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吉普車穿過了鎮子。

嚴格地講,家屬區其實甚至不是在鎮子上,而是在鎮子外麵。隻不過解放後鎮子一直在向外擴張,漸漸地就和軍屬安置區連接成一片了。

車子停下,前排的嚴磊下了車,繞到後麵打開了車廂後門。

這種老式吉普車不像後世的車那樣是前後兩排座位,他的前麵是駕駛座和副駕,後麵卻是貨廂式的。左右兩側各有一條長凳式的座椅,可以坐四個人。擠一擠甚至可以坐六個人。

男人依然是一言不發,但卻衝喬薇伸出了手。

喬薇看著這隻伸進車裏來的手,內心裏給嚴磊這個男人又加了一分。

她扶住嚴磊的手下了車。嚴磊打量了她一眼,確定了她能站得穩,身體已經沒什麽狀況,放開了手。

喬薇眯起眼睛看著這一片建築——都是平房,有院落,但看起來都很舊。

其中有一個院落是她和嚴磊的家。

她從記憶中檢索出來,這個房子是原主和嚴磊之間一個重要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因為這是老家屬區,而軍區在鎮子另一邊開了一片新家屬安置區,全是嶄新的紅磚瓦房,窗明幾淨。而且還是封閉式管理,就是後世俗稱的“大院”。

要是能住進新的軍屬大院,或許原主就沒這麽大的怨氣了。但是男主嚴磊,他把住軍屬大院的名額給讓出去了,讓給了他認為更需要的人。

男主就是這麽一個人。

喬薇放下遮陽光的手,轉頭說:“我記得家裏還有煙,你給小張拿一包藍……”

她檢索記憶,男主雖然是個團長,但這個車也不是他一個人獨享的,是好幾個幹部共用的。

所以喬薇想讓嚴磊拿包煙給駕駛員。這個年代交通不方便,用車就得靠駕駛員。喬薇為著以後計,想和駕駛員打好關係。

哪知道一回頭,嚴磊正往駕駛員手裏塞一盒藍牡丹。她一開口,兩個男人都頓住看她,眼睛裏都有掩不住的詫異。

要知道,原主可沒有這麽通達人情。嚴磊的戰友們,對她印象都不是太好。

“哎呀,嫂子咋也這麽客氣。”張駕駛員笑道,“我是誰啊,你們跟我還這麽見外。”

雖然他這麽說,嚴磊還是硬往他手裏塞:“拿著拿著,就是跟你不見外才給你,你推什麽。”

會把軍屬大院新宿舍的名額讓給別人的男人,原來非但不死板,做事還很靈活。

所以看人得從多個角度去看才行。

喬薇對張駕駛員說:“我們都不跟你見外,你跟我們見外什麽,拿著。”

她說話帶著笑,明明朗朗的讓人感覺舒服。

張駕駛員心想這嚴團長愛人怎麽跟以前不太一樣了。稀奇,難道是去省城吃了別人冷臉子,終於醒悟了,學會不給別人冷臉子吃了?

但喬薇這團長愛人都這麽說了,張駕駛員就笑著把煙揣起來了:“有事喊我就行。”

愛笑愛說話的駕駛員走了,院門前頓時清冷了起來。主要是嚴磊的臉太冷,渾身都散發著寒氣,夏天裏都讓人感到涼爽。

喬薇正想著怎麽打破僵局,嚴磊開口道:“你先回去,我去接孩子。”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

好吧。喬薇聳聳肩,吱呀一聲推開院門,一步踏了進去。

原主留給她的那些記憶雖然現在已經屬於她,但對喬薇來說就像是擁有了許多老電影,房子院子都像是電影裏的布景。每一處看著都熟悉,卻又知道其實自己從未到過那裏。

踏進來的一瞬間,才有以種從電影走進現實的感覺。

房子修補的痕跡很重,看上去雜亂。但還算是一個整齊的院子。

這個地區在解放前被轟炸過,家屬區以前是村子,被炸成了廢墟。那時候甚至連鎮上都幾乎空了。人口都是建國後才逐漸恢複的。

建國後建立軍區,後來為節省物料,家屬安置區是在廢棄空村的基礎上修繕、改建的。

嚴磊和喬薇住的這個院子,算是其中比較完整的。屋子布局整齊,估計在舊社會也應該是個殷實人家。雖然後來搭建、修補了許多,但在添補之下,還是能看得出來老房子舊模樣。

忽略那些修補、搭建的部分,還是能看出老建築的美感的。

當然,隻有喬薇才會覺得美。

不同時代的人審美簡直南轅北轍。擱在嚴磊和原主眼裏,這就是北方農村的老石頭房子,他們都不覺得稀罕。紅磚瓦房才稀罕,才體麵。

然而在生活在大都市的喬薇眼裏,紅磚瓦房才是鄉土感,這種石頭房子卻是田園。

在她看來,那些後來的私搭亂建雜亂又沒有章法,破壞了房子的古樸質感,讓她感到惋惜。

一眼望過去,穿過院子,門口屋簷下有台三腳的鑄鐵煤爐,白鐵皮煙囪,一節一節地套著。

因為是夏季,所以放在外麵。這種爐子挪動起來很方便,冬天可以搬到屋子裏去。

走進房子裏,布局是舊式的,進去就是堂屋,吃飯待客的地方。

東西兩側都有房間。顯然後來改造過,南北隔開成兩間,形成了套間。

西邊這間一進去先看到外間的書桌,算是書房。

齊腰的半牆上是木格子玻璃窗,掛著窗簾,把裏麵的部分隔成臥室。

臥室裏的床不是床,是炕。燒火口的鐵皮門現在掩著,等到冬天打開燒柴或者煤,能起到像暖氣一樣的功效。

屋裏的家具都帶著年代感。尤其是臥室裏的大衣櫃,半邊是木門,半邊是鏡子。喬薇以前隻在網上見過這麽有年代感的家具。

喬薇走過去,手撫上鏡子。

那鏡子裏的女人穿著有時代特色的衣服,留著有時代特色的齊肩發革命頭,可那張臉,實實在在就是她的臉。

原主和她生得一模一樣。

喬薇長長地籲了口氣。臉還是自己的臉,真是太好了。

趁著嚴磊去接孩子,她打開衣櫃,裏麵幾乎都是女性的衣服,都是她的。入眼都是各種小碎花,也很有時代特色。

關上櫃門,她在臥室裏轉了轉,把接收到的那些記憶和眼前都對照上,熟悉房間。

西間是她和嚴磊的臥室加書房,摸清了之後,她去了東間。

東間格局跟這邊一樣的。裏間是孩子的臥室,外間沒有書桌,倒有些木頭玩具,隨意地散落著。

喬薇看到屋角有個木頭帶杆子的馬頭,心裏已經生出了異樣的感覺。她走過去,抬起手輕輕摸上那個玩具,一股子強烈的愧疚感就衝上了心頭。

原主對嚴磊的淡淡的厭惡可以被喬薇克服。可原主對自己孩子的深深愧疚,喬薇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稍稍控製住了這股強烈的情緒。

就在這時,身後卻傳來稚嫩的聲音:“媽媽?”

喬薇倏地轉身。

嚴磊站在東間門外,一個小男孩一步跨進來,開心地撲進喬薇懷裏:“媽媽!你回來了!”

小小身體撲上來的一刹那,一股酸意直衝入喬薇的鼻腔。

等她回過神來,抬眼便看到了嚴磊複雜的目光正打量著她。而她自己人已經蹲在地上,緊緊地抱著懷裏的孩子,淚流滿麵。

她甚至都還沒看清那孩子長什麽模樣。

她鬆開手臂,小男孩站直了,兩個人才麵對麵。

人好不好看,從小就能看出來。

身為男主的兒子,小男孩自然生得眉眼端正,鼻梁秀麗,一看就是一個帥哥幼體。

喬薇盯著這孩子,目不轉睛地看。

小男孩原本是歡快高興的,看到喬薇滿臉的淚吃了一驚:“媽媽你怎麽哭了?”

喬薇抹了一把臉。

前世她哭過很多回,但都是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現在嚴磊在門邊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她不習慣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樣。

她擠出笑容:“媽媽想你想得哭了。”

小男孩鬆了一口氣,又委屈起來:“湘湘也想媽媽!媽媽走了好幾天,我問媽媽什麽時候回來,爸爸說不知道。”

喬薇看過去。

嚴磊手插在褲兜裏,見她看過來,他別開了臉去。

小男孩繼續控訴:“我讓爸爸去接媽媽。爸爸不去,還說再說就揍我。”

真是委屈極了。

喬薇問:“那爸爸揍你了嗎?”

“沒有。”小男孩抽抽鼻子,控訴,“爸爸太壞了,這麽晚才去接媽媽。”

沒揍就好。

嚴磊沒有第一時間就去省城找她,喬薇猜他可能也是經曆過一段時間的憤怒、痛苦和掙紮。他現在還能這麽平靜,甚至沒有打孩子,這情緒的控製力算是非常厲害了。

不愧是上過戰場的人。

“不怪爸爸,是媽媽的錯。”喬薇將小男孩又樓進懷裏,柔聲說,“媽媽再也不離開你這麽久了……”

原主喬薇薇對孩子的愧疚之情與別的放電影式的的記憶不同,這份感情完全和喬薇融合在一起了。

喬薇已經全盤地接手了喬薇薇的人生,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她的兒子嚴湘。

湘,偉人的故鄉。

這個名字還是原主否定了男主提的建軍、振華、愛國之類的名字自後親自取的。

現在,嚴湘是喬薇的兒子了。

真好,喬薇發現原來她的眼淚裏也有為自己而流的——在這個世界,她又有家人了,血脈相連。

喬薇緊緊地摟住嚴湘,埋在他小小的肩頭。

“媽媽,媽媽,別哭了……”嚴湘本來想為這幾天的委屈哭一哭的,可媽媽一哭,他沒法哭了。

小男子漢隻能安慰媽媽:“你以後別出遠門。要不然你出遠門帶上我一塊兒。”

喬薇抹了把臉,笑著答應了他。

再抬眼看去,東間門口卻已經沒有了嚴磊的身影。

喬薇暫時沒有去管他,她先問了嚴湘有沒有吃中午飯。

“吃了。”嚴湘說,“楊阿姨家烙的蔥花餅可好吃了。”

嚴湘口中的楊阿姨,就是原主把孩子托付的鄰居。這裏是部隊的家屬安置區,周圍的鄰居當然也都是軍屬。對方的丈夫是嚴磊的戰友趙團長。

喬薇仔細看嚴湘,看到孩子除了情緒上的一點小委屈,精神麵貌整體都很好,身上的衣裳看著也幹淨,可知這個“楊阿姨”這幾天把這孩子照顧得很好。

在書中,嚴湘被描寫成一個內向寡言的沉默少年。雖然描寫他被後媽照顧得很好,也被教得很有禮貌,後來也很有出息,但喬薇總覺得那些描寫看著花團錦簇,但細品總是透著一股子陰鬱的味道。

因為原文中從來沒有描寫過他像現在這樣眼睛明亮,又這麽愛笑。

後來那些眼睛裏的笑意呢?小男孩眼中的光彩呢?

都沒了。

喬薇隻覺得一股難受湧上心頭。

她摸摸嚴湘的臉。

這個孩子以後就是她的兒子了,她不會讓他臉上的笑消失的。

她答應了喬薇薇的。

喬薇現在就是喬薇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