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定親舊物 ◇

◎她竟想過為那人生一雙兒女◎

仲春時節, 長安已是草木萌生、燕飛舊壘,西疆也傳來捷報,碎葉城戰火平息, 被困商賈已陸陸續續踏上返程, 褚昉正與安西節度使重新布防,不日也將凱旋回京。

褚家上下自是歡欣異常,鄭氏已連著幾日合不攏嘴。

這日,鬆鶴院內正說笑得熱鬧,陸鳶來了。

自鄭孟華一事後, 鄭氏不知出於何種考慮, 對陸鳶寬容很多,不僅嚴令告誡鄭孟華莫要輕舉妄動,對陸鳶也不似以前疾言厲色,見她來,和善地詢問何事。

陸鳶道:“明日是我爹爹生辰, 遞了帖子來, 我想回家為他慶生。”

鄭氏頷首:“應該的。”轉而吩咐鄭孟華準備生辰禮。

王嫮瞥鄭孟華一眼,笑著看回陸鳶,說:“嫂嫂,聽說這次征西大勝,是陸伯父獻的計策, 他們都說,聖上龍顏大悅,要給陸伯父升官呢, 你可真是雙喜臨門呐。”

說罷, 她故意咯咯朗笑了幾聲, 餘光瞥向鄭孟華, 見她麵色灰敗,隻覺心中大快。

鄭氏默了少頃,微微扯出些笑意,“是該歡喜,代我向令尊道賀。”

此話一出,堂上眾人紛紛向陸鳶道賀,唯鄭孟華攥著衣角,咬緊了唇,一言不發。

王嫮故意在此時說:“表姐,是不是得給嫂嫂準備兩份禮,一份賀生辰,一份賀升遷?”

鄭孟華看向王嫮,強自平靜,正要開口說話,聽陸鳶說道:“弟妹慎言,聖上尚未做出決斷,賀的哪門子升遷,再說爹爹為人臣子,盡忠盡職乃是本分,怎能居功邀賞?弟妹賀生辰的好意我領了,其他的不敢領受。”

陸鳶說罷這些,柔聲向婆母和諸位伯娘、嬸娘道過恩謝,離了鬆鶴院。

回到蘭頤院,青棠壓低聲音,卻是笑著說:“真解氣!夫人你沒看見小鄭氏的臉色,哼,讓她做壞事,氣死她!”

陸鳶隻是笑笑。

王嫮雖然有意挑撥離間,但確實讓鄭孟華吃癟了。

不過讓她奇怪的,是婆母的態度。婆母竟然要她向父親轉達恭賀之意,若非婆母發話,就算王嫮首先道賀,其他人也是不敢附和的。

且自褚昉出征至今,婆母再沒為難過她,轉變之快,讓人摸不著頭腦。

“夫人,明日回家要另備些壽禮麽?”

褚家準備的壽禮定是按照尋常規矩來的,不會多用心,是以青棠才會有此一問。

陸鳶想了想,搖頭:“不必了,褚家的壽禮再輕,爹爹也會歡喜的。”

忽想到一事,又說:“小弟快要參加書院的考試了,想必讀書辛苦,給他帶些安神補腦的東西吧。”

青棠應好,說道:“我說最近怎麽見五公子總吃核桃,原是為了補腦,馬上就要殿試了,五公子還真是個刻苦的。”

陸鳶頓了一息,馬上就要殿試了啊。

“安神補腦的東西,備上兩份。”陸鳶吩咐道。

···

西疆,疏勒城。

褚昉率軍回程,途徑此地,聽康延植說疏勒乃是絲道樞紐,商賈雲集,奇貨寶玩無所不有,繁華不輸京都,遂駐留此地,稍作休整,也讓軍將們消遣一番。

褚昉、賀震也著了便衣,在康延植的陪同下到市聚上閑逛。

賀震想給陸鷺買個禮物,看到有賣女兒家物件的就湊過去挑揀一番,但又不知買哪個好,看順眼了便都買下,不過須臾功夫,已買了一堆。

褚昉仍是兩手空空。

賀震好心提醒道:“將軍,你不給長姐買個小禮物嗎?”

褚昉淡然道:“陸家行商,什麽好東西沒見過。”

賀震想想也是,但見過歸見過,自己買來總歸是自己心意,剛想勸褚昉也買一些,卻聽他道:“子雲,送禮物得投其所好,你買這麽多,不一定合阿鷺的眼。”

“道理我也懂,可我不知道阿鷺喜歡什麽,隻能這麽辦。”賀震說。

褚昉小聲問:“你可知康氏商隊的少主是誰?”

大約是軍中養成的習慣,每當褚昉小聲說話,賀震就覺得是秘事,下意識壓低聲音,回說:“不知道啊。”

褚昉聲音更低,“好像是阿鷺,你去問問康公子,他家少主喜歡什麽,然後再買。”

賀震不疑有他,道了句“謝將軍”,去問康延植:“康大哥,我想給你家少主買個小禮物,你可知她喜歡什麽?”

康延植以為賀震有意討好陸鳶這位長姐,大方說道:“少主以前最愛吃這裏的板栗,還有蒸糕,但這兩樣都不易保存,帶回去怕就餿了,賀左衛若想買,可買一把骨匕,就在前麵,那老工匠手藝奇精,製作的骨匕殊為別致,但價格高昂,受眾又小,在長安並不多見,少主以前每每路過,都會挑一把。”

賀震謝過康延植,再沒心思閑逛,直奔老工匠處,正挑揀骨匕呢,察覺褚昉拍他肩膀。

“我想起來了,阿鷺好像不是他們少主,要不你再問問?”褚昉作不確定的沉思狀。

賀震疑惑地“啊”了聲,立即去問:“康大哥,你們少主是陸家二姑娘嗎?”

“不是啊。”康延植這才意識到他弄錯了。

“那你們少主是誰?”

康延植待要回答,見褚昉目不轉睛盯著他,似很感興趣的樣子,想到陸鳶畢竟是褚家婦,她故意瞞下這事,應是有所考慮,遂隻是笑笑,未正麵回答賀震的問題,隻是說:“阿鷺喜歡前麵那家的絹花,以前總托我給她買。”

賀震也不深究,拔腿就要去買絹花。

褚昉說道:“你們去吧,我四處看看,晚上驛棧碰麵。”

賀震應好,帶著康延植往前走去。

褚昉折回老工匠處,將所有骨匕摸了一遍,竟挑不出最合心意的。

這些骨匕匕身皆鏤有或簡或繁、或明或暗的圖案,有些是花,有些是獸,有些辨不出形象,卻如秘境引人入勝。

確如康延植所說,殊為別致。

“近三年新鏤的骨匕我都要,裝起來吧。”褚昉說道。

那老工匠濃密的絡腮胡顫了顫,笑出聲:“貴客可知我這骨匕價值幾何?”

褚昉看向老工匠,“多貴我都要。”

老工匠打量褚昉一眼,並沒立即將骨匕裝匣,而是一番計算後,說:“一共三百五十六兩銀子,貴客想好了嗎?”

褚昉目光不受控製地閃爍了下。

三百五十六兩銀子,比他一年的俸銀還多出幾許。這倒還是其次,關鍵他出征在外,沒有隨身帶這麽多銀子。

褚昉留下十兩銀子,“這是定金,先裝起來,我一會兒來拿。”

離了老工匠的攤子,褚昉直奔賣絹花的地方,幸而賀震與康延植並沒離去,仍在那裏挑挑揀揀。

“將軍,你逛完了?”賀震見褚昉跟來,隨口問了句。

“嗯,逛差不多了。”褚昉淡然說了句,看向賀震挑好的絹花,明知他也沒有隨身帶很多錢的習慣,卻仍是問:“買這麽多,你帶的錢夠麽?”

賀震說:“自然不夠,康大哥說先借我點。”

褚昉狀似隨意地“嗯”了聲,看向康延植。

康延植遂客套地說了句:“將軍可是也未帶錢?若有急需,康某可先行墊付。”

褚昉沒再推拒,順水推舟說道:“也可,先借我五百兩銀子,我與你打借條。”

“五百兩銀子!?”賀震驚訝地扭頭去看褚昉,“將軍,你要買什麽?讓康大哥幫你看看,可別被人騙了啊!”

康延植也道:“若需康某幫忙,將軍隻管開口。”

褚昉道:“還未看好,隻是家中人多,買的東西多罷了,倒也不貴。”

他如此說,康延植便沒再多言,痛快寫了一張五百兩的票據,在幾處關鍵位置蓋上康氏商隊的印章,交給褚昉:“將軍且拿去用。”

褚昉接了票據細看,這票據材質類似軟絹,摸著更結實一些,不易斷裂腐壞,不知具體是什麽做的。

看出褚昉疑慮,康延植說道:“將軍放心,這票據是康氏商隊的信譽,在疏勒城,可以抵銀子用。”

又解釋道:“此地胡漢雜處,有些西來商賈並不會攜帶大量金銀,以物易物蔚然成風,但又受諸多局限,五年前,少主命在此地設立銀莊,各色貨物均可到銀莊置換為通貨,交易大為便利。”

褚昉點點頭,心中閃過一念:五年前,她也才十四歲,卻已經開始決策商隊諸事,在這熙熙攘攘為利所趨的洪流中探尋商機。

“將軍在想什麽?”康延植見褚昉沉思,不禁問了句。

褚昉搖頭,淡聲說句“沒什麽”,頓了頓,又問:“你們少主去過很多地方?”

康延植點頭:“老爺子最喜歡少主,有意栽培她,去哪兒都要帶上。”

褚昉“嗯”了聲,沒再說話,待了片刻後,尋個借口辭別賀震兩人,去了老工匠處。

老工匠得了錢,才把骨匕裝進精致的匣子裏,笑著說:“貴客是有緣人,我便再送貴客一雙骨匕。”

他拿出一個鏤金紅木漆盒,打開來看,是一雙形似月牙的骨匕,其中一把匕身鏤著一行小字:如芳如蘭,明珠在掌,另一把鏤寫:如金如玉,榮國榮家。

惟願女兒如芳如蘭,明珠在掌;男子如金如玉,榮國榮家【1】。竟是為兒女祈願的發願文。

看字跡,很像出自陸鳶之手。

褚昉不由拿出一把端量起來。

老工匠解釋說:“我本來不鏤這等俗物,但四年前一個小姑娘交了五十兩定金,央我鏤兩把,說是定親信物,她經常照顧我生意,我推辭不過,便鏤了,誰知她倒像忘了這事,再也沒來過,這東西放我這裏也是無用,便送你吧,待她以後找上門來,我再鏤一雙給她便罷。”

雖是這樣說,但老工匠心知肚明,擱置四年都不曾來拿的定親信物,約是永遠不會來拿了。

褚昉摩挲著骨匕,神情微妙,增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冷漠。

她竟想過要為那人生一雙如芳如蘭、如金如玉的兒女麽?

“那姑娘,什麽模樣?”褚昉音色冷冷地問。

“胖乎乎的,一笑有兩個酒窩,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憶起舊顧客,老工匠似是想起什麽高興事,笑著說:“又美又俏,靈動可愛,像個仙女兒!”

褚昉一時怔忪,難道他猜錯,不是他的妻?

胖乎乎的,兩個酒窩?聽來不像陸鳶。

可這字跡,又確是陸鳶無疑。

想了想,他將骨匕放回原處,推回給老工匠,“不必了,我不喜這俗物。”

老工匠也不勉強,待要收回匣子,卻見褚昉按著不放,目色深沉地盯著匣子,似在考量什麽。

老工匠遂放手,笑說:“貴客拿去吧,若不喜,也可送人。”

褚昉沒說話,鬆手放開匣子,嗯了聲。

作者有話說:

【1】出自敦煌遺書中的發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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