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心係之人 ◇

◎從不是他這位夫君(三合一)◎

褚昉在璋和院站了會兒, 命人去藥鋪抓了幾副補養解燥的藥,提著藥去了蘭頤院。

“國公爺,禦醫們怎麽說?”陸鳶試探地看著褚昉眼睛, 溫聲問, 聽來竟有些惴惴。

也不知她到底是在為自己的身體擔憂,還是在為騙他一事擔憂。

褚昉目色無波,平靜道:“禦醫們說,暫時診不出異樣,但那毒狡猾, 潛伏體內也未可知, 他們開了幾副解毒的藥,你先喝上一段。”

頓了頓,又道:“禦醫還說,一物降一物,新開的藥劑微毒, 藥性亦有些跋扈, 你若察覺不適,便立即停藥,叫他們再來診脈。”

陸鳶麵色沉重,點頭應好,吩咐青棠拿藥去煎。

褚昉借口有事, 並沒留在蘭頤院用晚飯。

陸鳶用過晚飯,青棠照舊端了藥來,小聲問:“夫人, 這藥需要喝嗎?會不會體內真的留有殘毒?”

陸鳶搖頭, 端了藥倒進紅梅花盆裏, “我問過了, 那藥雖毒,但我就隻喝過三次而已,不會有大礙,禦醫們診不出來,說明我確實沒有中毒,不須喝什麽解藥,說不定喝了反而不好。”

褚昉站在窗外,貼牆站著,親眼目睹,親耳聽聞,才知禦醫們所言不虛,他的妻從來沒有喝過藥。

僅僅喝過三次,還是因為當著他的麵,逃脫不開。

為何?她為何如此做?

還是因為平妻的事,氣不過,報複他嗎?

可她該清楚,為他生下嫡長子,為褚家生下嫡長孫,她的位置才更加穩固,就算表妹進門,也動搖不了她的地位。

何況,他說過,平妻之事會解決,讓她不要胡亂揣測,平添煩憂,她從沒有相信過他麽?

她不曾喝藥調養,又一次次以此為借口自請休棄,到底是何意?

難道果真想離開褚家麽?那她為何又如此千依百順,事事以他這個夫君為先?

褚昉百思無解,想衝進去質問陸鳶為何這樣做,卻隱約有些惴惴。

不說別的,單表妹下毒害她卻全身而退一事,已經足夠堵他的嘴。

褚昉沒有進去,回了璋和院,望著鋪進來的月光一夜無眠。

第二日,年初七,陸鳶找了過來。

她氣色很好,容光煥發,顯是昨夜沒有他相擾,睡的很好。

“國公爺,今日阿鷺約我去文廟拜文曲星,所以我想,今晚就宿在娘家了,到上元節前再回來。”

初七拜文曲星,祈願兒郎增慧開智,金榜題名,一路高升。

褚昉莫名想到那隻猴子布偶。

又是去文廟啊。

褚昉怔忪片刻,淡漠地說:“去吧。”

陸鳶察覺褚昉心不在焉,卻也無意深究他因何事煩憂,道過恩謝便走了。

褚昉看著她背影,不知何故竟生出一種形單影隻的落寞來。

她這個人,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做什麽,去哪裏,隻會來跟他說一聲,從不多問一句他是否同去。

他們是夫妻,卻似隻是帳·衾之內的夫妻,更多時候,他們隻是同一屋簷下兩個獨立的人而已。

她從不依靠他,從不開口邀他相伴,甚至,她騙他,騙得如此理所應當,沒有半點愧疚不安。

為何要騙他?為何明明善解人意、願意體諒他支持他、卻又不願替他生兒育女?

褚昉心如亂麻,想不通理不順,在家中坐不住,打馬出府,找賀震喝酒去了。

賀震自從知道福滿樓的東家是陸鳶後,但凡喝酒都要來福滿樓,就當間接討好長姐了。

今次帶褚昉同來,他竟沒推拒,倒讓賀震摸不著頭腦。

“將軍,你是不是做錯事了?”二人在雅廂一坐下,賀震就笑嘻嘻地試探問。

概因心中有愧,褚昉竟脫口而出:“你怎知道?”

賀震興致頓起,“你真做錯事了?難怪呢,以前我請你來福滿樓,你說什麽都不肯,好像來這喝頓酒割你肉似的,今兒倒沒說什麽,痛痛快快就來了,是不是也想討好長姐?”

原來說的是這事,褚昉掃他一眼,“胡言亂語。”

“那你這是怎麽了?大過年的,家國太平,又不用當值,有什麽好煩的。”

賀震想不通像褚昉這種修身、齊家、治國樣樣皆精的人有什麽好煩惱的,不像他,準媳婦兒對他忽冷忽熱的,讓人摸不透。

褚昉難以啟齒,拎著酒壇子與賀震相碰,朗聲道:“喝酒!”

賀震問不出褚昉的心事,隻能捧個人場,陪他盡興,酒過數巡,褚昉話漸漸多了起來。

“子雲,你說,要是有個女人,對你百依百順,你說什麽,她做什麽,從不忤逆,從不反駁,從不質疑,從不抱怨,是不是說明,她心裏是有你的?”褚昉按著酒壇,望著窗外,眼神有些空茫。

賀震哈哈大笑:“從不忤逆,從不反駁,從不質疑,從不抱怨,將軍,你說的是人嗎?還是女人?怎麽可能?你說的是個提線木偶吧?”

“你想想,這世上隻有四種女人,生你養你的母親,手足姊妹,白頭到老的妻子,還有就是你的女兒,四種女人,哪個能做到你說的四個‘從不’?”

褚昉沉思不語,不能嗎?為什麽印象裏,他的妻子就可以做到?

提線木偶?他的妻子是提線木偶嗎?

不,不是,他的妻子會忤逆,在平妻一事上不就拒絕了他麽?

不知為何,褚昉鬆了一口氣。

賀震問:“將軍,你緣何有這樣的煩惱?你和長姐不是一直都相敬如賓嗎?”

褚昉皺皺眉,總覺得相敬如賓四字有些刺耳。

賀震突然臉色一變,鄭重問:“將軍,你不會真的要娶帶回來的那個表妹吧?”

“不娶。”褚昉隨口說道。

賀震鬆口氣,說:“那就好,不然長姐肯定要跟你和離,阿鷺說他們陸家女兒的夫君都不能納妾,問我能不能做到,我自然能啊,可她不信,非要我證明,這種事怎麽證明啊,真是刁鑽。”

褚昉心神一醒,是這個緣故?所以說到底,陸鳶不肯為他生兒育女,還是在計較平妻的事?

原來他沒有猜錯。

可又覺得哪裏不順。

見賀震如此煩惱,褚昉暫且按下自己的事,問他:“陸二又為難你了嗎?”

賀震點頭:“可不是嘛,要我證明以後不納妾,我問她怎麽證明,她讓我自己看著辦,我寫保證書,她說一紙廢文,無用,我說我請聖旨,她說聖上不管家事,也沒用,我說你想我怎麽證明,她說我沒誠意,都不願意動腦子。”

說著,委屈地抱怨句:“我都三天沒見著人了,她把身邊的家仆管得死死的,不準給我傳遞消息。”

褚昉笑了下,頗為得意地說:“我知道,她們今天去文廟了。”

賀震一聽,當即便站起來:“你怎不早點說,走吧,咱們也去湊熱鬧!”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緣故,褚昉半點沒有推辭,痛快打馬去了巍山文廟。

···

來拜文曲星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廟前敞原上,小商小販叫賣著各式各樣的祈福用品,有孔明燈,有開過光的絲帶,還有特別寓意的文房四寶以及各類小吃、玩具,比年初一的廟會還熱鬧幾許。

在人潮中找到陸家姊妹談何容易,但賀震極有耐心,愣是把文廟所有文娛項目跑了一遍。褚昉則漠然跟在他身邊,好似單純看熱鬧的,並不特別想找到陸家姊妹。

“不會已經走了吧?”

至夜色初臨,搜尋無果,賀震泄氣地望著茫茫人海。

褚昉拍拍他肩,示意他朝賣孔明燈的小攤看去,見陸家姐弟還有兩個小郎子正在挑孔明燈。

陸家小弟和兩個小郎子都穿著狀元紅的圓領袍子,陸鷺一身白綾榴花羅裙,外罩一件朱色貂絨鬥篷,陸鳶則是鵝黃裙外罩著胭脂色鬥篷,姐妹二人的鬥篷同款同質,站在一處說笑嬉鬧,竟都像待字閨中的大姑娘一般。

在娘家的陸鳶,和在褚家的陸鳶,判若兩人。

褚昉在此刻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陸鳶在褚家是人婦,是兒媳,所以她體貼恭順,在陸家則是姑娘,是女兒,她眉眼皆笑,是褚昉從不曾見過的容姿。

賀震喜笑顏開,“將軍,還得是你眼神好,這就叫什麽來著,踏破鐵鞋無覓處,驀然回首,那人在買燈籠!”

褚昉微皺眉,卻並沒糾正賀震的詩賦,左右他不靠這個吃飯,無傷大雅。

“咱們過去。”賀震抬步就要走,被褚昉橫臂阻下。

“他們好像要放孔明燈。”

陸鳶姐妹已經挑好了燈,正往上麵寫字,看著是要放燈祈福,他們一共挑了五盞燈,陸家兒郎們用去三盞,陸鳶姐妹手裏的兩盞,不知是給誰的。

賀震撓撓頭,“咱們不就是要去看他們放燈嗎?長姐那盞肯定是你的啊,阿鷺那盞就不好說了。”

他悻悻歎口氣。

“總之,等他們放完再過去。”

褚昉見陸鳶拿出了那隻猴子布偶,正細致地係到燈下,原來那東西不是他的生辰禮物,而是祈福用的。

難怪她一直沒有跟他提過,也從沒有給他的意思。

但也無妨,那盞燈是他的就好。

賀震想想也是,萬一陸鷺本來有意為他祈願前程似錦,一看到他過去,不定就改了主意,而且他也想看看陸鷺到底要祈願什麽。

明燈冉冉升空,四四方方的燈罩上白底黑字,在燈火的映照下顯得清清楚楚。

一麵寫著生辰八字,一麵寫著吉祥祝語。

放眼望去,皆是“金榜題名”“步步高升”這類吉語。

賀震目不轉睛盯著陸鷺的燈,看到上麵的字時喜不自勝,不由嗬嗬傻笑起來。

那燈上寫著:祈願夫君,康泰亨通,我的生意,四通八達。

賀震笑著拍褚昉肩膀,難掩意外之喜:“將軍,阿鷺那盞燈是我的啊!”

褚昉目中無他物,隻有陸鳶放的那盞燈,燈下的布偶在風中搖擺,在萬千孔明燈中卻是獨一份的。

他看到燈罩一麵寫著:金榜題名,康泰亨通。

一麵寫著:癸戌年六月廿一。

不是他的生辰,金榜題名,也不可能是對他的祈願。

癸戌年生,她祝願的那個郎君,今歲二十有二,長她三歲。

褚昉望著冉冉高升的燈,拳頭緊了緊。

一時之間,所有破碎的點點滴滴匯聚在一起。

陸鳶珍視的那本書,與她字跡九分肖像的著寫人,她親手製作的書簽,她最喜歡的那句箴言,甚至,她閨房裏那幅《淩兒踏春圖》……

淩兒,康淩子……

明明有這麽多細節,這麽多破綻,他為何從未想過,她心係之人,從來不是他這位夫君?

淩兒,那人曾經親昵地這樣喚她,曾經眉目含笑為她作畫,曾經津津有味聽她講四海八荒的趣事,是否也曾與她共乘一騎,遊園賞春?

她呢,嫁與他三年,可曾有一刻真正把自己當成褚家婦,當成他的妻子?

她不肯為他生兒育女,不惜自請休棄擺脫褚家,都是為了那個男人嗎?

三年了,她為他婦三年,竟對他無絲毫情意眷戀?

那人在她心中,便是如此根深蒂固、不可動搖嗎?

褚昉望著那燈,忽然笑了下,拔出賀震隨身佩戴的短刀,高高拋了出去,直接將那盞燈橫空截斷。

人群的驚呼聲中,一團火極速墜落,落在空曠的敞原,就著原上的枯草隨即蔓延一片,那隻布偶不可幸免,葬身火海。

“姑姑的燈!”小侄兒要去救那隻布偶,被陸鳶阻下。

敞原上空都是燃著的燈,萬一再有不慎落下者,很容易傷到侄兒。

“沒事的,上天已經聽到姑姑的祈願了。”陸鳶安慰著侄兒,望向那團火,怎麽會落下來呢?

而賀震在褚昉飛刀出去時就震驚地差點呼出聲,下意識拉著他遠遠避走,直到離開文廟一段距離,人煙僻靜處,他才敢問:“將軍,你為何擊落長姐的燈!”

褚昉不發一言,推開賀震,引哨喚馬,徑自驅馬離開。

他的怒氣突如其來,神色凝重,行事又極其反常,賀震怕他出事,不敢叫他獨行,立即打馬去追。

回到安國公府,褚昉丟下一句“不必跟來”閃電般跨進門去。

賀震想他左右是回家了,應無大礙,叫人給褚暄傳話,讓他照應著些,而後折返文廟。

將軍拋出去的那把短刀是陸鷺買給他的,他得找回來,萬一被陸鷺撿到,他沒法交待。

褚昉拿出那本殘破不堪的《笑林廣記》,一字一句斟酌細讀,試圖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她放在心底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褚暄受賀震之托,特意尋個借口找來璋和院,見兄長全神貫注看一本破書,想來無事,便沒出聲,打算悄悄折返。

“何事?”褚昉目光仍在書上,但顯然已察覺褚暄來了。

他音色沉沉的,如冷玉斫冰,聽得褚暄心底發毛。

“我,我有幾篇文章看不懂,想煩你給我講解一二。”

這是褚暄唯一能想到的、不會加重兄長怒氣的借口。兄長喜歡好學才高之人,對他學業抓得緊,他以此為由,兄長總不至於遷怒他。

褚昉看弟弟一眼,暫時收起《笑林廣記》,說道:“拿來我看看。”

褚暄忙不迭把幾篇文章鋪在書案上。

“今天我去參加詩會,見了些一道參加殿試的朋友,大家一起切磋,其中幾篇文章,大家都說好,我拿回來學習學習,但實不知好在哪裏。”

褚昉道:“有些是沽名釣譽,有些是真才實學,你要學會自己分辨。”

他一目十行看過第一篇,從幾個關鍵點切入,有的放矢地分析了優缺之處,教導弟弟學會把握思考方向,開始看第二篇。

褚暄還在消化第一篇的內容,他已又開始講解第二篇,褚暄也不敢叫他等,隻能囫圇吞棗地聽著,連聲附和。

至第三篇,褚昉看了很久。

久到褚暄都以為兄長遇到了難題。

“三哥,怎麽了?是不是也覺得這篇最好?他們都說這篇是最好的,見解獨到,厚積薄發,鞭辟入裏,總之就是我們望塵莫及的。”

褚昉沒有接弟弟的話,直接跳到文章最後看了署名:周玘。

“這位是周尚書的三公子,他不喜與人交往,深居簡出,你大概不認識。”褚暄見兄長盯著署名出神,解釋了句。

周家三公子,周玘。褚昉是見過的,第一次聽到他,是從陸鳶口中。

“你先回去吧,這篇文章我好好看看。”

音色比方才還沉。

褚暄連連道好,拔腿就溜。

走到門口,又覺兄長實在反常,想到嫂嫂也不在家,遂回頭關心了句:“三哥,嫂嫂沒跟你耍脾氣吧?”

兄長包庇表姐一事的確太不公道,嫂嫂極可能惱了兄長,一氣之下住到娘家去了。

褚昉抬眼看來,如橫空擲過一把寒刃。

褚暄一陣風似的帶上了房門。

褚昉拿來《笑林廣記》比對字跡,起勢落筆、神韻風骨無不相同。

周玘就是著寫此書之人,就是那個喚他妻作“淩兒”的人。

他的妻兩次拜文廟,都不忘為這位周家三郎祈福禱願。

“周家三公子,我們曾是鄰居。”

陸鳶的話猶在耳,他當時怎麽就沒想到她口中的“曾是鄰居”,竟有如此深意,她和周玘不止是鄰居,還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的一對苦命鴛鴦。

一個著書,一個作簽,你中有我,兩相依依。

世人不識淩雲木,原來,他妻心中的淩雲木,是周家三郎。

褚昉手下不自覺用力,將本就破爛的書又揉皺幾許。

周玘,周家。

陸鳶生辰那日,去周家赴宴賞煙花。

年初一廟會,周玘橫空出現護下陸氏。

原來一切皆非偶然,一切皆有前緣。

這些是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呢?他們還瞞著他做過什麽?

陸氏難以受孕的病,到底是怎麽來的?

又是一夜無眠。

翌日晨起,褚昉受到緊急傳召,入宮議事。

大批商賈受西域紛爭波及,被困碎葉城的消息終於傳回京都,聖上召重臣商議對策,焦頭爛額之際,陸敏之獻上一計,眾臣紛紛稱妙,唯褚昉不置一詞。

這策論和輿圖在褚家蘭頤院的小小書案上放了足足半月,他的妻曾經廢寢忘食,坐在書案後奮筆疾書。

原來不是生意上的事,是國事。原來她的妻不僅唯利是圖,還心懷天下。

她鎖眉苦思對策之時,他就在旁邊,她為何從不征詢他這位在朝為官的夫君的意見?

也是,她連做什麽都不肯告訴他,又怎會尋求他的幫助?

她的策論寫得這樣好,和周家三郎的文章一樣好,鞭辟入裏,一針見血。

他們是不是也曾一起在燈下讀書,一起談古論今針砭時弊,疲累之時又笑鬧在一起?

應當是的,她策論行文的思維邏輯和周家三郎的文章很像,若非長久相伴切磋,怎會形成這等默契?

他的妻策論都寫得,怎會不懂如何注解《竹書紀》?

她隻是不喜與他討論罷了。

想來真是可笑,她為褚家婦兩年,他這個夫君竟從不知她善騎射、精詩書,若非賀震陰差陽錯求到他這裏幫忙,他恐怕至今都以為,他的妻小門小戶、市井商人、才疏學淺。

然他知道的、了解的,隻不過冰山一角而已。

他的妻從不曾主動敞開心扉,讓他走進去,從不肯讓他看見她耀如明珠、燦燦奪目的一麵。

就像鳳凰擇木而棲,美玉擇主而適,他不是那棵木,不是那個主,她便將自己裹進塵泥,寂寂無聞。

她是皎皎明月,隻無心照他分毫罷了。

太極殿上一片議論之聲,褚昉卻自始至終沉默,引得聖上注目看了良久,終於忍不住詢問他的看法。

陸敏之是褚昉的嶽丈,兩家雖是姻親卻不怎麽來往,這在朝中並不是什麽秘密。且旁人不知,聖上是知道的,當初陸家受牽連入獄,聖上有意看在褚昉的麵子上從輕發落,是褚昉請求聖上秉公處置,無須顧及他的顏麵。好在經查探,陸敏之倒沒替魏王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加上他捐巨資贖罪,這事便算翻過去了。

而今褚昉麵色凝重,一言不發,怕是對此計有顧慮。

聽聞聖上問話,褚昉思緒回籠,稟道:“此計確實可行,但有兩個隱患,其一,臨時雇傭胡兵雖省時省力,但組·織渙散,凝·聚·力差,不易統率指揮;其二,募資一事,說來容易,但攸關切身利益,恐難施行。”

聖上看向陸敏之,等他的答複。

陸敏之道:“安國公所慮,卑職也已慮及,西域小·國·林立,地狹物缺,養不起常備軍,故其武備皆由雇·傭·軍組成,戰時則來,戰畢則去,乃是其小·國·特·色,西域雇·傭·軍以勇武善戰聞名,自有頭領統率,咱們出錢,他們出力,目的達到他們才有錢賺,至於過程為何,倒不須咱們多加思慮。至於募資一事,卑職外家常於絲道奔走,在商賈界頗有名望,倒可助力一二。”

褚昉早該想到陸鳶怎會慮不到這一點,她是商人,穿山越海,踏過黃沙,對西域風情自是了如指掌,強於他未曾去過西疆卻在這裏紙上談兵。

褚昉不再說話,其他朝臣也無異議,聖上遂采納陸敏之計謀,要他在三日內辦妥募資一事,朝廷會再派遣一位將軍西去接應。

褚昉主動請命,聖上想他畢竟是陸家的女婿,調用軍資方麵更便於行事,遂應允了。

出得皇城,陸敏之笑嗬嗬叫住褚昉:“賢婿,西疆寒冷,我今日就叫阿鳶回去,給你做幾身上好的裘衣。”

褚昉沒有言語,徑自往前走去。

他不想見她。

陸敏之早習慣了褚昉的冷待,跟上去說:“當初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阿鳶沒錯,她嫁你這幾年,你當也看出來了,她是個好姑娘,想跟你好好過日子,你就別再怪她了。”

褚昉唇角勾出冰冷的弧度,她想跟他好好過日子?哼,真是可笑!

走出幾步,忽又頓住。

陸敏之是什麽意思?讓他不要再怪陸氏?陸家一直覺得他在責怪陸氏?

她也這樣認為麽?

···

陸敏之一回去就跟陸鳶說了這個好消息,叫她快去準備,三日後,褚昉就會領一小隊精騎出發,他們的物資必須跟上。

“若這次功成,你爹爹我至少官升三品,重回戶部也不是沒有可能。”陸敏之眉飛色舞,哈哈大笑道。

陸鳶沒有駁父親的興致,笑著說:“我已吩咐下去,萬事俱備,隻差聖上一聲令下便可啟程,但,這之前,爹爹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我都答應!”陸敏之高興過了頭,大手一揮做下應諾。

陸鳶斂去笑容,認真看向父親,一字一字沉沉落下,她說:

“我要與安國公和離。”

陸敏之臉色瞬間垮下來,眼角的笑意轉為憤怒,“你又鬧什麽!照卿他哪點不好,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都十九了,還頂著個不會生孩子的臭名聲,離了他,哪個好人家還願意娶你!你要孤獨終老嗎!”

陸鳶早料到父親的反應,並不作口舌之爭,冷眼瞧著父親氣急敗壞,任他指責跳腳。

陸敏之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苦口婆心說:“阿鳶,這世道對女子不夠寬容,照卿他性子冷了些,但品行還算端正,不失為一個好夫君,你便收斂些性子,與他好好過日子,不成嗎?”

“爹爹,我問你,當初你和哥哥落難入獄,他可曾施於援手?”陸鳶平靜地看著父親。

陸敏之沒有跟陸鳶說過輸金贖罪的事,但聽她此問想是已經知曉緣由,恨聲說:“是不是二丫頭告訴你的?那個小東西,嘴上沒把門的!”

“不是阿鷺,是我查賬查出來的。”

陸鳶之前一直以為是褚昉幫忙,父兄才得以平安出獄,直到這次募資,她徹查了陸家生意和康氏商隊的賬目,才發現父親曾經挪用一筆巨資,正是父兄落獄之時。

陸家生意一直在康氏商隊名下,雇傭的掌櫃也都是胡商,才能在父親落難時免受牽連。那筆巨資不是被罰沒,而是父親用來輸金贖罪了。

所以,當初她的哀求終歸是無用的,褚昉沒有幫父親,沒有幫陸家。

陸敏之歎聲,勸道:“照卿這個人就是太剛正了,他不想以權謀私,再說,他沒有落井下石,已經很……總之,他這樣做也沒什麽好詬病的,你不必介懷。”

陸鳶冷笑了下,“爹爹,他不是以權謀私的人,那他表妹的自由身如何來的?”

陸敏之無話可辯。

“爹爹不肯讓我和離,不就是想攀附褚家的權勢麽?但經這些事,爹爹難道看不清楚,這權勢,於你,於陸家,看得見,摸不著,毫無用處麽?”

陸敏之悻悻道:“風物長宜放眼量,現下摸不著,不定以後摸不著。”

陸鳶氣極反笑,歎了一息:“爹爹,你何苦騙自己?安國公對你的態度還不夠明了麽,一定要他當眾駁你的麵子,你才願意承認他一直在記恨你嗎?”

“那也怨你,你要是早日給照卿生個孩子,他不認我這個嶽丈,孩子還能不認我這個外祖嗎?”陸敏之斂眉道。

陸鳶默了會兒,抿抿唇,似是不願提起什麽事,考量片刻後,終於說道:“爹爹,你可曾想過,是安國公不想讓我為他生孩子。”

“什麽?”陸敏之驚訝出聲。

“你沒聽錯,他不想讓我為他生孩子,不想褚家的嫡長子出自陸氏女,他怕的是什麽,爹爹不清楚麽?”

陸鳶看向父親,“他怕你拿外孫要挾他,也怕這個流著陸家血脈的孩子,染上你的卑劣!”

“你住口!”陸敏之氣得渾身發抖,猩紅著眼衝女兒嘶吼。

“你騙人!你哥哥明明說,照卿他怕你想不開,因為子嗣一事鬱結於心,讓你來娘家寬心調養,他怎麽會不想讓你生孩子!是你自己不願意,你是不是還想著……”

“爹爹!”陸鳶把父親將要脫口而出的名字橫空阻斷。

“不要牽扯他,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陸敏之頓了下,仍是大聲嚷道:“就算與他沒關係,那你說說,照卿果真不想讓你生孩子,為何要費心給你治病調養,甚至怕你想不開,準你回娘家將養?”

陸鳶顰眉,難掩不耐:“說來說去,你就是罔顧女兒幸福,不準我和離歸家了?”

陸敏之略一思量,好聲說:“褚家門高非偶,哪容得你說和離就和離,你讓褚家的麵子往哪兒擱?”

“褚家老夫人和安國公都已同意了,隻要你不上門鬧,這事不難辦。”陸鳶冷道。

陸敏之神色一僵,“同意了?”

“安國公親口說的,隻要你不纏鬧,他會放我歸家。”

陸鳶見父親失魂落魄的樣子,臉色也緩和下來,說:“爹爹,我此時歸家,還能賣褚家一個人情,或許安國公感念我任勞任怨三年,不會再記恨你,記恨陸家,與其讓我和安國公做一對怨偶,時時提醒他當年的算計,不如一別兩寬,成全他和那位表姑娘。”

陸敏之沉默良久,忽然懨懨冷笑兩聲,“阿鳶,我要是死不鬆口,你打算怎麽做?打算讓我失信於聖上,免我的官,治我的罪?”

“爹爹若決意以死相逼,免官治罪又怕什麽?爹爹死都不讓我歸家,還會在乎免官治罪嗎?”陸鳶冷漠道。

陸敏之頹喪地冷笑,連連搖頭:“真是我的親女兒啊,算計到她爹頭上了……”

他怎麽也沒料到,自己的親生女兒有朝一日會軟硬兼施算計於他,隻為了和離歸家。

陸鳶看著父親,沒有說話。三年前的教訓讓她明白,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三年前,她若是早早察覺父親動了算計之心,早有準備,何至於如此被動?

“罷了,三年了,你捂不熱照卿,照卿亦留不住你,隨你們吧,我老了,管不動了,你放心,我不會再去褚家鬧了,三年前鬧一鬧,還有個盼頭,而今鬧,除了讓人笑話,什麽也撈不著。”

陸敏之自言自語,連連唉聲歎氣少頃,看向陸鳶道:“既如此,就圖個好散吧,照卿三日後離京,你也該回去送送他。”

陸鳶點頭:“爹爹放心,一日不和離,我就一日是褚家婦,不會做出失禮之事。”

說定這些,陸鳶轉身欲走,聽身後父親說道:“阿鳶啊,我一直覺得隻有照卿才能配得上你,可你,怎麽就不喜歡那樣的兒郎呢?”

“爹爹,也有看錯的時候。”

陸鳶留下一句冷幽幽的話,安排募資一事去了。

辦完正事,陸鳶又到皮料行買了六套成衣。褚昉三日後就要出發,來不及現做,隻能買成衣,而且這家皮料行不論質地還是工藝都屬上乘,不會掉褚昉的身份。

陸鷺好奇問姐姐:“怎麽買這麽多?”

“三套是安國公的,另三套,你吩咐人給賀小將送去。”

陸鷺一聽,偏頭哼道:“憑什麽給他送去?倒像我上趕著嫁他似的,不給!”

陸鳶笑了笑,耐心說:“不管你以後嫁不嫁他,現下你們有婚約,禮數還應周到些。”

“哎呀,姐姐你累不累啊,什麽禮數不禮數的,我不樂意給他就不給他。”陸鷺半嗔半怨地說。

陸鳶沒再管妹妹的意願,直接吩咐人將成衣送到賀家。

妹妹年紀小,與賀小將耍耍性子鬧鬧脾氣都沒什麽,她願意縱容妹妹這份小女兒姿態,其他的禮數規矩,她來辦就好,讓妹妹再任性幾年吧,等她嫁為人婦,這樣的好時光大約再難有了。

她希望妹妹將來的婆家,可以沒有那麽多禮數規矩,希望她的夫君也可以像她一樣願意縱容妹妹的小女兒姿態。

陸鳶想得出神,忽覺妹妹扯了扯她衣袖。

“姐姐,那不是柳伯母麽,她來給元諾哥哥抓藥了。”

陸鷺說罷已朝周夫人跑過去,揮手叫了句“柳伯母”。

周玘患有先天心疾,自小吃藥,病情還算穩定,大夫也說已無大礙,但三年前陸鳶另嫁,二人決別,聽說他一回到家就吐了口血,昏迷不醒,險些丟了性命,後來雖救治回來,但病情反複無常,更是藥不離身了。

療愈心疾的藥材價格高昂,陸鳶特意吩咐妹妹交待藥鋪掌櫃低價售與周家,周夫人隻知這家藥鋪價格低,並不知背後是陸家姐妹在幫忙,遂一直在這家抓藥。

“阿鷺,阿鳶,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周夫人也有些意外,陸家繡莊在這附近,陸鷺倒是經常在這裏出現,陸鳶卻是頭回。

“我們來買些東西,柳伯母,元諾哥哥最近怎麽樣,他快要參加殿試了,別趕太緊,又把身體熬壞了啊。”陸鷺親昵地攀著周夫人手臂,這些話卻是替姐姐問的。

她知道以姐姐現在的身份,很多話不能說。

周夫人自然明白她意思,一手任由陸鷺挽著,一手卻挽過陸鳶,三人相伴往藥鋪去。

一邊說:“元諾最近無礙,大夫說再吃上一年多,漸漸停藥也不影響了。”

陸鳶點頭笑了下,陸鷺卻興奮道:“那太好了,你告訴元諾哥哥,等他中了狀元要請我喝酒啊,他都好久沒帶我玩了。”

周夫人笑說:“你都是大姑娘了,連婚約都有了,如何還能跟著他玩?不過,等殿試過了,是該叫上你們一起吃酒,熱鬧熱鬧。”

藥鋪掌櫃與周夫人早已熟識,不消她說便抓了藥來,卻在遞出藥時與陸鷺使了個眼色,似是有話要說。

待周夫人抓好藥,陸家姐妹寒暄幾句,並沒同她一道出門,尋個借口留了下來。

“何掌櫃,有何事?”陸鷺問道。

“紫琥珀所剩無幾,恐怕不夠下次的劑量了,之前訂的藥材一直未送到,商隊也被困了。”

紫琥珀是周玘藥方中至關重要的一味藥,療愈心疾有奇效,且不能停用,否則前功盡棄,更甚者還會誘發病情反複。

但這味藥產自波斯,一般由絲道商人東來販運,而今商隊被困,藥材未能及時補給。

朝廷雖然已經采取措施營救商隊,一來一回至少得兩個月,若再因其他事情耽誤些時日,三個月也不一定回得來,周玘顯然等不起。

“我知道了。”陸鷺這樣道了句,和陸鳶一起出門,才問:“姐姐,現在怎麽辦?”

“我會修書一封,讓在疏勒的商隊先行前往碎葉城,不管怎樣,先把這批藥材送回來。”

疏勒距碎葉城隻有兩日路程,順利的話五日之內便可拿到藥材,加急東運,一個月定能送到長安。

陸鷺有些擔憂:“這樣,會不會打草驚蛇?”

“管不了那麽多,隻能讓他們盡量小心,隻偷藥,不救人。”

隻偷藥的話,就算被發現,那些胡兵也隻會向外追蹤,不會波及被困商賈,但若隻救少部分人,極可能引起胡兵懷疑,那些被留下的商賈就危險了。

陸鷺沒再說話,她知道姐姐已經做了決定,事關元諾哥哥,就算冒險,姐姐也不會有半分猶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