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梁和灩回府的時候, 還沒到正午,任霞光一起被請來,正帶著府上廚娘們做飯, 到時候可以一群人圍繞著痛痛快快吃喝。
要見到母親了,她扯一扯唇角, 揉一揉臉頰, 先把緊繃的神情活泛開了,露出個差不多意思的笑來,然後推門進去。
裴行闕正陪方清槐講話, 喜圓被抱在方清槐懷裏, 正一下一下順著毛。
方清槐臉色不錯, 帶點笑, 看著裴行闕, 微微點頭, 似乎和他談得很融洽——裴行闕很懂看人顏色, 講話又總溫和平靜、條理清晰, 和他講話的確是件頗舒服的事情, 閑暇時候打發時光,或者有事情找他商量, 都是很好的對象。
梁和灩瞥他一眼,好容易撐出來的笑又有點僵,她嘴角發酸, 有些要繃不住。
喜圓聽見動靜, 從方清槐懷裏一躍而下,撲到梁和灩腳邊, 被她彎腰抱起。這動作不小心牽扯到她手臂,觸動傷處, 疼得有點厲害。她表情幾不可查地變了一下,抬手,按上那裏,用手臂托著喜圓,念叨說:“又沉了好多,阿娘都喂她吃了些什麽。”
“灩灩來了。”
方清槐看一眼她手臂,似乎沒發覺什麽異常,隻是站起身,把喜圓接過來:“她天天吃得比我都要多,能不沉麽——我正和行闕講到你,怎麽樣,皇後見你,是為了什麽事情?”
都叫上行闕了。
梁和灩本來下意識想,自己也還沒這麽親昵地叫過裴行闕的名字,然後又愣了愣,意識到自己好像從沒叫過裴行闕的名字,永遠都是“侯爺”。
她細數他們間過往,真是溫情寥寥。
既如此,也不曉得當著皇後麵的時候,自己在猶疑什麽。
她抬了抬眼,看向方清槐,想該怎麽回答。
要說沒什麽,阿娘必然不信的,梁和灩歎口氣,煩悶的模樣:“無外乎是敲打敲打,總是那些話,這個房間阿娘還滿意嗎?有沒有哪裏不喜歡,趁門市還沒關門,我們抓緊添置了。”
方清槐盯著她打量又打量,裴行闕也站起身,看過來,梁和灩和他目光對視,他微微歪頭,眉頭微蹙,似乎看出點什麽,梁和灩挪開視線,不跟他對視,抓著方清槐的手,自顧自講起話,不給裴行闕插進來的餘地:“任姐姐的飯快做好了,咱們過去等著吃?我也帶阿娘逛一逛這裏,這一年裏,我和侯爺陸陸續續地也把這侯府修繕了一番。許多東西都替換了,跟別人家府邸不能比,不過好歹看得過去了。”
她原本要跟方清槐講一講自己接下來的打算,說一說自己準備在這院子裏種點什麽好養活的花草,好來年也在這蕭索裏麵見點春光,又覺得沒有必要。她都要和裴行闕和離了,這定北侯府和她馬上就牽扯不上什麽幹係,多收拾一點、多熟悉一點,拋下的時候就越難——人總對自己用心費神的事物有所不同。
她於是對這事情閉口不談,隻是陪著方清槐一起逛了逛。
裴行闕走在方清槐左邊,梁和灩因此走她右邊,這樣她就不會無意挽上她右臂了,那傷的事情也就能繼續瞞下去,梁和灩不曉得他是不是故意的,抬頭看他一眼,他目光有點空泛,正盯著一處亂石出神。
半晌,梁和灩看他指一指那裏,慢慢講:“縣主說,要在這裏種一點報春花,我近來在翻一些侍弄花草的書,不曉得能不能養好。到時候若開花了,給母親看。”
方清槐笑著點頭,講好。
梁和灩那話是無意間講出的,她自己都記不太清楚了,再被提起的時候,才添出一點模糊的印象,她眼睫壓下:“到底要種什麽,還得再籌劃呢。”
侯府不大,但也比她和方清槐賃下的那處小院寬闊,他們逛上一圈,差不多就到了飯點,和任霞光她們一起吃了飯,各自去歇著了。
梁和灩昨天夜裏沒睡好,今天又勞碌一早上,人疲倦得厲害,用過午膳就開始午睡,一直睡到半下午。
她醒了,看見屏風外坐著個人,她歪了歪頭,叫:“侯爺?”
那人站起來,是方清槐。
“定北侯抱著喜圓去遛彎了,她適才桌子下麵撿骨頭,吃得肚皮溜圓,要好好的消消食兒。”
她悶聲叫:“阿娘。”
方清槐伸手,握住她手臂,撩開袖子,看了看,那一處淤青沒散,血痂新生,看著依舊是很嚇人一處傷,她要抽出胳膊來,講沒事情,卻被阿娘緊緊握住。
阿娘從來柔弱,沒想過居然有這麽大的力氣。
方清槐歎口氣:“這又是怎麽搞得?”
“滾下床,摔了一下。”
梁和灩偏過頭,拍一拍自己躺著的床,講得曖昧無比:“哎呀,我和侯爺間的一點事情,阿娘你別問了嘛——”
“你就糊弄我。”
方清槐瞥她一眼,小心翼翼把她袖子放下去:“皇後叫你進宮,到底說什麽了?我從前是跟著她的,她的性子,我還不知道?她最怕跟人打交道,多講一句話就心慌,好好兒的,才不會敲打你,到底怎麽回事?”
梁和灩不講話。
方清槐歎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如今坊間都傳遍了,楚國質子要回去了,你呢,灩灩,你又該如何自處?留在這裏,還是跟他走?”
她把梁和灩的手握住,是一雙形狀漂亮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卻並不十分好看,因為有繭子、生凍瘡,落許多細小淺淡的疤痕。用力的時候,青筋在手背隱隱浮現,關節也略變大了些。
她十幾歲的時候,她的手不是這樣子的。
更別說她手臂上那可怖的傷。
方清槐深吸一口氣:“灩灩,跟他走吧。”
“什麽?”
梁和灩清楚她講得是什麽,還是問:“阿娘讓我去哪裏?”
“跟定北侯回楚國去吧,灩灩,不要留在這裏了。”
方清槐低低講。
梁和灩垂眼,想起梁拂玉臨走時候,跟她講的話,她那時候歎著氣:“哎,灩灩,我跟你阿娘有一些交情,窈窈和衛期他們兄妹倆又喜歡你,所以我才跟你講這麽多。你覺得這次之後,周楚之間能太平幾年?這一場戰,遲早要打的。你是和裴行闕有過婚配的人,到時候真打起來,你曉得你在周地會有多難過麽?那些個沒膽量上戰場的男人,會怎麽借著報楚人之仇的名義去欺負你,你難道想不到?”
她那時候唇輕輕一動,好半晌講不出話。
字字懇切,她卻答應不得。
“可是姑姑,如果我走了,留阿娘一個人在這裏,那到時候,我阿娘受的羞辱折磨,會比我多百倍千倍,她這輩子,夠苦了。”
她抬眼,看向方清槐,她被世事磨礪許多年,舊時柔婉清雅的弧度逐漸垂落,添上不易察的憔悴。
梁和灩總覺得她還是年輕的,還是那個抬手能抱住她,拍她脊背叫灩灩,抱著她去門邊等父親的阿娘。可她已經老了,彎腰抱沉甸甸喜圓的時候,都要費點力氣,氣喘籲籲。
父母在,不遠遊。
梁和灩垂眼。
“我不在阿娘身邊,阿娘難道能放心?”
“你在我身邊,我也總憂心,不如跟去楚國,好歹能過得好些。”
方清槐偏過臉,抬手擦一下眼角:“灩灩,別留在這裏了。”
她說:“你父親在,也一定想你離這裏遠遠的,走得越遠越好。”
可是父親不在了啊。
若父親在,還有人護著阿娘。
如今他不在了,那便就隻剩下自己。梁和灩垂著眼,搖頭,語氣很堅定,話講得也絕情:“我去楚國做什麽?在這裏的日子不好過,在楚國難道就一定好過了嗎?咱們如今這麽惹眼,都是因為定北侯在,等他走了,那些人就不會管咱們了。我如今攢了不少錢,和咱們剛出宮時候不一樣了——再等等,到時候我帶阿娘去更南邊,或者去巴蜀之地,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去,離那些人遠遠的,何必一定要我和阿娘分開,去跟個我不喜歡的人硬湊一對,寄人籬下過餘年?”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話,絕不談是因為阿娘自己才一定要留在這裏,不行,她怕阿娘為了叫她能堅定地走,做些什麽傻事出來。
話落,屏風外傳來一聲輕輕的響動。
梁和灩正要問是誰,喜圓雀躍地跑來,扒在床邊,一跳一跳地往**撲。
方清槐抓著她前爪:“呀呀呀,把你姐姐褥子弄髒了!”
梁和灩抬頭,清楚地看見屏風上映出個冷清消瘦的人影,她曉得那是誰,偏過頭來,語氣更堅決:“等過完年,我就寫和離書,我與定北侯的日子,也早過得倦怠了,不過是表麵功夫,應付外人,勉強度日罷了——阿娘不要勸我,沒有用。”
屏風上的人影悄無聲息離去。
仿佛沒來過。
梁和灩深舒一口氣,抓住方清槐手:“日子再難,和阿娘一起呢,我就覺得有寄托。可我不敢把餘生寄托在旁人身上,別叫我走,阿娘。”
方清槐也不曉得該說什麽,半晌,握著她手,說好,搖著頭,不再提這事情了。
梁和灩抱過終於如願爬上床的喜圓,摸了兩下她毛,給她揉著肚子,就這麽耗過一整個午後,等晚膳了才起來,她拿著本遊記,跟方清槐閑嘮,談可以去哪裏,顯出對未來的期待來,她曉得自己在阿娘麵前,永遠拙劣,輕易就露餡,於是賣力得很,講得她自己都相信。
講了好久,到晚膳時候,她站起身,想要怎麽去麵對裴行闕。
但這問題顯然想多了,她環顧一圈,沒見裴行闕身影。
綠芽和芳郊湊來:“侯爺下午出去的,兩三個時辰了,不曉得幹什麽去了。”
梁和灩擺一擺手:“這時候了,他怪忙的,我們先吃吧。給他留一點,溫在灶上就好。”
然而裴行闕忙得,實在有點超乎想象,一直到深夜,他都沒回來,梁和灩原本想著等一等他,但等久了,人犯困,窩在被子裏,昏昏沉沉睡著了。
再睜眼,有人站床邊,黑沉沉一道影子。
“侯爺?”
那人不答話。
梁和灩撐著手臂,要坐起來,沒留神右臂,抽疼一下,她輕嘶出聲,那人終於有點動靜,伸手,扶她。
一點淡淡酒氣。
“侯爺飲酒了?”
“還聞得到嗎?”
裴行闕開口,語氣如常,平靜又溫和,扶她手臂的手指卻一直沒鬆開,握著她,帶一點笑:“怕嗆著縣主,沐浴過的,沒想到還是有氣息。”
飲過酒,氣息就藏不住,像動了心,再怎麽遮掩,都會有抑製不住的時候。
“燒得熱水嗎?”
梁和灩聽出不對來,床邊人果然搖頭,語氣是一板一眼的平靜:“沒有,不好驚擾人,用涼水將就了一下。”
她伸手,去摸他額頭,滾燙一片。
“臘月裏用冷水沐浴?你發瘋了嗎?”
才飲過酒的人壓下來,靠她近到咫尺了,連呼吸都糾纏在一起,梁和灩下意識揚了下頜,鼻尖和他蹭過,深夜裏,情緒浮動,曖昧至極。
“是有一點。”
他低頭,卻到底沒有吻下來,情緒克製住,到最後隻抵一抵她額頭,補上後半句,不帶笑:“是有一點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