不集中,三三兩兩散落山野之間,陸鳶一日隻能跑兩個窯口勘查,為節省時間,她不再返回府城客棧休息,選擇直接借住於窯工搭建的簡單茅草房裏。

用了五六日時間,基本將此處山間的窯口勘查了一遍,正打算往另一處村野繼續勘查時,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場雨阻斷了行程。

如今已是七月末,早就過了雨季,不料這雨一下就是兩日不間斷,積水成河,幾乎淹沒了道路,連一些低窪處的茅草屋都衝毀了,許多窯工都被困在了山裏,連飯都吃不上。

因著經常行走絲道,常有迷路困於沙漠的風險,陸鳶有儲備幹糧的習慣,這次來山裏勘查也命護衛帶著一些風幹的胡餅,雖然又幹又硬難以下咽,好在能解一時之困。

受困的窯工不少,幹糧無法支撐太久,但到第三日時,雨還沒有停的意思,再待下去,生計都無法維持,遂有些窯工決定冒雨下山,但積水洶湧,遠遠望去低窪處已是一片汪洋,道路難辨,此時下山很是凶險,陸鳶勸他們再等上一日,有人聽勸觀望,有人卻無耐心,踩著泥濘下山去。

不消多時,已有二十餘人陸陸續續冒雨下山,卻都被阻在了一汪探不出深淺的積水前方。

有人探出一腳試探水的深淺,見那水直沒到了大腿根才觸到底,眾人都覺尚可接受,紛紛踏了出去,不想才走出沒幾步,忽然腳下一沉,本就積水的道路塌陷,頓時成了一片難以脫身的泥沼,二十餘人全部陷了進去。

因著此處塌陷,地勢更低,又湧了許多積水過來,直淹過了眾人腦頂。

“快救人!”

陸鳶領著幾個護衛冒雨先衝了出去。

餘下七八個窯工卻往後縮了縮,大聲叫嚷道:“不行不行,路塌了!別亂跑,還會塌的!”

陸鳶和幾個護衛尋著方才窯工下山的路,跑近泥沼邊時已經渾身濕透,幸而還有人高高抬著手臂在水麵掙紮,陸鳶將一根長竿遞到那人手中,待他握緊便使勁兒向外拉扯,但她畢竟女子,氣力小,根本拉扯不動。

其他幾個護衛也都忙於搜尋救人,無暇顧及陸鳶這裏的動靜。

“來幫我!”

這句才說罷,長竿忽被泥沼中的人用力一扯,將陸鳶也帶進了泥沼。

“大小姐!”

幸而一個護衛眼疾手快,扯住了陸鳶腳腕,她雖嗆了一口水,好在沒有跌落下去,半個身子探在泥沼前,手中仍緊緊握著長竿。

其他幾個護衛也正在將人從泥沼中拉扯出來,暫騰不開手幫忙,陸鳶和護衛就這般硬撐著。

“這人得有多重啊!”

幾人本就在山上困了兩天,不曾吃飽過,身上虛的很,現下又淋著雨匍匐在泥濘裏,氣力已將耗盡。

卻在此時,泥沼裏又伸出一隻手揪住了陸鳶的衣領,拉著她下沉,眼見著要將她整個拉下泥沼。

“大小姐,快放手!”

僅憑陸鳶和護衛,根本無法同時救下兩個人,護衛隻能勸陸鳶丟開長竿。

陸鳶咬緊牙關傾注全身力氣試圖抬起身子,好將揪著她衣領的人往上提起些許,卻力不從心,隻能一寸寸沉下去,將要浸入泥沼。

“對不起,我撐不住了。”

陸鳶咬咬牙,決意放開長竿,忽聽不遠處一陣人聲呼喊,似是在尋人。

有護衛立即應聲,見一群披著蓑笠的大漢循聲找來。

陸鳶驟然抓緊了手中長竿,不知是對護衛還是對陷於泥沼中的人朗聲道:“再堅持一會兒,有救了!”

來人皆是年輕力壯的兒郎,人手又多,很快就將幸存者救了出來,連餘下困在山上的窯工也一道接了回去。

陸鳶已是滿身泥濘,散垂下來的發絲濕漉漉貼在頰邊,形貌狼狽不堪,來人中領頭的兒郎忙命人遞上一身蓑笠與她,領著他們暫時避去附近的村民家中。

換過衣裳,休整一番後,陸鳶去向那群人道謝。

那領頭的兒郎年近而立,生的十分周正,見陸鳶走近,忙拱手行了一禮,“是我有負將軍囑托,讓夫人受驚了。”

陸鳶一怔,疑惑了句:“將軍?”

“我曾跟隨褚將軍南下平亂,蒙他舉薦,而今在汝州折衝府任果毅都尉,夫人喚我趙小將便可。將軍早幾日就遞了信來,說夫人到此辦事,讓我照應著些,但彼時我不在府城,未能及時招待夫人,昨日回來托人去驛棧詢問,才知夫人來了此處,幸好夫人無礙,不然我實在沒法向將軍交待。”趙錯後怕地說道。

這雨連下兩日,又密又緊,汝州多處都遭了水災,趙錯聽說陸鳶來這裏勘查窯口後,直覺不妙,立即帶著人過來搜尋。

陸鳶聽罷前因後果,再次道過恩謝,心中卻不安定。

她本以為離京那個清晨和褚昉隻是偶遇,如今想來,似乎是她想簡單了。

褚昉不僅知道她來汝州的事,還給舊部遞信照應於她,到底是何心思?

明明離京那天,他已經釋懷,還祝她良人在側,得遂心願,何故又如此盡心照護於她?

且,他給舊部的信中,仍稱她作“夫人”?

他行事,怎麽如此讓人捉摸不定?

他這樣做,讓她又欠下一個人情,如此下去,二人豈不是糾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