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可再三

◎否則,我不會再留你◎

陸鳶的話落在褚昉耳朵裏,便有了另一層意味。

她神色中的明快,不全是因為和離之後不必再憂心子嗣,更因為她本以為會遭休棄,會成為一個讓人笑話的下堂婦,到頭來卻是還算體麵的和離,這意外之喜便讓她心情舒暢,興致衝衝地折了枝紅梅?

褚昉心緒有些複雜,說不上來是何滋味。

她總是如此,褚家予她一點小恩小惠,她就千恩萬謝,便是從休妻到和離這等讓步她都要感激不盡。

客套地過分,甚至到了疏離的地步,好似她不是褚家人,不是褚家婦。

褚昉莫名煩躁。

“和離一事,母親說且放放,你隻管安心養病,莫再胡思亂想。”

他語氣裏難免帶出些情緒來。

陸鳶隻當他說的“放放”是指上元節後再議,便點頭應了聲,見他不耐,猜想他在為此事的拖延而煩心,也不再言語。

褚昉卻突然道:“我同你說過,褚家不會在這時棄你不顧,你一次次自請休書,是何意思?”

陸鳶愣了,沒想到他會這般質問。

但她隻是低著頭,沉默不語。

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斥責,褚昉要的並不是她的解釋,而她也不想逢場作戲,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左右任他說兩句,這事也就過去了。

看她的反應,褚昉便知道問不出什麽話,在他麵前,她總是如此,像個沒捏嘴兒的泥人一樣,任人揉捏不算,吭都不吭一聲。

不知為何,褚昉更氣了。

“我在問你話!”

他目中厲光如驟然聚在一起的陰雲,沉沉壓在陸鳶頭頂,好似隨時都可醞釀出一道霹靂驚雷。

陸鳶沒有看向他,仍舊垂著眼,卻是不卑不亢說道:“國公爺不知我為何自請休書麽?”

褚昉不語,隻是盯著她看,他怎會不知?

終究還是為了子嗣,她大抵心中惶惶,實在受不住了。

可他說過不會棄她,她為何仍舊不能安心?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怎會輕易休棄,你以後,莫要妄自菲薄。”褚昉高高在上,又把這話帶出些訓誡意味。

陸鳶笑了下,明媒正娶的夫人,妄自菲薄?

偌大一個褚家,何人真正將她看作國公府的嫡夫人?是她妄自菲薄,還是褚家輕賤於她?

褚昉站在雲端,闔府中人莫不敬他畏他如神,他又怎會明白在泥沼裏掙紮的滋味?

所以在他眼裏,她的小心翼翼、忍氣吞聲便是妄自菲薄,沒有一點作為主子的風骨。

他從來不明白,在褚家的屋簷之下,她不得不低頭的道理。

這屋簷於褚家人而言,於鄭孟華而言,是庇護,於她而言,唯有閑言碎語、陽奉陰違和居高臨下的壓迫。

但這些,褚昉這位站在塔尖兒的主君,是永不可能知道、永不可能共情的。

陸鳶也從不希冀他會明白。

是以,她隻能垂著眼,平靜地說:“母親有意要國公爺娶平妻,但平妻於禮不合,我既不能為褚家誕育子嗣,便不該屍位素餐,讓母親和國公爺為難。”

她神色淡漠,又低垂著頭,落在褚昉眼裏,便是委屈了。

原來她還是不願接納鄭孟華做他的平妻,這事他早就知道,大約母親單獨找她說了此事,她耿耿於懷,一氣之下才又說出自請休棄的話。

也隻有在這件事上,她才會鮮活一些,有了血肉·精·靈,不再是個泥人。

他是她的夫君,她的天,憑哪個女子也不會將自己夫君拱手讓人。

她其實可以明說的,無須裝出毫不計較、溫良恭順的樣子。

說到底,她所謂自請休棄,隻是以退為進,表達她的抗議不滿罷了,並非真的不願做褚家婦。

想到這裏,褚昉的心驀然一定,心中的氣也憑空消散。

他語氣緩和了些,說道:“平妻之事,我與母親自會商量,一切尚未成定局,你不要胡亂揣測,平添煩憂。”

陸鳶不解,抬眼看向他。

迎著她的目光,褚昉鄭重道:“我不希望第三次聽到你說自請休書的話,否則,我不會再留你。”

陸鳶一時怔住,意識到他想錯了。

他以為她在以退為進,自請休書博取同情,才特意告誡她不要再用這種手段?

那和離一事……

“國公爺誤會了,我是真心……”

“真心作何?陸氏,你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消我多說,我褚家若果真在此時休你,他會善罷甘休麽?”

終究還是為了褚家的名聲。

陸鳶輕輕歎了一息,“國公爺放心,是我自己無能,不能為你生兒育女,爹爹就是有心來鬧,終究理虧,掀不起大風浪。”

褚昉冷哼一聲,語氣有些不耐煩:“什麽是大風浪,下藥,逼娶,算大麽?”

陸鳶麵色倏忽煞白,驀地攥緊手,被父親算計不得不娶她這件事,褚昉大概會記一輩子。

“小人長戚戚,陸氏,不要學你父親。”不要自作聰明,妄圖耍手段留住他。

說罷這句,褚昉不欲再留,轉身往外走,還未跨出門,聽陸鳶冷幽幽地遞來一句話。

“國公爺,若我能說服爹爹心甘情願不來鬧事,你可會同意和離?”

褚昉沒料想她會說出這句話,聽來竟是去意決然,沒有半分挽留餘地。

褚昉了解陸敏之,他費盡心機將女兒送進褚家,又怎會輕易容她離開,而且大夫說過陸鳶的病隻需寬心靜養便可,並非不治之症,陸敏之怎會被這種借口打發?

陸鳶不會不明白其中道理,提出此議不過就是逞強,好向他證明她退位讓賢、自請休書的真心與決心。

想借此堵他的嘴罷了。

褚昉輕慢地微哼了聲,“陸氏,當初若非你父親卑劣,這個位置不會是你的。”

言外之意,隻要陸父不沒皮沒臉地過來糾纏,他不會留她這位妻子。

褚昉邁出蘭頤院,心中不由想,陸氏一向恭順,怎麽在和離這樁事上如此……尖銳,甚至顯露出刺人的鋒芒來。

但仔細想想,亦是人之常情,人總要為自己在意的東西搏上一搏,有些東西能讓,有些東西卻是讓不得。

就是不知,在陸氏心裏,是這個國公夫人的位置更重要,還是他這個夫君更重要?

褚昉尚未走遠,見自家侄兒褚六郎虎頭虎腦地向這邊跑來。

自上次陸鳶替褚六郎解圍,這小人兒經常往蘭頤院跑,見到褚昉在,也不多留,討兩塊蜜餞就跑。

“三叔,你要去哪兒?”

臨近除夕,褚六郎早早換上了喜慶的大紅袍子,脖頸上掛著丁兒郎當響的長命銀鎖,跑起來生龍活虎,朝氣蓬勃,到褚昉近前卻是立即規規矩矩站定,眼珠子溜溜一轉,不知在打什麽鬼主意。

褚昉輕笑了下,問他:“又搗蛋了?”

褚六郎連連搖頭,追問:“三叔,你到底要去哪兒?”

“你管我去哪兒。”褚昉猜想侄兒定在打鬼主意,故意避而不答。

褚六郎悻悻一撇嘴,想了想,說:“三叔,你去陪果兒玩吧,她在前院裏踢毽子呢。”

褚昉心想侄兒才五歲,都會調虎離山了,越發好奇他要作甚,遂假意答應,往前院走去。

褚六郎見他離開,興衝衝跑進蘭頤院,喊著:“嬸娘,三叔不在,你教我打彈弓,我也要射鳥窩!”

折返的褚昉:“……打彈弓?”

陸鳶竟然教他侄兒打彈弓?

不多時,蘭頤院內傳來一陣稚子的朗笑,褚昉看見院內老樹枯枝上搭著的鳥窩在砰砰響了幾聲後歪歪扭扭,搖搖欲墜,終於在最後一擊下墜落下去。

而後便聽到褚六郎興奮地呼喊:“打掉了打掉了!嬸娘真厲害!教我教我!”

所以,在他不在的時候,他們竟玩的如此開懷麽?

褚昉神色有些沉。

他朝院內走去,抬腳要進門,腳才拎起來,卻猶豫著,遲遲沒有邁進門檻。

他剛剛斥責了陸氏,告誡她不要自作聰明,不消片刻卻又折回,豈不是讓她恃寵生驕?

罷了,讓她靜思己過,好好長長記性吧。

褚昉收腳,轉身離開蘭頤院門口,不過走了兩步便又駐足不前。

聽院裏咯咯朗笑聲,哪有靜思己過的樣子?有褚六郎那個搗蛋鬼在,陸氏如何能靜思己過?

褚昉再次折返,欲進去把褚六郎攆走,卻在拎腳跨門時再次頓住。

褚六郎若問起他緣何不去陪果兒玩耍,他該如何回答?

思前想後,褚昉最終回了自己的璋和院,直到夜中才過來歇息。

但陸鳶與他行過禮後仍舊坐在書案旁,像是在看賬本。她自卸下管家之責,反而更忙碌了,不是看賬本,就是奮筆疾書圈圈點點,偶爾揉揉眉心,竟似運籌帷幄的將軍一般。

往常褚昉會說句“歇吧”,然今日他不想主動開口。

自陸氏養病以來,他對她諸多容忍,才慣得她對夫君生了怠慢之心。

兵法雲,張弛有度,是該緊一緊了。

褚昉手執書卷坐去燈下,夫妻二人各看各的,互不相擾。

房內寂寂無聲,能聽見寒夜裏的風和偶爾唧啾的鳥鳴。

夜色已深,褚昉舉著書擋在麵前,卻用餘光掃向陸鳶的位置,見她專心致誌於筆下輿圖,並無歇息之意。

他之前不小心瞥見過,是一幅絲道沿線市聚的圖紙,從京都長安向西一直到碎葉城,皆有她大大小小不同符形的標記,不知是何用意,但大約仍是生意上的事。

褚昉不耐地收回目光,忽對書韻吩咐:“備水。”

陸鳶便是再愚笨也該知道他何意了。

但陸鳶隻是抬頭看他一眼,柔聲說:“國公爺先休息吧,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待會兒我讓青棠掩上帷帳,不會讓燈燭影響到你。”

褚昉沒有說話,再用餘光去看陸鳶時,她已經又專注於手下事了。

默了片刻後,褚昉狀似漫不經心隨口問道:“今日在院外見六郎來找你,何事?”

陸鳶筆下未停,亦不曾抬頭,溫聲回答:“無事,嘴饞了,嫂嫂不肯給他蜜餞吃,特意來我這裏討。”

褚昉又問:“他沒搗蛋?”

陸鳶道沒有,褚昉微微一頓,接著說:“院裏的老槐樹上,我記得有兩個鳥窩,怎麽不見了,莫不是六郎爬樹摘走的?”

他看見陸鳶手下的筆終於停駐了下,但旋即又恢複如常。

陸鳶聲音淺淺地說道:“沒留意,大概,被風刮走了吧,六郎沒有爬樹。”

褚昉驟然氣悶。她竟然騙他,不過帶稚童打彈弓而已,何須瞞他?

作者有話說:

褚六郎:狗三叔,你快走,嬸娘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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