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禦醫“啊”一聲, 喏喏應是:“是,二殿下年前加冠,當時封了誠王。”
他手上動作加快了點, 準備在這位皇長子殿下開始和手下人密謀商議這事情的具體細節前盡快離開。畢竟誰曉得他們會有意無意抖擻出什麽不該他聽見的事情出來,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慘, 他可是很曉得這裏麵分寸的。
但出乎他意料的, 問過這一句後裴行闕就沒有再開口,仿佛這事情與他毫無幹係了一樣。
那長隨稟報完也撤出去,全程沒有拖泥帶水, 幹幹脆脆。
禦醫覺得這位大皇子似乎有點不太一樣, 但他沒有把項上人頭掛在褲腰上去探究真相的念頭, 於是也緘默著, 不開口。
裴行闕在想另一件事情。
加冠後封了誠王……
禦醫無意間提到的一句話叫他心裏有點發梗。他其實已經看透了自己不被父母疼愛的事實, 也曉得這朝野裏此刻沒有幾個人是真心臣服於他, 至於那個名義上的舅舅魏沉, 更是虛與委蛇、互相利用的關係, 談不上什麽真切的感情。
隻是看透了, 未必走得出來。
他被困在幼年時起就求而不得的這個殼子裏,因此有一點能抓住的就會拚命去挽留, 哪怕展現出討好的姿態。然而流沙握掌心,好像總是留不住。
於是更執拗。
就像此時。
其實很多事情值得他去思索,但他卻耿耿於懷於, 他及冠的那一年, 連個跟他講生辰快樂的人都無,隻有陰冷算計, 與遠在他鄉的父母的毫不在意。
可他裴行琢為什麽就能有那麽多東西呢。他加冠的那日,一定是滿京城都跟著歡慶的熱鬧, 無數人迎來送往,捧著禮物來為他慶賀,而帝王加封他為親王的旨意把這一場榮耀推至頂峰,多年輕的王爺。
沒有人記得,不過幾個月前,他在周地,寂寥無依,獨自過了生辰。
裴行闕緩緩睜開眼。
禦醫已經包紮好傷口,匆匆忙忙告退了,他用沒傷的手臂給自己擦幹了身上的血汙,適才濯洗過的發也幹了,他垂著眼,靜靜地叫人:“幫我換件衣裳——母後和二弟,是怎麽回事?”
長隨臉上被樹枝刮出來的傷口也已經處理好,他隻是一點些微的皮肉傷,磕磕碰碰的,沒人管——主子被留在林子裏,他自己回來,若真論起來,都是該死的罪了,他埋頭在人群裏,不敢冒尖,任臉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著。
是裴行闕淋漓半身血回來,掀起染血的眼皮,瞥他一眼,聲氣平淡:“傷成這個樣子還不去處理處理嗎?缺什麽藥去支領,好容易把我救下來,不要再把自己搭進去。”
他猛地抬眼,卻隻看見半身血汙的身影。
此刻寂寥無人,他先跪下,給裴行闕叩首,裴行闕垂眼看了看,沒多說什麽,隻是遞過去件衣服:“幫我換上,我手臂抬不起。”
那長隨才站起來,低低道:“陛下問詢有司管理這獵場的官員,原本是要探詢那猛獸怎麽混進這場子裏來的,孰知那人進來,畏畏縮縮的,話都說不全乎,眼還亂瞟亂看,一個勁兒偷瞥二殿下。二殿下原本不當回事,是皇後娘娘問詢起來,牽扯出一番貴妃叫人捉了猛虎來放進這場裏的故事來——貴妃乃二殿下生母,心思細膩,極得陛下喜歡,與皇後也頗多齟齬,這一遭她因身體不適,並未隨行,但因為是二殿下生母,互有牽扯,因此事情查清楚前,娘娘還是叫人先把二殿下拿下了。”
裴行闕唔一聲。
這話聽著平平無奇,其實許多不好直白講出來的利害關係,說得很清楚。
好些事情,表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並不重要,要緊的是這事情針對人,引發了什麽後果,背後又盤根錯節著些什麽。
如他這長隨所說的,這事情的矛頭直指貴妃和裴行琢,而裴行琢顯然對這事情蒙昧無知。就是不知道是這事情跟他們母子本來就無關,還是貴妃怕他腦子轉圜不過來會誤事兒,所以幹脆根本就沒跟他通氣兒?裴行闕沉吟著。
魏漣月之所以這麽迅疾,就拿下裴行琢,怕就是瞅準了貴妃不在他身邊,他自己一個人招架不來,最好趁這段時間趁熱打鐵把裴行琢給拿下,也就因此省下好多事情,不必去和她的老對手、死對頭貴妃去爭鋒。
隻是這一步步的,是誰在背後操盤呢?
“請陛下嚴查此事!”
“我曉得陛下偏愛琢兒,我卻也是看著他長大的人,當初小五年幼,行闕又遠在他鄉,這孩子和行闕年歲相近,我看著他,聊以慰藉寄托,我雖和他母妃或多或少有些齟齬,但我疼他的心,難道是作偽的嗎?他日日夜夜喊我一聲母後,他若真做下這樣的事情,難道我不會痛心?此時出來,我並非是心疼行闕,他年輕氣盛的,哪怕傷著點皮肉,也很快就康複,礙不了什麽事情,又有什麽要緊?若真危及他,這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我也就忍氣吞聲,不計較了。可我此刻真正牽掛的,是陛下!”
裴行闕走到皇帝帳前,才要人通傳,就隔著厚厚的簾櫳,影影綽綽聽見這樣的話,他垂著眼,抬手先止住人往裏通傳的動作:“先等母後與父皇講過話,我再進去罷,此刻不好打斷。”
裏麵的聲氣略一頓,魏漣月那因病弱飲藥過多而沙啞的嗓音又響起:“做下這事情的人,雖然是朝著行闕來,但做這事情的時候,想過陛下沒有?陛下也在獵場裏,這還好是行闕遇見那猛虎,若陛下遇見呢?哪怕損傷陛下一星半點,那到時候,到時候……”
剩下的話化作哭腔氣音,斷斷續續的,隔著厚重簾櫳,聽不清了。
隻隱約聽見皇帝似乎在撫慰她,拍著她脊背寬慰著什麽,裴行闕垂著眼,靜靜又等了片刻,落下的手沒再抬起,直到人來請示,他才略頷首:“幫我通傳一聲吧。”
而此時,遠在千裏之外,也不曉得從誰那裏先傳出來的話,說是衛家女將為東宮妃。恰好衛家女禮佛朝拜的那寺裏,原本冷冷清清的,這一日卻得了容清長公主來一同朝拜,還在這邊暫住了幾日,聽聞其時容清長公主和那衛家小女日日相偕,同吃同住,情誼甚好,可見是好事將近。
隻是這話雖然傳得沸沸揚揚,卻沒見衛家和東宮那邊各自有什麽太大的動作。
“要我說,和當初對梁和灩那樣,用點子香藥茗茶……”
梁韶光握著扇子,掩唇輕輕一笑:“不是很輕便快捷?隻怕到時候他們衛家還要求著你娶衛窈窈呢,她又是那麽嫁進來,不清不楚的,本身也理虧,婚後你行許多事情,他們家裏也不敢跟你多計較。”
“梁和灩一個孤女,怎麽和衛家獨女相較?她死活都沒人管,衛窈窈若有什麽不好的,反倒讓我沾一身腥。”
梁行謹皺起眉頭:“而且也怕把衛家人逼急了——再說,小姑姑,你那些香藥,對身體不曉得有沒有損傷,若不慎被我嗅了,或者她小姑娘受不住藥性,壞了身子,日後給我生不出嫡子來可怎麽辦?”
梁韶光臉上笑意一滯,又想起當初裴行闕拿來威脅她的那一支水仙花,手裏扇子捏緊了,變本加厲地笑得愈發甜膩:“一碗茶水的事兒,絕不會損及你的——我難道連個準頭都沒有麽?”
她神情逐漸陰狠,臉上的笑卻不減,整個人微微低頭,側在陰影裏,顯出點陰惻惻的氣氛:“嫡子?你還真準備叫她給你生個嫡子出來?她若生出嫡子,日日養在她膝下,那你覺得,到時候那孩子是偏外祖,還是偏你?”
梁行謹的神色有一點鬆動,但到底還是沒有點頭:“算了,這事情還是日後再說,我隻瞧著楚國那邊,一時半會兒,還沒動靜,那也就不急這一時半刻的。”
梁韶光曉得他心裏其實是很想湊成這婚事,隻是不好顯出來,不然一個東宮太子,急赤白臉要和臣子家成親,還得圖謀算計,實在掉價跌份兒。她要做的,就是給這尊貴的太子殿下不斷鋪上台階,好叫他能從從容容地踏下來,不叫他失了臉麵。
因而她遮臉一笑:“可不能日後再說。楚國那邊的動靜雖然不急於一時,可這小丫頭的婚事卻迫在眉睫了。你瞧她如今都及笄了,雖然被嬌寵著養得一身孩子氣,但又能在閨閣裏麵留幾年?總要相看的。我瞧著她身家長相,都和你很相襯,配別人,隻怕還壓不住她呢,不和你,和誰合適?”
梁行謹神情果然鬆動,但愁悶也還是沒怎麽排解:“話是如此說,隻是我總不好逼之太急,不然父皇那邊,總顯得不太像樣子。”
這倒的確,雖然皇帝心裏是樂於見他們成這好事的,但他隻能接受由他為他們相配,而不是梁行謹自作主張,操之過急——皇帝仍在,還是健年,他一個年輕力壯的太子,怎麽沒來由的對和手握兵權的將軍結姻親之事這麽熱絡?
天家父子,寡淡情誼外,實在太多算計。
頓一頓,梁行謹看向梁韶光:“裏麵許多事情,還請姑姑幫我從旁協助著,至少給我先留著,別叫她另嫁了就好。”
這事情不難,隻要她勤和衛家走動就是,反正衛家人也不敢叫她吃個閉門羹,隻是梁韶光真走動起來,意識到自己忘了件事情。
——還有梁和灩這個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