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周楚兩地間的爭端, 由來已久。
最早原本都是一朝,講差不多的話,穿差不多的衣裳, 一樣的習俗文字,一樣的節慶朝賀。隻是後來前朝皇室衰微, 無力再維持天下, 於是南北各有人揭竿而起,隔河各自立朝,征戰許久, 彼此相持百年, 都不能把對方徹底覆滅, 不過是此消彼長, 來回拉扯, 各自都看對方不順眼。
隻是這苦了兩國邊界的人。
原本都是在土地豐沃, 水運便宜之地, 四季溫暖合宜, 糧草豐滿, 無論經濟貿易,還是男耕女種, 怎麽都能溫飽無缺的。卻因為眼下這種種爭端,十年有九年裏沒法好好收成。
這樣的僵持一直維持到十一年前,衛將軍連破十數城, 把周地最北邊往前推了百裏。若非是孤軍深入, 糧草供應不及,趁著攻勢一舉拿下楚都, 一統天下也未必不行。
當日楚國國君親自寫信求和,又送長子入周為質, 這些年的朝貢也半點不缺。而那些被攻略下的城池裏的楚國臣民,在帝王的授意下,死的死,傷的傷,餘下活著的,則收繳家財,沒為奴隸,他們的田地住宅,分別封賞給了這一戰中的有功之臣。
這於楚地是奇恥大辱,而之於周地,那就是揚眉吐氣之極了。
隻是在那之後,周地再沒出過能撐得起大局的將軍,反倒是楚地,新起之秀不斷,從前因為連年旱災而陷入的困境也迎刃而解,顯出點蓬勃的樣子。
到如今,當初的衛將軍廉頗老矣,還要被帝王猜忌會否有二心,想著要靠他女兒來拿捏他。
兩相對比,周地的境遇實在有些不中看。
兩國相持,此消彼長,當初周地趁虛而入,如今的楚國自然也虎視眈眈,要一雪前恥。一應布防、糧草,其實早就在暗暗籌備的,當初使臣去迎裴行闕,雖然是講了要設互市求和,但暗地裏也調了布防,列軍數萬。也因此,衛窈窈和梁拂玉才會被急召入京做質子——來確保衛將軍一定會為後方猜忌他的帝王拚命。
隻是雖然一切都準備好了,但真正要出征的時候,朝堂裏的反對聲還是不小的。
六部都在叫苦,禮部講說這事情有違天和,工部則是因為如今在加緊修葺帝王陵寢,擔憂國庫凋敝,吏部、戶部一個是擔心官不夠,一個是擔心民不足,兵部首當其衝,自然有更多理由可以推卻,刑部倒還好,隻是這事情上刑部講不上太多話,因此他支持和反對的效力都不足,也不過是朝堂浪潮裏翻湧的一波。
這事情其實原本沒有那麽難辦,若真鐵了心要出征的,也不是做不得的,說到底,其實也還是因為裴行闕如今威勢不足。
他雖然已是在太子位上,但到底太趕了,下頭的人還沒完全適應過來,又有心要彈壓一下這位年輕的太子,未來的帝王,於是許多事情都唱反調,要叫他見識一下文臣武將們的手段。
再有從前裴行昳和裴行琢的人尚未完全收拾料理了,朝堂上分裂成幾派,日常主要做的就是反對這位新太子的政見。
裴行闕垂著眼,靜靜聽著。太子朝服的服製是紅色,他麵色白淨,在那大紅色的映襯下,愈發襯得他麵色如玉一樣,澄淨皎然。朝堂上吵成一鍋粥了,他卻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靜默地聽人爭吵指摘,隻偶爾咳嗽一聲,麵色沉靜,安然得如一塊透徹的冰。
灼灼燒著。
這事情就這麽吵了三兩天,裴行闕一直不太著急的樣子,每天任人戳著他脊梁骨罵,也沒見一點怒色,麵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世間人、事,逐利來往。
裴行闕在朝堂上被指著罵的第四天裏,彈壓他最狠最嘴上不留情的兵部尚書被撤職,由魏沉兼領其職。
魏沉在朝上已久,地位穩固,罵他是討不著好的,而他手腕也強硬老辣,兵部的事情輕易就能包攬過來,這一場交接沒出什麽岔子,順利地度過,朝堂上也一下子靜默下來——眾人本身也對伐周這事情可有可無,隻不過是要跟裴行闕對著幹而已,如今竟有免官之禍,一時間許多人也都老實了。
而另一頭,裴行闕在那日的朝堂上安安靜靜地撐著頭,淡聲講:“邊城今日發來急件,講周地守軍與邊城民士起了點衝突,如今他們擅自停了互市,又拘了數十商人兵士去,邊城守將遞了折子,問我該如何處置,事態焦灼急切,我叫他們不要忍讓。”
他手略一垂,把手中的奏折在桌上輕輕敲了下:“諸位有什麽異議嗎?”
好性子的太子殿下在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了三日後終於露出點棱角,先斬後奏地逼著眾人不得不對木已成舟的事情點頭——裴行闕如願在這一年七月出征。
臨行前,他去見了魏漣月。
自從皇帝病倒後,皇後也一病不起,如今憔悴至極——最心愛的兒子與摯愛的夫君一個死一個半死不活,對她的打擊實在太大,而這份痛苦在見到裴行闕後又變成了怨懟,讓她深恨為什麽不是裴行闕代替他們死去。
裴行闕垂著眼,與她平靜地對視。像當初他才回來的時候,魏漣月高高坐著,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眸光輕蔑厭惡。
另一邊,梁和灩和大部分的周地人對這事情還一無所知,她甚至還抽空去送了一趟又要出海的李臻緋。
餘下的日子裏,她如常起來,一邊寫寫畫畫,一邊跟母親閑談:“衛家看起來是鐵了心不與皇家結親了。”
“若有的選,當時我也不想讓你與定北侯…如今是周地的太子了——結親的,有什麽好,不是你喜歡的,人品底細,也不清楚。”
方清槐繡完一簇折枝牡丹,語氣沉重地開口:“隻是若因此見罪於太子,狡兔死後,不曉得衛家該如何自處——講一句自私自利的話,這時候,你不該再與他們有多交集了,灩灩。”
這話似乎與她從來教導梁和灩的有些不一樣,因此她講起來有些艱難,良久都沒有說下去,隻是靜靜凝視著手裏的絲線,打過結,咬斷其中一根後,才慢慢開口:“帝王易遷怒,你如今和他們多有往來,到時候被人攀扯到你身上,我是無所謂的,我怕你沒辦法保全你自己。”
她垂著眼,輕輕一笑:“事後想一想,也許你跟著定北侯去周地才是好的,但還是被我牽絆在了這裏。”
梁和灩抬頭,按著手下的賬簿,皺了皺眉:“阿娘怎麽忽然說這麽消極的話?我跟他去那邊,好在哪裏,是又聽誰閑話了?”
方清槐搖頭,笑了笑:“沒有的事,隻是昨夜夢見了我家裏的事情。”
對方清槐家裏的事情,梁和灩了解的其實不多,方清槐也不常提,此刻大約是人到了年紀,不可避免地追憶往事,她緩慢地開口,慢慢講:“我家裏,說起來當初也是被牽連,全家都下獄,出嫁的女兒也不曾放過,我被人牽連,也牽連別人,一連串地下了牢獄……”
梁和灩不太懂得怎麽安慰人,此時此刻也不曉得該講點什麽,隻有伸出手,緩緩地撫過她脊背,安安靜靜地聽她講下去。
時間太久,血淋淋的往事都變沉屙,說出來隻有一種撫摩皮膚上嶙峋疤痕的感覺,還能記得起當時的痛徹心扉,但更多的事情也已經記不住,也沒有那樣疼了,方清槐仰了仰頭:“我當初的夫君原本有大好前程的,也因我……”
她搖一搖頭,沒再講下去,隻說:“我這輩子太幸運,經曆過那樣一樁事情,還能再遇見你父親,又有了你,我無所求了,隻希望你能好好的,灩灩,我隻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梁和灩垂著眼,正要再講些什麽,忽然聽見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芳郊快步進來,氣喘籲籲,半天順不過氣來,斷斷續續地開口:“娘子,人家說,衛小娘子和郡主不見了,太子派人去搜山,也沒找到她們,隻找到宮中派去的那幾個嬤嬤,被打暈了,睡在廂房裏。”
梁和灩心裏咯噔一下,一邊的方清槐臉色也一白。
“怎麽會這樣?”
此刻還是清晨,露水沒散,梁和灩卻生生驚出一身冷汗,她腦海裏登時充斥著許多個可能,衛窈窈和梁拂玉失蹤,到底是兩個人偷跑了出去,還是被人劫走了?
“衛期呢?”
“衛少卿去大朝會後就被留在了宮裏,至今沒回來,他府邸也被圍了,正找人。”
聽到這,梁和灩的眉頭略鬆下來,想起當日衛期跟她講的話,想起他那時候信誓旦旦說,絕不會叫窈窈嫁給梁行謹。她合了合眼,心道,但願如此。
隻是方清槐的臉色依舊不太好看:“她們若是因為太子的婚事…灩灩,這事情會不會牽扯到你?”
梁和灩伸手拍她:“阿娘,不要想這麽多,我這段時間都沒出門,怎麽會和我有關係的?”
她講著沒事的,沒事的,一定沒事的,心裏卻不免牽掛著窈窈,想她現在怎麽樣,和梁拂玉能否保全自己,又想這事情怎麽會這麽突然,是否是有了什麽風聲。
種種傳聞都在兩日後得到印證,數百裏外的消息翻山越嶺地送過來,幾乎驚掉了京中每個人的下巴——楚地太子親率數十萬大軍來犯,一路勢如破竹,衛將軍苦戰不休,卻也不得不後撤數十裏。
當初被貶為奴隸、十一年苦苦勞作的奴隸們在這一刻成了最好的內應,多年擠壓的苦楚讓他們拿起刀來,揮向那些欺壓他們的人。
衛期自從那日進宮後就沒再回來,而衛窈窈與梁拂玉也沒音訊全無,這幾件事情交加在一起,幾乎把梁行謹和帝王氣瘋,連梁和灩府裏也最終沒落下,一起搜檢一通。
雖然最後沒有搜出來,但礙於梁和灩曾和裴行闕成親,她到底還是被拘起來,不許出門。
梁和灩對這倒是淡淡的,方清槐為此惴惴擔憂,以至於大病一場,梁和灩不能出門,正好窩在家裏,摟著喜圓一起照顧她。
隻是心病難醫,方清槐的身體日漸疲弱,梁和灩也憔悴許多,叫芳郊和綠遍四處尋醫問藥,她自己則衣不解帶地侍奉床前。
直到這天,她府裏來了個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