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林夕夕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恍惚像在做夢。
這才是她青春時候該有的模樣，這才是配得上她的待遇。可恨她當年眼瞎，錯選了知青。
她也突然醒悟過來自己真是犯傻了, 居然不曉得打扮打扮。其實也是根本沒條件，她從家裏過來舅舅這裏，出這麽一個遠門她娘也才肯給她三塊錢的路費。
這還是她用“我若嫁了好人家以後帶你享福”的承諾換來的。
還不夠買這麽一條裙子的。
在舅舅家給舅舅舅媽幹活, 也是沒有錢的。她知道擱在舅舅舅媽的想法裏，是覺得家裏有吃有喝有地方睡, “沒有花得著錢的地方”。
是的她完全理解這種思想。但是落在她自己身上就是連打扮都沒條件。
這得給嚴磊看看！
林夕夕心裏立刻閃過這個念頭。
傍晚時分, 今天因為是周六, 很多單位下班時間都會比平時早一點。
吉普車也比平時早到路口。
幾個人才下車，就看到路口有個漂亮姑娘。又年輕又漂亮皮膚緊繃得沒有瑕疵的少女誰不愛看啊，大家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嚴磊也多看了她一眼。
林夕夕顯然很享受這種目光，笑吟吟上前, 喊他：“嚴團長, 我舅呢？”
嚴磊說：“他坐後麵那車。”
說完，他就腳步匆匆地走了, 沒有再多看她一眼。
剛才看的那一眼也不過是看裙子罷了——他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喬薇送給楊大姐的。
家裏有什麽這麽勾著他。林夕夕恨恨。
馬團長年紀大，把兩隻手往肚子上一搭，笑眯眯誇讚：“小林今天真漂亮呀。”
其他幾個人都笑了。
他們都知道今天老趙家安排了啥事。聽說要跟老趙家這個漂亮外甥女相親，營部單身的小夥子們為了爭那幾個名額, 人頭都打出狗腦子來了。
領導都大力支持, 給派了個車。
他們告訴林夕夕：“他們車在後麵呢, 別著急。”
都以為林夕夕是專門打扮漂亮來小夥子們跟前來亮相的。
林夕夕其實隻是想來給嚴磊看看自己打扮後的樣子的, 並不在乎別人。但舅舅的戰友們這麽說，她也隻能回答：“嗯嗯, 是我妗子讓我來看看……”
等幾個中年男人各自回家散了，林夕夕伸著脖子往嚴磊家的方向看看，嚴磊都已經沒影了。
林夕夕氣得跺跺腳，但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轉身看向了吉普車——她一直就想找機會跟張駕駛員搭個話，奈何沒有機會。難得今天她舅舅不在車上，別人又都走了，這機會不能放過。
更好的是，張駕駛員非但沒有開車走，他還滅了火，打開車門下來了，主動跟她打招呼：“小林同誌別著急哈，他們人多，慢了點。”
林夕夕對他展顏一笑：“不急，家裏飯剛做上，來得及。”
還不等她想好怎麽開口，小張主動說了：“那咱們是先過去？還是在這等著大家一起？”
“誒？”
“那什麽，”小張嘿嘿笑，“我也，那個，我也參加今天的學習會。”
哪有什麽學習會，是趙團長挑了一群沒結婚的優質青年，拉到家裏，讓他們見見他外甥女，也讓外甥女見見他們。互相有個印象，接下來可以自由戀愛。
現在不興包辦婚姻了，興自由戀愛。具體就是找個介紹人給你倆介紹一下，見個麵互相交代一下家庭情況、工作、性格、愛好、生活習慣等等。如果互相覺得可以，兩個人就算是正式處對象。
準備一下，一到三個月之後就可以結婚了，長一點的也可能要談半年，但通常不會更久。
這，就算是這年代的自由戀愛了。它不算是包辦婚姻。
林夕夕微感意外：“你不是司機嗎？”
這個司機好像不是她舅舅手底下的，怎麽也來參加學習會？
趙團長囑咐過的，小林同誌不知道今天是相親局。張駕駛員嘿嘿一笑：“那……駕駛員也得學習才能進步啊。”
他也留著心眼不說破，要萬一挑明了，小林心裏有了想法，待會萬一看上別人怎麽辦。
林夕夕沒多想，反而覺得這是大好的機會。
她掃了一眼路口，擔心舅舅和他的人很快會到讓她不好和張司機說話，她熱情地說：“不用等，你先跟我走吧。”
林夕夕不僅漂亮，而且趙團長早就把她有多能幹多賢惠給吹出去了。她出身也好，全家都是貧農。
擱在這裏，就是人們心目中絕佳的婚配人選。
不像嚴團長那個城市媳婦，雖然也很漂亮，卻是整個軍區找對象的反麵教材。連政委都私底下跟他們這些年輕人說：“我當年沒勸住嚴，我後悔著呢，我可得跟你們說，娶媳婦第一點，得吃苦耐勞，得能幹！”
而林夕夕本來就是這個文裏的女主，她身上的特性本來就是被設定為在這裏是受歡迎、被追捧的人。
果然小張巴不得能跟她多單獨相處一會兒，聞言立刻就眉開眼笑地跟上了。
林夕夕靈魂有年紀了，麵對小年輕當然不緊張，說起話來帶著一種大媽式的熱絡。
但小張哪裏知道真相，他聽到看到的就是趙團長外甥女對他似乎十分熱切。他心裏竊喜，有問必答。
林夕夕帶著小張在路口拐了個彎，狀似無意地說：“……他們去省城都是你開車呀，那上次嚴團長去接喬阿姨是不是也是你去的？”
小張立刻挺起胸膛，說：“當然是我。省城我經常去，你要是有什麽要帶的東西，盡管跟我說。”
話說得滿滿的，雄性求偶的本能就是盡可能地開屏，去展示自己的能力。
的確這時代“會開車”是個了不起的、少數人才掌握的技能。不管在不在部隊，駕駛員都是個體麵的崗位。
小張在這個時代就是個優質的男青年，一如林夕夕在這個時代也是個優質的女青年。
其實林夕夕根本沒想這麽多。因為到了九十年代，司機已經沒那麽金貴了，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職業。在林夕夕眼裏，小張根本不算什麽。現在沒法和身為團長的嚴磊比，以後更沒法比。
小張在她眼裏就是重要的線人。
可惜沒走幾步路就到了趙團長的家了，而且英子跑出來看見了她就喊：“姐，我媽找你呢！”
跟小張現在也不熟悉，不好開口，林夕夕隻能等以後再問。
回到趙家，楊大姐舉著鍋鏟問：“你去哪……啊喲，張來啦。坐啊張，來坐，來坐。”
“夕夕，快給小張倒水。”
林夕夕給小張端了水，小張笑嘻嘻接了才坐下。
楊大姐一看心裏就有數。她家夕夕啊，賢惠加漂亮，成分又好，這樣的姑娘在部隊是非常受歡迎的。
她含笑對林夕夕說：“你別進廚房了，你就在院子裏烙餅，順帶手端茶倒水。”
趙家院子裏還有個戶外的灶，今天特意留給林夕夕讓她當著大家的麵露一手烙餅的絕活。
林夕夕一心想和小張拉近關係多說話，不疑有他，正好留在院子裏一邊烙餅一邊和小張說話。
小張說：“你舅老在部隊裏說你烙餅好吃。”
小張又說：“我吃過，是真的好吃。”
林夕夕莫名：“你吃過我烙的餅？”
小張說：“就大前天，你們給嚴團長的，嚴團長都給我們吃了，大家都說好吃。”
林夕夕才知道自己那天的餅白送了。趙團長拿了空飯盒回來，她還以為嚴磊把餅吃了呢，原來是被這些人吃了。
林夕夕氣得一口氣堵住，扭過頭去不說話了。
小張還想說話，趙團長領著七八個大小夥子進來了。
“夕夕，給大家夥倒個水。”趙團長一進院子大嗓門就扯開了，又給大家介紹，“這我外甥女，小林。”
一群綠軍裝的大小夥子紛紛打招呼：“林同誌好。”
林夕夕擦擦手，招呼大家：“坐。”
她身形苗條，容貌秀美，皮膚白得像城裏姑娘，果然如傳言那樣漂亮。小夥子們今天都是奔著相親來的，個個都是眼睛一亮。
趙團長摘了帽子跟小張打招呼：“你先到了啊。”
小張捧著茶缸子笑嘻嘻：“我車快，我跟小林同誌聊了半天了已經。”
這話一出，頓時七八道眼刀子射過來。
趙團長笑嗬嗬。一家女百家求，這是娘家人喜歡看的場麵。
他招呼著大家在院子裏圍成一圈坐下：“那個今天我們這個學習會大家也都知道主題是啥吧。”
“知道，知道。”
小夥子們的眼光亂往灶台邊的林夕夕身上瞟。
小林同誌不光是漂亮，她那揉麵的手法、力度，一看就是家務嫻熟。聽說她還特別勤快、能幹活。這真是個再好不過的結婚對象了。
小夥子們都跟打了雞血似的，雖然做的是小板凳，可那腰杆挺得一個比一個直。
趙團長看了一眼忙碌的外甥女，招呼大家：“那開始之前，我們都先來做個自我介紹。”
他給大家使了眼色。小夥子們會意，立刻有人第一個自報家門。
林夕夕一邊烙餅，一邊聽著這些人報戶口，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她忽然明白了什麽，立刻轉過身去，背對著這些人。
……
果然等到晚上這所謂的“學習會”散場了，趙團長把她喊到屋裏：“其實今天是讓你和這些後生互相見個麵。營部最俊的後生們我今天都給你拉來了，咋樣，有沒有瞅上的？小李怎麽樣？小王也不錯。你看上哪個跟我說，他們都看上你了，你看上哪個，明天就開始處對象。”
處兩個月，給外甥女做件紅衣裳，做兩床紅被子，打個大衣櫃做陪嫁，就可以結婚了。
林夕夕拉著臉：“我不處對象。”
趙團長不信：“就沒一個看上的？這都是我們隊伍裏最棒的小夥子，個個都有前途。”
軍官，待遇好得沒有能比的。工人都沒法比。
可說到前途，林夕夕跟他想的不一樣。
軍官又怎麽樣，都不知道這些人能不能熬過那十年。那些年裏，多少人熬不住跳井跳河上吊的。
就算平安度過那十年，等到大裁軍的時候，也都要轉業的。
然後呢，九十年代下崗潮。
等到下崗潮來了怎麽辦，怎麽辦？
林夕夕仿佛又回到了死前的那個時刻，家裏是真的揭不開鍋了，太難了，絕望感鋪天蓋地。
曆史的洪流一濤比一濤更猛烈，每個人都渺小脆弱。
今天相親見到的每個人，都不知道未來哪一波就被拍死在江灘上。
在這滾滾洪流中屹立不倒的，一路都在向上行的，林夕夕就隻知道一個人，就是嚴磊——她上輩子錯過的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