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認定你了。”

“你怎麽知道的?”梁琇愣在那裏。

秦定邦沒有回答,走到牆邊拿起掛著的風衣,展開就往她肩上披。

“秦定邦!”梁琇急了,閃身躲過衣服,兩步退到椅子旁邊,“我不想跟你出去吃飯,我就想吃這碗白麵條。”

秦定邦一看她的倔勁又上來了,不再強迫她,把大衣抓在手裏,看著她。

兩人就這麽站著,對峙一般。

“你就不能聽我的嗎?”說著,梁琇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喘了好幾口粗氣,最後祈求般地低聲道,“你就讓我安心地在這……在這想會兒家吧。”

她忍不住抽了下鼻子,眼圈已經紅了。

秦定邦緊握著衣服站在那,看著她垂著眼睛看向地麵,有兩滴淚一齊砸到了地上。

她說過,她還有家時,她父母給她過生辰,會給她煮麵條,再煮兩個鴨蛋。

那時她的家裏,一定是其樂融融的吧,有父母,有兄長。這些最親的人齊齊圍坐在桌旁,看著家裏最小的女孩像珍寶一樣,一歲歲長大。從調皮搗蛋的小小孩童,一直長成像花兒一樣的大姑娘。

不管淒風苦雨,不管事事變遷,每年八月二十八生辰這一天,她的家人,都會給她送去最好的祝福。希望她今年、明年,直至永遠,都好好的。

直到戰事起,一切都戛然而止。

記憶裏,她從未跟他說回這間出租屋是“回家”,他甚至從未聽她說過“回家”這兩個字。

這次,她對著一碗白麵條,兩個鴨蛋,說她,想家了。

秦定邦看著她撲簌簌落淚,隻覺得心如刀絞。她原先的家,已經隨著親人的飄零,散了。她也隻能憑借著這碗白麵條,兩個鴨蛋,去遙想當年的種種,去找尋“家”這個字的縹緲氣息。

既然這樣,此時此刻,又有什麽山珍海味,能比得過桌上這最簡單的一餐飯呢?

他把風衣掛回牆上,這才發現,又是一件他看過的衣服。

他抬步走向梁琇,坐到她剛給他搬的椅子上,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好,我陪你。”

梁琇平息了會兒,提了提精神,“我給你也盛點兒吧,不過肯定很難吃……”說著,又抬手擦了遍淚痕,“我不會做飯,不要嫌棄就好。”

“不嫌棄。”秦定邦溫柔道。

梁琇並沒說她剛才下這麵條有多手忙腳亂。中間麵湯還撲出來把火給熄滅了,幸虧她總結上次熬藥的經驗,一直在鍋邊守著,搶救及時才保住了麵條。

她隻會往裏加一點鹽,滴幾滴油。原本想放點蔥花,但是沒有蔥。那兩個鴨蛋是她猶豫了好一番,才去最近的菜場買的。

米麵、糧油、蔬菜,都供應不足,物價飛漲。像她這樣多少有點收入的,都已經開始捉襟見肘。普通老百姓家的日子,更是萬分艱難。

給秦家孩子上課,一周一次也就足夠了,再多也用不上,總要給孩子留出玩耍的時間。如果僅僅為了讓自己多賺點錢就加課次,她良心上也過不去。所以這半年來,她的經濟情況,其實是每況愈下的。

拮據的日子又回來了,她早都開始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當然,這些事她是不會跟秦定邦說的。

梁琇把鍋裏的麵都盛給了秦定邦,發現才隻有多半碗,怕他吃不飽,又趁他去倒茶,把自己碗裏的挑出了一筷子,放進他的碗裏。

秦定邦一整天都沒怎麽顧得上喝水,此時是真渴了。他走到梁琇放茶壺的櫃子邊,一晃壺裏還有些茶,直接倒了一杯喝掉。等坐回椅子時一下就發現,自己碗裏的麵,比梁琇的多出了不少。

秦定邦皺眉,“你吃那點吃不飽。”

“我已經吃了一些了,這才顯得少。”說著,她眼睛眨了眨。

在他麵前,連謊都撒不好。

秦定邦沒和她爭執,把自己碗裏的麵又挑起一筷子,放回了她的碗裏,“別再來回折騰了,聽話,吃了。”

然後他拿起一個鴨蛋,在桌上敲碎,慢慢剝了起來。在上海,鴨蛋已經屬於難得之物了。看了這碗清湯寡水的麵,這兩個鴨蛋,恐怕得是她下了很大決心,才舍得買的吧。

他把剝幹淨的鴨蛋放到梁琇的碗裏,“這是壓浪的蛋,太平蛋,你吃下這個,接下來的一年就會順順利利,不生病。”

梁琇頓時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怎麽知道的?”

“你忘了,那天在麵食攤子,你跟我說的。”

一提麵食攤子,梁琇的臉又紅了起來,那真是個讓她一想起來,就無限窘迫的地方。

秦定邦坐的位置背著光,正好能看到暖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也許是因為生辰,她今天柔和了許多,雖然還是隻小刺蝟,卻露出了一點軟肚皮。羞赧讓她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她低下頭,睫毛撲閃撲閃,像輕顫的蝶翅,遮擋著眼底的星光。

怎麽會是這麽個傻姑娘,可叫他如何是好!

他把另外那個沒剝開的鴨蛋,放到了她的碗邊。剛想說留著,話還沒出口,便被梁琇一把抓拿起來,“啪”一下敲碎,然後開始剝蛋皮。

秦定邦立刻伸手攔她,眉頭緊鎖道,“糊塗了?怎麽把這個也給剝開了?”

梁琇躲過他的手,又敲了一下,繼續細細地剝了起來。

她不是不知道他在攔什麽。

可就在剛才他說完話的那一瞬間,她就是想把這個鴨蛋剝開,讓他吃掉。

她不要把它留作明年的富裕,她連自己有沒有明年都不知道,還留什麽留。如果鴨蛋真能壓住浪,那就幫眼前的這人,多壓住些風浪,換他一年的太太平平吧。

前兩天她去康平藥房,賬房老呂比以前又更瘦了,精神也更不濟。那麽個愛說笑、愛熱鬧的人,沒幾個月的工夫,就如同枯萎了一般,比節氣更早地入了深秋。

房東方太太上午偷偷抹眼淚,被她碰見,她才知不久前傳來消息,方先生出去做生意時遇險,具體是什麽險,說不清楚,總之是下落不明。

不知怎麽的,見到這些沉重之後,她第一反應,竟然全是想到他。

她知道秦定邦非常忙,而且他的忙絕非學校老師、公司職員的那種忙,他可能時時身處明槍暗箭之中,甚至要直麵鮮血和死亡。

一想到這些,她的心就開始慌。雖然她在躲著他,但那是因為她的朝夕難保,在她心底,還是希望他好好的。

不管從哪個角度,都應該希望他好好的。

他是向政委的親弟弟,是向沅和向澧的親叔叔,是雇主家的三少爺,是安郡和則新的三叔叔。

他守護著她的胃,守護著她的安全,幫她阻截著風險,抵擋著危機。他應該早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卻從來也不加幹涉。如果不是這風雨如晦的局勢,也許她會習慣他默默的守護,沉迷於他帶來的心安。

可她不能這樣,他們沒在一路上,她不能起不應該的貪念。她不能耽誤他,更不能牽連他。

但是……也許,並不需要這麽多理由……她敲碎鴨蛋的那一瞬間,其實並沒有想這麽多的。

她隻是單純地想要他太太平平的,起的第一念,就是希望這個人,一切都好好的。

隻在心裏悄悄希望他好,總是可以的吧。

秦定邦一直在看著她。

她紅彤彤的臉上,那些羞赧,決絕,落寞,釋然,都被他收在眼底。這個倔強的家夥肯定在心裏對她自己說著什麽,是費了功夫,又在說服她那個執拗的自己,要繼續遠離他,要繼續拒絕他。

休想!

他看著她把剝好的鴨蛋放進他的碗裏,終於朝他莞爾一笑。

他的姑娘。

他的姑娘,寧肯舍了自己的以後,也要祈願他現下安穩。

秦定邦猛地起身,一腳踢開椅子,雙手捧起梁琇發燙的臉,傾身便吻了下去。

這是世上最柔軟的香甜,他終於品嚐到了她這兩瓣紅櫻桃,可是不夠,他還想要更多,舌頭撬開她緊閉的牙關,唇舌交纏,越吻越深。他甚至願意此刻無限延長直至永恒,他想給這個姑娘地老天荒。

梁琇隻覺天昏地暗,剛開始還在掙紮,卻怎麽都躲不過,到後麵,身子便漸漸軟了下去。她從來也沒有被男子這樣親過。秦定邦的氣息鋪天蓋地般襲來,她已經無力抗拒了,隻得任他的唇舌予取予求。

長吻過後,梁琇還是閉著眼睛,呼吸卻急了很多,心要跳出胸腔。秦定邦看著眼前這張紅透了的臉,又在額頭印下一吻。

“琇琇,我們兩個,都太太平平的。”

他把筷子放進了梁琇的手裏,“吃吧。”她的胃不能餓著。

梁琇慢慢睜開眼,卻再也不敢看他。她悶著頭,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始一聲不吭地吃起碗裏的麵,直到把麵條和鴨蛋都吃完。她終於知道什麽叫食不知味了。

放下筷子後,她仍然低著頭坐著,久久沒回過神——他怎麽可以這樣……親她?

秦定邦一直看著梁琇吃完,之後,便幾口吃光了自己碗裏的麵和鴨蛋。雖然沒什麽味道,但是並不難吃,甚至有點好吃,他把麵湯也給喝了。

隨後,他扳過她的肩膀,讓她抬起頭看他。

他注視著她,以從未有過的鄭重,一字一句說道——

“琇琇,我認定你了。”

“我認定你了,在這麽大的上海,在這麽大的人間,你都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你有我,而且你要知道,你是有我的。你躲不掉我的,你要開始學會看到我,學會接受我。”

他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身前,在指尖印下深深的一吻,看著仍無法消化這一切,還呆呆愣愣著的女孩,抬手揉了揉她頭頂細軟的頭發。

“真是個傻丫頭。”

——傻丫頭,還不知道自己心裏頭,其實早已經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