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起逛超市倒也並非第一次。

隻是上一回的記憶未免過分久遠。

孟弗淵作為兄長, 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刻,家長有時候為了自己玩得開心,常會把兩個小孩托付給他。

應當是陳清霧和孟祁然七歲那年, 兩人待在孟祁然房間裏學電視劇裏演“武俠片”,最後“決戰紫禁之巔”時,孟祁然沒控製好力道, 陳清霧的鼻梁挨了他一個肘擊,頓時血流如注。

孟弗淵沒想到自己去樓下拿瓶飲料的這一會兒工夫就能出狀況,立即讓陳清霧腦袋微傾,吩咐孟祁然去準備棉花和冰袋,自己捏住她的鼻翼按壓止血。

那時候她衣襟上沾著血,低著頭乖乖的一動不動,甕聲甕氣地, 還要請求他,一會兒不要告訴大人是祁然撞的,不然祁然又要挨訓。

後來血止住了,孟祁然沒心沒肺地看動畫, 而陳清霧卻一直有點蔫蔫的。他猜測她可能是嚇到了,害怕要是血沒止住, 就又要送醫院去,讓父母操心。

於是走過去,摸了摸她腦袋,說趁著家長沒注意,帶她回去把衣服換了。

她眼睛立即亮起來。

後來去陳家換了衣服, 又帶她和祁然去逛超市, 想讓她挑點兒喜歡吃的零食。

陳家父母對她吃零食這塊管得很嚴,主要是怕吃雜了東西腸胃出毛病。她自己也很自覺, 在薯片架子前流連再三,最後也沒伸手,隻在生鮮區拿了一盒藍莓。

此刻,孟弗淵推著購物車,陳清霧挽著他,回憶往事:“你以前是不是覺得我和祁然挺煩的。”

“是。”

陳清霧笑說:“就不能委婉一點嗎。”

孟弗淵便糾正措辭:“你還好,祁然比較煩。”

“我以前真心實意地希望過,你是我親哥哥。”

“幸好你的希望沒有成真。”孟弗淵看她一眼,“ 要是我成了你的親哥哥,大約你也會真心實意地覺得我煩。”

“嗯。”陳清霧點頭,仿佛深以為然,“你確實不要是我的親哥哥比較好,但原因不是你說的這個。”

孟弗淵幾乎一秒聽懂她的潛台詞。

陳清霧察覺到孟弗淵腳步稍頓,立即轉頭看去,“在想什麽?”

“沒有。”

“哦?”她笑意狡黠,“你該不會是在想,沒有哪對親兄妹會做我們出門之前……”

話被孟弗淵抬手捂住了。

陳清霧笑意噴在他掌心,幾乎立即叫他聯想到了在**時那一句被他捂住的“淵哥哥”。

今日出門沒有戴眼鏡,但也不妨礙他將神情武裝得無懈可擊,絕無可能引起外人懷疑的嚴肅冷淡。

除了陳清霧。

她望著他一時笑得更開心。

她好像是故意的,要看他失守,看他被欲-望汙染,看他從神壇墜落,甘願匍匐於她的膝下。

陳清霧拉下孟弗淵的手,握住,改成十指相扣的姿勢。

孟弗淵觸到她無名指上的尾戒。推到指根後不至於脫落,但到底稍鬆了兩分。

或許送她一枚新的比較合宜。

這念頭剛一冒出就被他驅逐。害怕嚇到她。

說話間已到零食區。

陳清霧目光往擺著薯片的貨架上掃了一眼,孟弗淵伸手,拿了兩袋原味的,丟入購物車中。

陳清霧想起上回在孟弗淵那兒看電影,他拿出來的薯片也是原味的,便知曉這絕非巧合。

“……你怎麽連我喜歡吃什麽口味的薯片都知道?”

“有心觀察什麽都能知道。”

“那你還知道些什麽?”

“喜歡的花、大衣品牌、歌手、作家、陶藝師。身高,體重,鞋碼……”孟弗淵語氣平靜,說到這裏卻有一個明顯的停頓。

陳清霧自然捕捉到了,笑問:“你省略了什麽?”

“沒有。”

“那我隻能猜一猜了?”陳清霧偏頭看他,作認真思考狀,隨後以嘴型說到:胸圍,是不是?

她笑起來,補充問道:“昨天剛知道的?”

“清霧,這是在公共場合。”

“那又怎樣?我們周圍十米都沒有第二個人。”她好似恍然大悟,“哦,你害羞……”

眼看孟弗淵又準備去捂她的嘴,她立馬往前挪了一步,轉個身笑看著他,“你好嚴肅啊孟弗淵。”

孟弗淵看著她:“奉勸你現在最好少說兩句,清霧。”

話裏仿佛不無“勿謂言之不預”的警告。

“要懲罰我嗎?”陳清霧那帶笑的聲音,仿佛是在期待。

“……”

他承認是他輸了。

明日便是除夕,兩人決定自己在家搗鼓年夜飯,因此買了些雞鴨魚肉,以及半成品的蝦蟹。

孟弗淵推著車,陳清霧看見合意的就往車裏一扔,出發時“點到為止”的計劃,早已忘得一幹二淨。

等推去收銀區,陳清霧看見滿滿當當的購物車,問道:“你怎麽都不阻止一下。”

“阻止做什麽,你好不容易長到想吃什麽就能吃什麽的年紀。”他停了一下,補充一句以示嚴謹,“當然堅果除外。”

陳清霧笑出聲,“你好好啊淵哥哥。”

“……”孟弗淵繃緊臉色,“你趕緊把這個稱呼改掉。”

兩人經過收銀區旁的貨架時,稍稍停住腳步。

孟弗淵麵無表情地拿了一盒,丟進購物車。

“這就夠了嗎?”陳清霧問得很是認真。

“……”

陳清霧故意地盯著他,拿了一盒,又拿了一盒。

孟弗淵不得不伸手將她手背一按,“可以了,清霧。”

那幾分無奈的語氣,仿佛是對今天所有一切的求饒。

結賬之後,孟弗淵將車推到商場的地下車庫,東西裝入後備廂裏。

“哎呀。”

孟弗淵看向陳清霧,“怎麽了?”

“我的車還在家裏。”

“我過幾天回去一趟,幫你開過來。”

“回去做什麽?”陳清霧好奇。

“……還願?”

“啊?”

孟弗淵很不願承認,有時候玄學真有其玄妙之處,“……去年春節一起去寺裏進香,記得嗎?我無意間掣了一支簽。”

“哦記得。簽文你沒給我們看。說了什麽?”

“……紅鸞星動。”孟弗淵語氣很是勉強。

陳清霧毫不留情地笑出聲,因為覺得這四字由孟弗淵說出來,分外違和,“你信這個嗎?”

“隻要是讓你和我在一起,我可以相信任何。”

“那你應該相信你自己,我選擇你是因為你,而不是因為任何其他。”陳清霧認真說道。

他們今天下午兩點才起床,午餐是在商場負一層將就解決的。

此刻離晚飯時間已不算太遠,便去西點店和花店各挑了一些甜點和鮮切花。

有時候不免感歎時代發展迅速,小時候除夕前夜絕大部商鋪都已歇業,哪像如今這樣便捷。

吃過晚飯,兩人回到公寓。

將采購回來的物資放入冰箱,鮮切花處理過後插入花瓶之中。

仿佛也沒有消磨多久,看時間已過了九點鍾。

“我先去洗澡。”陳清霧掏出手機給花瓶中的淺紫色洋桔梗拍了張照片,隨後說道。

她知道自己聲音裏有種故作的平靜,相對於彼此心知肚明將要發生的事。

孟弗淵點頭說好。他聲音就更加平淡。

陳清霧洗完澡換上睡衣,走出浴室門,卻見主臥相連的陽台門打開了,孟弗淵正靠著陽台欄杆抽煙。

陳清霧走了過去,孟弗淵聞聲回頭,立即滅了煙,牽著她的手往懷裏一帶,“外頭冷,披件衣服再出來。”

黑夜裏燈火顯出幾分幹淨的明亮,仿佛比她印象中的東城要漂亮幾分。

空氣凜冽,但因為剛洗過澡,身上尚且暖烘烘的,倒並不覺得冷。

孟弗淵到底怕她感冒,轉身進屋,去衣櫃裏找了一件長款厚浴袍,將她整個裹進去。

“你看一會兒就進去,外麵風大,容易著涼。我先去洗澡。”

陳清霧點點頭。

孟弗淵洗過澡,換了件黑色綢製的睡衣,往陽台上看一眼,卻見陳清霧還趴在那兒。

他走到她身邊,伸手在她頭頂上按了一下,“怎麽不聽話。”

“沒事,我不冷的。”陳清霧笑說,“夜景好漂亮,有啤酒就好了。”

孟弗淵聞言便要往外走。

陳清霧趕緊將他手臂一抓,“我就隨口一說的。喝完了還要刷牙,好麻煩。”

她手確實是暖和的,孟弗淵稍稍放心,看她似乎一時半會不想進去,也就陪著她。

夜裏好安靜,隱約的一聲鳴笛,顯得空曠又茫遠,像遊子的一縷鄉愁。

節日總會賦予人更多情緒。

安靜了好久。

“孟弗淵。”陳清霧忽然出聲。

“嗯?”孟弗淵側低下頭。

“你記不記得,之前你問過我,是什麽促使我決定放棄祁然。那時候我說,我的喜歡是被浪費的水。那隻是根本的原因。最後一根稻草是……”

陳清霧倏忽抬頭,仰麵看向他,“……他不願意吻我。”

“是嗎。”孟弗淵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極了,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猛地往自己懷裏一帶,“我無法理解。因為我每時每刻都想……”

等不及將話說完,他便抬手捧住她的側臉,低下頭去。舌尖直接侵入,纏吻,他們的一開始就似乎沒有習風和雨一說。

陳清霧吞咽了一下,踮腳,將自己貼向孟弗淵。

心髒猶如擂鼓,人有種將要跌落的錯覺,於是隻好伸臂,緊緊摟住他的後頸。

“清霧……”孟弗淵在換氣的間隙出聲,聲音低沉而短促,“……我怕你覺得太快。”

陳清霧搖頭。

下一瞬,孟弗淵便毫不猶豫地微微躬身,手臂繞過她的膝彎,直接將她打橫抱起。

走進室內,闔上陽台門,又騰出一隻手,拉上了遮光簾。

陳清霧跌落於一片深灰,睜眼看見孟弗淵幽深的雙眼。

隻對視一瞬,他便低下頭來,再度吻住她。

溫熱呼吸從唇畔移至耳後,又沿著頸側皮膚逶迤而下,與此同時,他手指上薄霜的微涼觸感,卻深陷一種軟與熱。不知道是誰融化了誰。

陳清霧睜開幾分迷蒙的眼睛。

她喜歡臥室的台燈,是一種搗練過的淺黃,夢境中的月光,它照得孟弗淵有種叫人心悸的清雋,即便他眼裏早有暗寂的火隱隱燃燒,神情卻仍顯得冷峻極了,這種反差簡直令人著迷。

在深吻中,陳清霧抬手,手指勾住了那黑色睡袍的係帶,她直直地望住孟弗淵的眼睛,一扯,伸手拂落睡袍的同時,自己直起身來,緊緊地抱住他。

那種觸感毫無阻隔。

孟弗淵一陣顫栗。

陳清霧抬頭,去吻他的喉結,感受它在這一瞬間的上下滾動。

然而下一瞬,孟弗淵便按住她的肩膀,傾身一覆。他頭往下尋,棲息於她胸-前。

指尖遊移,仿佛風拂過靜止的湖麵,引起層層擴散的漣漪。

他複現了上午的行為,隻是更加緩慢,更加耐心。

小時候去山裏玩,沿著山道行走不遠,有一方石砌的方形水池,覆滿青苔,早已不見其本來麵目。

山裏下過雨,她蹲在那裏洗手,將滿的水池頓時漫溢,浸過青苔,風拂過樹林時,空氣裏一股蒼綠的濕意。

這種靜謐在醞釀更大的風暴之時,也一並消解掉了陳清霧的耐心。

她伸手抱著孟弗淵的腦袋,“孟弗淵……”

“嗯……?”

“可以了……

“確定嗎?”孟弗淵聲音暗啞,似咽了一把粗糲的砂。

“嗯……”

孟弗淵再無猶豫。

陳清霧雙臂摟在他肩後,那瞬間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掐住了他肩頸的皮膚。

孟弗淵立時一頓,低頭去吻她,前所未有的溫柔。

陳清霧淺淺吸了一口氣,即便做足了心理準備,適應起來還是遠比她以為得更要艱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低聲讓他繼續。而孟弗淵一直低頭望著她的表情,額上浮起一層薄汗,但有任何時候她微微皺眉,他便會立即停止。

陳清霧卻有些難以忍受這漫長,於是將眼一閉,幹脆自己主動迎上前一納到底。

孟弗淵眉頭突跳,“清霧……”

陳清霧一言不發,下巴抵著他的肩頭,輕輕顫抖。

孟弗淵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第一反應是低頭去親吻她額角,又找到她的眼睛。

濕漉漉的,恍如起霧的清晨。

很長時間,他冷眼審視周遭,也一並審視自己。

他清楚自己並非有那麽高尚,不過是因為陳清霧的幸福,總在他考量的第一順位。如果能給她幸福的那個人是孟祁然,他就祝福她和孟祁然;是其他人,他也可祝福她與其他人。

這種心態之下,他甚至從未幻想過,那個人可以是自己。

而此時此刻,她確切無疑而毫無保留地接納了他,那意義不單單是所有的愛而不得都有了下落,還是她在這濁世紅塵,許了他一處容身之地。

“清霧……”

陳清霧隻覺得這一聲裏含了萬千的情緒,她將要轉頭時,他卻立即低下頭來,埋首於她的肩頸處,避開了她的注視,呼吸沉沉地說道,“……別看我,清霧。”

陳清霧於是不再出聲。

這般過了好久,孟弗淵緩緩偏過頭來,吻落在她的嘴角,停頓一瞬,隨即重重地吻住她,那氣勢裏不免帶了幾分凶狠。

自此開始,便如疾風驟雨。

她好似在往深淵的最深處墜落,不斷失落的同時又不斷獲得。

“清霧……”

陳清霧睜開水霧蒙蒙的眼睛,看向孟弗淵。

他正認真地注視她,正如這麽多年,她每每與他對視時那樣。

他說:“……希望這時候說這句話,你不要誤解我隻是信口開河。”

“……什麽?”

“我愛你。”

激昂樂章節奏漸強,演奏至最後一行,休止符落下,空氣裏尤有微顫的音符。

陳清霧被孟弗淵緊緊抱入懷中。

她思緒空白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覺得意識、心跳與呼吸緩慢回籠。

像從湖底探出水麵,本能地大口呼吸氧氣。

“孟……”陳清霧開口卻覺聲音沙啞,差一點沒發出聲。

孟弗淵湊近,手掌拊過她的額頭,捋一捋被汗水浸濕的發絲,問她,“怎麽了?”

她搖搖頭。

孟弗淵明白她可能隻是單純地想喊一喊他。

他伸臂拿過一旁的薄毯,給她裹上,再將她摟住。

她睜開微微泛紅的眼睛,看他一眼,又別過目光,“……高材生能不能不要什麽事情都這麽高水準發揮啊。”

孟弗淵笑出聲。

心跳漸漸平複,空氣裏卻仍有幾分渾濁的氣息。

陳清霧忽然開口:“還是想喝啤酒。”

孟弗淵立即撈睡衣穿上。

他走到門口時,陳清霧強調:“要冰的。”

沒一會兒,孟弗淵便拿了一聽冰鎮的啤酒過來,拉開之後遞到她手邊。

她擁著被子,喝了一口,忽低聲說:“剛剛漏回了你一句話。”

“嗯?”

“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