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麥訊文在開展前一日抵達東城。

他在矽穀的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 為了此次展覽,特意請了年假。

因機會難得,其父母也協調了時間, 一道前來。

幾人打算看完展覽之後,順道再挑幾個城市旅遊度假。

孟弗淵親自開車去接,送往預訂的酒店下榻。

舟車勞頓, 三人先行修整,聚餐諸事安排到了觀展之後。

開展當日,由司機開著一部商務車,陳清霧和孟弗淵一同前去接人。

麥訊文和其父母已在大廳等候。

陳清霧和孟弗淵穿過旋轉門,走往大廳候客區,麥訊文看見,招了招手, 站起身。

到了跟前,麥訊文見孟弗淵挽著陳清霧的手,笑說:“已經是了?”

孟弗淵點頭。

麥訊文哈哈大笑。

陳清霧聽不懂這莫名其妙的對話,看向孟弗淵, 希望他能進行解釋。

孟弗淵說:“沒事,不重要。”

麥訊文的媽媽米拉也站起身, 她見到陳清霧很是高興,一番親熱的寒暄之後,送上自己親自做的手工蠟燭作為禮物。

一行人出發,前往美術館觀展。

下車之後,陳清霧讓大家在安檢口稍等。

片刻, 工作人員姚哥從館內出來, 帶著幾張嘉賓證,一一分發給大家。

大家從安檢口的工作人員通道進入, 穿過大廳,去往今日瓷器展的展廳。

七號到十號四個展廳,均開放給了這一次的展覽。

展廳入口張貼了巨幅的展覽介紹,麥訊文幾人頓步。

展覽名為“塵土與煙霞”。[*注]

“從二裏頭遺址出土的原始青瓷,到現代技藝下的百花齊放,中國瓷器三千年,汝窯青,定窯白,建窯黑……工藝與匠人相輔相成。曆史長河遺留數朵浪花,我們一一巡訪擷獲。十位滄海遺珠的匠人,作品或圓融、或耿直、或拙樸、或恬淡……煉卻火與光,塵土作煙霞。”

展覽是免費預約形式,今天是開展首日,放出的名額不多,因此展廳裏很是安靜,偶爾的腳步聲和喁喁人聲,也不覺得吵鬧。

大家並不直奔主題,而是沿著布展動線,依次觀覽。

凡有不解,都會詢問陳清霧。

米拉看見一隻淺黃到深藍漸變的花瓶,問陳清霧那是怎麽燒出來的,“顏色不會混在一起嗎?”

陳清霧解釋:“理論上兩種方法可以實現這種多色的效果,一種是施釉的時候就進行顏色的創作,一種釉色打底,其他釉色鋪成在上麵,這種需要對釉色的燒成效果有比較精準的預判,可能前期需要試燒多次才能達到理想的情況。還有一種方法是進行多次複燒。這件作品從外觀看應當是複燒出來的,顏色與顏色之間有疊加覆蓋的效果。”

話音剛落,米拉便露出幾分崇拜欣賞的目光。

陳清霧和朋友出去玩,逛博物館遇到陶瓷相關的展品,解說時常會看見類似的目光,她始終覺得不好意思,因為隻是術業有專攻罷了。

展廳裏的作品,並不一定都對得上眼緣,所以有的大家看得久一些,有的隻掃過兩眼。

作為專業人士的陳清霧,則“花心博愛”得多,這裏的每一件作品,她幾乎都很喜歡。

她尤其熱衷先看器物本身,再根據特質去推斷製瓷人的生平,如果能猜中,她就覺得是意外之喜。

孟弗淵發現了她的自娛自樂,也加入進來。

遇到分歧之時,兩人還會打賭。

玩得不亦樂乎之時,來到了七號與八號展廳的連接處。

前方便是莊世英的個人單元,主題名為“四序有花”,取自於韓偓“四序有花長見雨”這一句。

麥訊文看見這四字,幾分怔忡,問陳清霧:“主題名字是誰擬定的?”

“一般都是策展團隊。”

“他們確實認真研究過我奶奶的作品,這個主題,和她做的東西調性非常吻合。”

說完,麥訊文便迫不及待地步入八號展廳。

牆壁上張貼了莊世英的照片與個人簡介,包含生卒年月,生平經曆。

麥訊文和其父親駐足,逐句閱讀那上麵的字,情緒分外複雜。

分明是熟悉不過的親人,可仿佛變成了傳記裏的傳奇。

莊世英的所有作品,按照青年、中年和晚年三個時期,進行了分類,每一階段都各有特點,但也有縱貫始終的偏好與氣質。

正如“四序有花”這四個字所歸納的,每一件作品,都有其直麵苦難,枯木生花的樂觀與豁達。

那件陳清霧千裏迢迢帶回來的琺琅彩鍾形杯,被放置於中間的玻璃展櫃之中,浴在溫和的白光之下,有種淡雅溫潤的質地。

好似她這一生,所有的繁花與烈火,都被歲月包裹為毫不招搖的恬淡。

麥訊文一家,在展廳裏停留許久,看過一遍之後,又回到第一件展品,從頭看起。

而陳清霧則看得更加細致,看工藝,看燒成效果,也看創作思路。

在這安靜的時空裏,她好像正穿越生死與時空的隔閡,與前人對坐相談。

這時候,姚哥陪同翟靖堂一道過來了。

姚哥向翟靖堂介紹說:“翟老師,這就是莊世英女士的家屬,特意從美國趕過來的。”

翟靖堂向著麥訊文幾人伸出手,頷首笑道:“幸會幸會!謝謝麥先生你們前後的奔忙和支持。”

麥訊文道:“我應該感謝你們才是,展覽策劃非常好,我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翟靖堂笑說:“能玉成此事,讓莊老師的作品被更多人知曉,也是我的榮幸。我聽說你和清霧是朋友是吧?這事兒最該感謝的是她,前前後後的,很多事情都是她在幫忙對接。”

陳清霧忙說:“沒有沒有,我就做了一點皮毛工作。”

麥訊文說:“我今晚就請陳小姐吃飯。”

“……說好了我和孟弗淵請的。”陳清霧笑說。

這時候,翟靖堂順勢看向了陳清霧身旁的孟弗淵。

陳清霧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作介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是我男朋友,孟弗淵。他和之前拜托您幫忙燒製陶瓷組件的SE Medical的負責人是合作關係。”

翟靖堂伸手,笑說:“幸會幸會。”

孟弗淵與其握手,笑說:“感謝您對我們工作的支持。”

他沒有說,感謝翟靖堂對她的照顧。

陳清霧笑了笑,心想或許隻有她自己一個人能領會這措辭的差異。

翟靖堂笑說:“我聽說是用於醫療器械的阻燃材料,我也算是間接為醫療事業的發展做了貢獻,這也是我的榮幸。”

一番閑談之後,翟靖堂還有事,便準備走了。

臨走前開了陳清霧一句玩笑:“我時不時會去逛你的網店,東西要好好做啊,我會偶爾下單檢查作業的。”

陳清霧笑說:“壓力好大。”

“有壓力才能出更好的作品——我先走了,清霧,下次帶你男朋友去瓷都玩,我招待你們。”

翟靖堂離開之後,麥訊文他們又重點看過幾件作品,一一拍照留影,這才繼續去往下個展廳。

麥訊文稍稍落後幾步,與陳清霧同行,“謝謝你,我現在才具體明白了你那時候所說的,她不單單是我祖母,還是一位陶瓷藝術家的意思。”

陳清霧笑說:“不客氣。能促成此事我也非常有成就感。”

孟弗淵全程沒有打擾陳清霧與其他人的交談。

他喜歡看她因為熱愛的事業而熠熠生輝的模樣,哪怕隻是旁觀,也覺得安心——這草台班子似的世界,還有人在認真堅持。

一行人到了十號展廳,一道站在巨幅陶瓷板畫前,仰頭觀賞的身影,引起了陳清霧的注意。

黑色T恤和運動外套,斜背一隻黑色雙肩包,身形頎長,五官優越,那長相直接拉進娛樂圈去也綽綽有餘。

不是孟祁然又是誰。

孟弗淵這時候也注意到了,和陳清霧對視一眼,兩人一同走過去。

孟弗淵出聲:“祁然。”

孟祁然轉過頭來,幾分偶遇的驚喜,“哥……”

目光掠過陳清霧,將對她已到嘴邊的稱呼,咽了回去。

孟弗淵:“過來看展的?”

“朋友圈刷到海報了。”

孟弗淵明白,他說的自然是陳清霧的朋友圈。

“中午一起吃飯?”孟弗淵說。

“不了。還有事。本來準備看完了去你們公司找你的。”

“找我什麽事?”

孟祁然卸下雙肩包,從裏麵拿出一隻二十厘米見方的木盒子,遞給孟弗淵,“送你的禮物。”

“什麽東西?不會是手-雷吧。”

“……”孟祁然幾分無語,“可不就是。你捧好了別摔,一摔馬上爆-炸。”

孟弗淵露出“你幾歲了”的嫌棄表情。

自始至終,孟祁然隻拿餘光看了看陳清霧。

不知為何,竟覺得愧對,那隱約的窒息之感,不知是因為嫉妒,還是因為痛苦。

她一定過得很開心,看著都不似以往那般,總有形銷骨立的清瘦之感。

叫人痛苦的,不是她很幸福,而是,原本他也有機會給她幸福。

孟祁然沒讓情緒流露絲毫,拉上了雙肩包的拉鏈,斂下目光,說道:“我已經逛完了,先走了,你們慢看。”

孟弗淵沒說什麽,點點頭。

孟祁然最後輕輕地瞥了陳清霧一眼,頷了頷首,便轉身往展廳出口走去了。

逛完展,一行人回到車上,去往孟弗淵提前預訂的餐廳。

七座的商務車,陳清霧和孟弗淵坐在最後一排。

孟弗淵將那隻木盒拿了過來,放在腿上。

陳清霧偏頭挨近,等他打開。

木盒有個帶插銷的黃銅鎖,拔下那插銷,將盒蓋翻開,兩人一起愣住。

似是小蒼蘭的顏色,衍在水中,那一點點近於透明的霧紫。

那隻水杯。

那隻“花與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