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樓那間書房為孟弗淵專用。

據說一開始那隻是一個空房間, 孟祁然想做電競室,孟弗淵想做書房。

兩兄弟為了獲得使用權,進行了某項比賽, 孟弗淵以兩分險勝,孟祁然願賭服輸,隻得拱手相讓。

陳清霧問過好多次, 究竟是什麽比賽,孟祁然打死不肯說。

至今這仍是個未解之謎。

她隻能猜測可能比賽內容比較幼稚,而祁然嫌輸了丟臉。

書房變成孟弗淵專屬之後,孟家所有人都不準再隨便進。

有一次孟祁然偷跑進去打遊戲,被孟弗淵當場逮住,冷酷無情地斷了他三個月的接濟。

那時孟祁然正沉迷於機械模型和限量球鞋,沒了兄長這個備用金庫, 過得分外捉襟見肘。

最後他寫了一千字聲情並茂的檢討書,才獲得兄長的“法外開恩”。

陳清霧作為孟家之外的人,也就進去過一兩次,都是幫祁琳阿姨給孟弗淵送水果。

上一回進是什麽時候, 已經毫無印象了。

進門一陣沉靜香氣拂麵,像是墨水混雜某種木質調的無火香薰。

黑色與褐色為主色調, 兩麵書牆,配置書桌、工作台和閱讀角,麵積不大,東西又多,因此多少顯得有點擁擠, 但這種滿滿當當特別給人一種秘密基地之感。

陳清霧隻匆匆環視一圈, 無心多做觀察,便拿起手機說道:“稍等我先問一下我同學。”

“清霧。”

陳清霧抬眼。

孟弗淵看著她, 坦誠說道:“那是我胡扯的。”

孟弗淵平日給人的形象過分謹肅威嚴,是以陳清霧竟沒有絲毫懷疑,由孟弗淵自己點明,她才反應過來,“……哦你是在替我解圍。”

“我聽你語氣似乎很為難。”孟弗淵頓了頓,“但假如是我自作主張了,我很抱歉。”

“不不!淵哥哥你出現得太及時了。”陳清霧笑說。

她往那兩麵書牆望去,“那我可以在你這兒躲一會兒嗎?”

“當然。”

孟弗淵打開了換氣開關,又走到窗邊,拉開遮光窗簾,“你先自便,我下去打聲招呼。”

陳清霧點頭。

孟弗淵下樓的時候,祁琳正準備上樓。

“弗淵!”祁琳驚喜不已,“你真回來啦?我還以為祁然又在瞎說。”

“原本是準備走的,漏了一份技術資料在家裏,隻能先回來一趟。”

“是不是上上周你回來的時候落下的?”

孟弗淵點頭。

“那你現在拿了就走,還是……”

“改簽到明天下午了。直接從南城走,去北城轉機。”

“那太好了!”祁琳喜出望外,“那你吃中飯了沒有?”

“高鐵上吃過。”

說著話,孟弗淵進了茶室,同兩家家長都打了聲招呼。

最後,目光從坐在角落沙發的孟祁然身上掠過,說道:“我占用一會兒清霧的時間。公司想請她的一位朋友做技術谘詢。”

陳遂良笑說:“清霧還能有幫得上你的朋友?”

孟弗淵正色道:“清霧的朋友都很優秀,她自己也是。”

陳遂良沒料到孟弗淵這種回護的態度,倒是愣了一下。猜想是清霧去了東城以後,兩人接觸變多,孟弗淵也就對她多了幾分照顧。

他哈哈笑了兩聲,“弗淵你隨意,不用客氣。她本來也沒什麽正經事兒,正準備出門去跟祁然逛街呢。”

祁琳將桌上一盤洗幹淨的青提遞給孟弗淵,“這個你拿上去給清霧吃。會別開太久啊,注意勞逸結合。”

孟弗淵點頭接了那盤青提。

剛走到茶室門口,孟祁然忽然站起身,一聲不吭地往外走。

祁琳:“祁然你去哪兒!”

“騎車。”

“大中午的這麽熱騎什麽車呀……”

孟祁然不再作聲,擦過孟弗淵的肩膀,快步朝外走去。

孟弗淵端著水果,先去玄關處拎上自己的行李箱,回到三樓,去臥室放了箱子,再去書房。

輕輕推開半掩的門,卻見陳清霧正在書牆前,目光仔細掃過那一排排藏書。

她身上穿一條白色連衣裙,清冷疏離,如疏疏落落的白色杏花的影子。

她如此安靜地存在於他的空間,要一再確認,才會相信這並非幻覺。

孟弗淵抬手,輕敲了一下門扇。

陳清霧立即轉過頭來,笑說:“打過招呼啦?”

“嗯。”

“我記得淵哥哥你端午要出差?”

“改期了。”

孟弗淵進門,將果盤順手放在工作台上,朝陳清霧走去。

他在她身後站定,低頭看一眼,她手臂抱著的那本書,是《電影分鏡藝術典藏》。

“你這裏好多電影相關的專業書籍。”陳清霧笑說,“是因為喜歡看電影嗎?”

“……算是。”

陳清霧聽出來他的語氣似有不願深談的意思,就沒再問。

默了一瞬,突然想到什麽,又說:“淵哥哥你的頭像是不是電影截圖?”

“嗯。一部無聊的老電影。”

陳清霧當然聽明白,孟弗淵的意思,是不希望她問“什麽電影”。

她從來尊重他人的社交界限。

此時,她目光正掃過上方架子上一本弗朗索瓦·特呂弗的自選影評集,就自然地轉移了話題:“這是那個法國的新浪潮導演嗎?”

孟弗淵點頭。

“他的電影我好像隻看過《四百擊》。老的黑白電影還是比較有觀影門檻。”陳清霧踮腳,去取那本書。

忽覺孟弗淵倏然往前走了半步,從她身後抬起手臂,手指按住了那本書的書脊。

他的手指,距離她的指尖隻有不到寸許。

身後的人存在感驟然如此強烈,使她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緊,身體都僵硬了兩分。

孟弗淵沉聲說:“不好意思。這本書不能借給你。”

原來他不是替她拿書的。

陳清霧手立即垂下來,點點頭,壓根不敢去問為什麽。

所幸孟弗淵下一瞬就退回去了。

他同時問道:“想看電影嗎?”

閱讀角對麵的那麵白牆上方,安置了投影幕布。

陳清霧無聲鬆了口氣,“我最近有點浮躁,可能不太看得進去。就隨便翻一翻書吧。”

孟弗淵便指了指閱讀角,讓她自便。

陳清霧拿著手裏這本書去角落坐下,深棕色單人真皮沙發,分外柔軟,人像是被嚴絲合縫地吸進去了一樣。

孟弗淵將工作台上那盤青提端了過來,放在她麵前的小桌上。

陳清霧笑說:“天啦,這也太驕奢**逸了。”

孟弗淵輕笑了一聲,自己轉身去書桌那兒坐了下來。

他打開了台式電腦,熟練登入工作軟件,停留在事項審批後台界麵,目光卻不自主地越過電腦屏幕,看向角落裏的陳清霧。

她手裏那本書算是工具書屬性,並不十分好讀,但她看得十分認真,那一盤青提,一開始就忘了伸手去拿。

她從來就是個認真的小孩。

認真接受治療,認真熬夜看書補上頻繁請假耽誤的功課進度,認真決定未來誌願並毫不動搖地堅持,認真以無可爭議的成績考入頂級美院的陶瓷係……

認真地喜歡祁然,現在也似在認真地放棄。

陳清霧忽然身體一動,稍稍換了坐姿。

孟弗淵立即收回目光,隨意點開了後台的事項。

心裏清楚忙碌隻是假象。

就像臨時回來的理由也是謊言——他擔心兩方父母會給她施壓,而自己作為知情人,或許多少可以解圍一二。

為了陳清霧,他撒了無數的謊。

最大的謊是一開始就騙過了所有人。

孟弗淵假意忙碌一陣,再抬頭看去,卻見陳清霧將敞開的書抱在胸前,歪靠著沙發靠背,就這樣睡著了。

他動作輕緩地起身,走到她身旁去。

躬身試著伸手去抽那本厚得要命的工具書,見她抱得實在太緊,也就作罷。

轉身取了搭在椅子上的薄毯,給她蓋上。

他退後半步,垂眸看著眼前熟睡的女孩。

睫毛低垂,幾如扇羽,落在眼瞼下方的淺灰色陰影,襯著瓷白膚色,有種讓人屏息的脆弱感。

換作以前,絕難想象有一天陳清霧會待在他的書房裏睡午覺。

這種念頭根源上就是一種冒犯。

現在這一幕,似有天意垂憐,更有他小心翼翼的經營。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怕她覺察,前功盡棄。

/

下午三點,孟祁然帶一身暑氣回家。

他先往茶室去了一趟,沒看見孟弗淵和陳清霧,很是驚訝,“他們還在開會?”

祁琳說:“幾點了?”

“三點了。”

祁琳嘀咕:“不知道啊。”

孟祁然轉身便往外走,“我看看去。”

上了三樓,剛走到書房門口,那門打開了。

孟祁然定步,“哥,霧霧還在裏麵?我進去看看。”

孟弗淵抬起手臂將他一攔。

“我知道這是你書房,我就進去看看。”

“清霧睡著了。”

“我等她醒。我有話跟她說。”

“那也等她醒了再說。”

孟祁然明顯察覺到兄長對陳清霧有些維護的意思,但沒有多想,因為小時候他跟陳清霧鬧別扭了,孟弗淵也都是站陳清霧那一方的,道理也很樸素:她年齡最小,她是妹妹。

孟祁然說:“霧霧是不是跟你說了我們吵架的事。”

孟弗淵沒有作聲。

“哥,這次我希望你能幫我。”

孟弗淵看著他,目光很淡,“祁然,所有人都是你的盟友,隻有清霧單兵作戰。我再幫你,你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孟祁然一下愣住。

孟弗淵毫無商量餘地地關上了書房門,“下去。別打擾她了。”

孟祁然轉身,悶不吭聲地跟著兄長一起下了樓。

/

陳清霧沒想到自己一覺睡到了下午四點鍾。

那單人沙發舒服歸舒服,但她睡姿不夠舒展,醒來有點頭昏腦漲。

身上蓋了張薄毯,想來應當是孟弗淵替她蓋的。

書房裏沒人,她也就下了樓。

先往茶室去看了一眼,孟祁然坐在牌桌上。

中場休息,大家正在喝茶。

廖書曼笑說:“公主醒啦?”

陳清霧有些不好意思,問:“祁阿姨呢?”

“在廚房呢。說晚上吃燒烤,弗淵在幫忙串烤串。”

“我去看看。”

孟祁然手裏顛玩著一塊麻將牌,看著陳清霧身影走了出去,他手指一鬆,站起身。

孟成庸打趣:“你手氣這麽好,不繼續打啦?”

孟祁然當沒聽到。

陳遂良往門口看去一眼,見孟祁然身影已經不見了,笑說:“老孟你別擔心,小孩鬧別扭常有的事,我看他們肯定過幾天就和好了。”

孟成庸笑說:“我哪能不操心?清霧我從小看到大的,早就跟一家人一樣了。要是做不成我家的兒媳婦,那得是多大的損失。”

陳清霧走進廚房一看,西廚區的島台那兒,孟弗淵當真在幫忙串肉。

他衣袖挽了起來,手上戴著一次性手套,正將醃製過的牛肉塊,串上竹簽,他動作不緊不慢,連肉塊之間的間隔縫隙都差不多。

他做任何事情都極有條理,賞心悅目。

“要我幫忙嗎?”陳清霧出聲。

祁琳轉頭一看,笑說:“睡醒啦清霧?”

“嗯。”陳清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淵哥哥也不叫醒我。”

孟弗淵抬眼看了看她。

“那有什麽的,你想睡多久睡就是了。”祁琳將一盤素菜往旁邊一放,“清霧你幫忙串這個吧,素的幹淨一點,免得弄得你手上都是味。”

陳清霧說好,走到祁琳身邊去,取了竹簽開始穿竹筍。

“媽,需要我幫忙嗎。”門口傳來孟祁然的聲音。

“怎麽一個二個都來了,廚房裏都站不下了。”祁琳笑說,“你今天怎麽這麽懂事,還曉得主動幫我幹活了。”

孟祁然不理會祁琳的揶揄,走進來問道:“還有什麽要串的?”

“你要不跟清霧擠一擠,讓她分你一點。”祁琳偷偷朝孟祁然使了個眼色。

陳清霧抿住了唇。

孟祁然當真走到她身邊去。

孟弗淵出聲了:“沒看到我這兒肉還這麽多?”

孟祁然“哦”了一聲,拐個彎朝孟弗淵走去。

祁琳擰開水龍頭洗了洗手,“清霧你們先串,我去把燒烤架拿過來洗一洗。”

廚房裏就剩下三人,各自默默幹活,誰都不說話,氣氛說不出的詭異。

陳清霧串完竹筍,伸手去取新的竹簽。

“嘶——”

“怎麽了?”

兄弟二人異口同聲,同時轉過頭來。

“毛刺紮了一下……”

話音剛落,孟祁然便摘了手套兩步走過來,抬手將她手一捉。

陳清霧手臂往後一拐,一下便掙開了。

孟祁然一愣。

那邊,孟弗淵取下手套,丟進垃圾桶裏,壓出一泵洗手液洗手,衝淨泡沫。

隨後看了陳清霧一眼,往外走去,“清霧,過來消毒。”

陳清霧立即轉身跟上前去。

儲物間燈打開了,孟弗淵站在薄黃的燈光下,正在取架子上的大號醫藥箱。

陳清霧走到他身邊,感謝他再度解圍,輕聲說:“謝謝。”

“不客氣。”孟弗淵沒有看她。

但願她不知道,他是出於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