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生日將至。

陳清霧正在整理和標記最近燒製的一批試片時, 接到廖書曼打來的視頻電話。

通報近況之後,廖書曼直入正題:“生日怎麽打算的?去年好像是過的你生日那天吧,那今年就還是按照慣例過祁然那天?”

陳清霧暫且停了工作, 一隻手舉著手機,一隻手無意識轉動黑色記號筆,說道:“今年可以不跟祁然一起過嗎?”

“怎麽呢?”

“我們本來生日也不是同一天……感覺好像記事起, 就沒有單獨過過生日。”

“祁然過生日,兩家聚一次;你過生日,兩家又聚一次。隔這麽近,都是同樣的流程,何必呢?生日不就是個形式。 ”

陳清霧就說:“那今年就隻給祁然過吧。”

“你祁阿姨他們肯定會順便給你準備蛋糕和禮物。”

“那我自己跟祁阿姨說……”

“這麽點小事,你鄭重其事跟人家說,人家還以為他們哪裏做得不對得罪你了。”廖書曼略作思考, “那這樣,就還是按照以前的方式過,你生日那天,我單獨陪你逛街, 給你過生日好不好?”

廖書曼是開美容院的,在南城有三家分店。

這種生意尤其需要維護關係, 經營人脈。小時候有幾次放學,陳清霧去美容院找廖書曼,很是驚歎她維係熟客的那些方法和話術,好似不知不覺就能將人哄得心花怒放,以至於心甘情願奉上錢包。

大抵廖書曼的熱情都在工作中掏空了, 所以陳清霧常常覺得, 家庭生活中的母親,對丈夫和女兒都有一種溫和的敷衍。

小時候體弱多病, 陳清霧常有給父母添了麻煩的愧疚,因此多數時候,對廖書曼的安排她都全盤接受,不輕易節外生枝。

從前她的訴求和廖書曼的願望是一致的,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麽。

而當現在這兩者不再一致,廖書曼性格裏軟刺一般的那些部分,總讓她有些束手無策。

她本來也不是廖書曼那樣長袖善舞的性格。

“媽,我不想再跟祁然綁定在一起了,我上次就跟你說過,我真的已經不喜歡他了……”

“那之前旅遊不也是兩家一起去的嗎?總不能因為你不喜歡祁然,兩家就要絕交吧?”

兩家交好始於陳遂良和孟成庸的合作關係。

有一次陳遂良公司倉庫失火,未能如期發貨,後續資金周轉又出了問題,內外交困之時,孟成庸伸出援助之手,人力財力各方協助,幫忙渡過難關。

後來祁琳生孟弗淵早產,彼時孟成庸正在西非出差,一時半刻趕不過來。是陳遂良和廖書曼將人送去醫院,聯係家長,忙前忙後地照顧,直至順利生產,母子平安。

此後這麽多年,兩家大事小事互幫互助,人情關係上早已難斷難割。

陳清霧隻有一種一拳打進棉花的無力感,“那我今年不過生日了可以嗎?”

“我不是說了嗎,你自己不過,祁阿姨他們也會替你過。”廖書曼神情幾分不耐,好似覺得她又在鬧一些毫無必要的脾氣,“好了好了,就還是我說的,你生日那天,我單獨陪你再過一次。”

陳清霧隻能口頭答應下來。

她正計劃陽奉陰違,幹脆在祁然生日當天放鴿子,祁琳的一通電話,讓她的計劃落空。

孟成庸表兄父親去世,需得趕去外地參加葬禮;進出口商品交易會舉辦在即,陳遂良也要帶上幾個人前去參會。

祁琳便跟廖書曼商量,兩位爸爸不在,孩子們回家人也湊不齊,不如她們兩人到東城去幫忙過生日。

“你和祁然工作室開起來之後,我們都還沒去過呢。這次給你們兩個過生日,正好順便過去參觀參觀。”祁琳笑說。

陳清霧哪裏有拒絕的餘地,隻能說好。

孟祁然生日前一天,兩位媽媽抵達東城。

孟祁然開車,載陳清霧一道去高鐵站接人。

酒店和晚餐的餐廳,孟弗淵都已提前做了預訂。

抵達之後,先去酒店入住,隨即前往餐廳。

兩位媽媽常來東城買東西,吃喝玩樂這方麵,比陳清霧和孟祁然更門兒清。

一說餐廳名,廖書曼笑說:“那今天要弗淵破費了。”

祁琳笑說:“弗淵在東城待得久,他做東是應該的。”

四人在餐廳落座。

祁琳收到了孟弗淵的微信消息,看了看,說道:“弗淵說他要一會兒再到,讓我們先點餐。”

廖書曼說:“那幫他也點了,人來了就能直接吃。”

兩位媽媽研究起了菜單,陳清霧手托腮,喝著檸檬水,時不時地點亮手機屏幕,看一眼那上麵的時間。

孟祁然忽地湊近,“發什麽呆?”

“沒……”陳清霧回神,“……想下一個訂單的事。”

孟祁然打量著她,“你最近好像老是發呆。”

“有嗎?”陳清霧立時警覺。

“嗯。”

“……是嗎?我自己好像沒有意識到。”陳清霧裝傻,“可能最近晚上沒休息好。”

孟祁然斂下目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好像,自從陳清霧宣稱不再喜歡他之後,他就再也看不懂她了。

兩人現在相處,她任何時候情緒都淡淡的,和他的來往也是。

他與她之間,似乎是隔了一道柔軟的空氣牆,他能看得見她,而一旦想要靠得更近,就會被那堵牆無聲地彈回。

這滋味非常讓人難受。好像兩千片的純色拚圖,遺失了四邊的那一些,以至於無從下手。

兩位媽媽點完之後,孟祁然和陳清霧各加了一道菜。

等餐閑聊,陳清霧總是不自覺地去看時間,壓根沒太注意大家究竟聊了些什麽。

直到過了六點四十,陳清霧手機一振。

她解鎖一看,一條新的微信消息。

孟弗淵:抬頭。

陳清霧倏然抬起頭。

餐廳很安靜,流淌的音樂聲中,喁喁人聲隻隱約可聞。

前方,孟弗淵正跟著服務員走了過來,身上一件黑色長款風衣,身姿清舉,清幽燈光下看去,格外叫人心折。

陳清霧瞧見他拿在手上的手機,頓覺心口突跳。

而孟弗淵神情自若地走了過來,脫了外套遞給服務員。

這是張六人的桌子,祁琳和廖書曼坐在同一邊,陳清霧和孟祁然坐在另一邊。

最外側的位置都空了出來。

孟弗淵毫不猶豫地在祁琳這一側落座,一麵平聲同兩位媽媽打招呼,“阿姨你們過來辛苦了。”

廖書曼笑說:“就這麽幾小時,不辛苦——你才下班啊弗淵?”

“開了個會,耽誤了一些時間。菜都點了?”

“點了。一會兒應該就上了。”

孟弗淵去拿那單子看了看,“需不需要再加點菜?”

“不用。吃了不夠再加,點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費。”

孟弗淵點了點頭,接了服務員倒的水,喝了一口。

這時候,目光才如蜻蜓點水一般的,從對麵中間位置上的陳清霧臉上拂過。

分明是這樣淡如雲煙的一眼,陳清霧卻覺得耳後有隱隱灼燒之感。

好像,他在大家麵前越是端正嚴肅,她越覺得刺激。

片刻開始上菜。

兩家關係親厚,大家都不拘束。

祁琳一邊吃東西,一邊笑說:“今年清霧跟祁然就二十六歲了,時間過得真快。我現在還總覺得他們還跟小孩一樣。”

祁琳看向孟弗淵,笑說:“弗淵你記不記得,清霧和祁然小時候,我們故意買同款不同色的衣服給他倆穿上,出去人家都問是不是龍鳳胎。”

孟弗淵語氣分外平靜:“記得。”

廖書曼:“他倆小時候買什麽東西都要一樣。”

祁琳:“是的。那回不是帶他們去買鞋嗎?男孩女孩款式不同,清霧不幹,非要穿一樣的,最後隻能給她也買了雙男孩的。”

大人一旦陷入回憶,便滔滔不絕。

從前,陳清霧都聽得津津有味,因為這些回憶無疑是她跟孟祁然關係聯結的證明。

現在再聽,隻有一種物是人非般的淡淡尷尬。

祁琳繼續數點“趣事”:“還有,我忘了是他們哪一年生日,清霧不是身體不舒服沒出門嗎?祁然跟詹以寧出去玩兒,清霧還生悶氣……”

陳清霧不由地抬眼去看孟弗淵。

他捕捉到了她的這一眼,與她目光短暫一個交匯,隨即嘴角微揚。

陳清霧實在沒法繼續聽下去,岔開了話題,“以寧最近怎麽樣?”

祁琳說:“哦,前一陣還跟她父母吃過飯。挺好的,她準備進她爸的公司幫忙了。”

廖書曼說:“她大學學的就是工商管理吧?”

“好像是……”

話題總算繞開。

一會兒,服務員來給大家添水。

陳清霧趁機將手機拿了起來,左手托腮,低頭裝作確認有無新的消息,右手滑屏片刻,點開了孟弗淵的頭像,單手打字,給對麵發去信息:你都不幫我轉移話題!

發完,便將手機揣進了衛衣口袋裏。

手邊的手機屏幕亮起,孟弗淵仿佛沒有看到,仍舊適時參與聊天。

直到過了快兩分鍾,他才拿起手機,說了句“我回個工作消息”。

陳清霧舉筷夾菜,看見孟弗淵放下了手機。

自己衛衣口袋裏的手機,立即悶聲一振。

她也當做毫無察覺,仍舊吃菜。

過了好一會兒,才將手機拿出來。

孟弗淵:為什麽要轉移話題?你跟祁然的往事,多有趣。

文字信息缺少語氣輔助,但隻要不是感知缺失,都能讀出來這句話有多陰陽怪氣。

陳清霧沒忍住勾了勾嘴角。

此刻,祁琳正在對孟弗淵說:“過一陣家裏要大掃除,你書房的窗戶也要清潔,我先提前跟你說一聲。”

陳清霧目光垂落,往桌子底下掃了一眼,看見斜對麵孟弗淵的黑色皮鞋。

她動作十分輕緩,將左腳往左上方挪了挪,一邊低頭吃菜,一邊朝著他的皮鞋輕踢了一下。

仿佛在說他小氣。

腳沒有退開,就這樣輕輕挨住了他的鞋尖。

孟弗淵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回答祁琳的語氣也十分平靜:“好。您記得叮囑保潔,不要動我書房的任何東西。”

祁琳:“放心。”

一會兒,話題又轉到了聖誕節的安排上,祁琳問孟祁然是打算在東城過,還是回南城。

孟祁然說暫且還不能確定。

這時候,陳清霧看見孟弗淵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於此同時,她感覺到,他的鞋尖動了一下,將她的腳往後推擠了寸許。

而他臉上表情仍然沒有絲毫變化。

陳清霧倏忽將腳撤回。

不敢再繼續,再多幾次,恐怕再遲鈍的人都會發現。

吃東西、聊天、喝水……

時不時抬頭,眼神偶爾互相捕捉,糾纏一秒又分開。

那愈演愈烈的提心吊膽,卻仿佛變相成了刺激感的助燃劑。

她覺得自己好壞。

而這種壞,被孟弗淵默許,並且縱容。

一頓飯總算結束,仿佛一場勾心鬥角的諜戰。

孟弗淵買了單,大家一同走出餐廳。

電梯人多。

陳清霧挨著右側廂轎站立,孟祁然自覺地站到了她左手邊,替她隔開了其他人。

而在她的後方,站的是孟弗淵。

電梯下落時,她聽見身後傳來孟弗淵手指輕點屏幕打字的聲響。

片刻,衛衣口袋裏手機一振。

這樣的場景,她自然一動也不敢動,隻後背不自覺地僵直了兩分。

終於到了地下一層。

兩位媽媽仍舊坐祁然的車回酒店,孟弗淵則要開車再回公司一趟。

祁琳:“那你路上注意安全。也別忙得太晚,早點回去休息。”

孟弗淵點頭。

道別之後,他拉開車門,目光在陳清霧臉上一點即移,“明天見。”

祁琳:“明天見。”

酒店不遠,孟祁然將兩位媽媽送到之後,車子轉向,開向文創園方向。

孟祁然的車裏常年放他喜歡的樂隊的歌。

音樂這方麵,他品味出眾。

陳清霧抬手調高音量,又將車窗半落,轉過頭去,一邊聽歌,一邊吹風。

孟祁然開慣賽車的人,打起方向盤來有種旁人不及的行雲流水的從容,轉彎時他向著陳清霧看了一眼,她正望著窗外,明顯又在發呆。

“霧霧。”

“嗯?”陳清霧轉過頭來。

“在想什麽?”

“沒有……就在放空。”

“是嗎。”

“嗯。”

孟祁然不知還能問什麽。

隻好在音樂聲裏沉默下去。

將陳清霧送到工作室,孟祁然例行在她那裏待了一會兒,方才離開。

陳清霧將大門落鎖,關閉工作區的燈,拿著手機,往後方走去。

這時候,她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一條未讀消息。

是方才在電梯裏,孟弗淵發給她的。

她趕緊點開。

孟弗淵:耳釘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