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真不去?”

周天,秦定邦在家陪父母。

“昨晚你祁叔打來電話,他說他幫著找的那個骨科大夫講啊,幸虧你們昨天送的及時。年齡大的就怕摔到胯。摔折了癱著不能動,什麽毛病都能找上身。幸好老張是扭傷,不是骨折,在醫院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了。”老張沒事,秦世雄跟著鬆了口氣,不過也氣這人都一把年紀了,依然不知小心,又加重了語氣道,“也是個好事,給他點教訓,讓他再逞強。”

池沐芳輕輕拍了下秦世雄的手背,“這不都救過來了嘛,以後老張知道注意了。”

秦世雄先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過會兒我和你母親一起去醫院,去看看那個倔老張。”

秦定邦也跟著起身,“我開車送父親母親去。”說著就要去取衣服。

“不用了,老李送就行。”老李是秦家的司機。秦家有幾輛車,秦世雄出門一般都是老李接送。

“邦兒,你張伯在醫院怎麽也得住幾天,你去看他不差今天,倒是媽媽有個事需要你。”池沐芳抬手示意讓秦定邦又坐了回來。

“母親您說。”

池沐芳把茶幾上的兩張票朝他推了過去。

秦定邦拿起票,上麵醒目地寫著“金蟾大舞台”,“法國奧克塔夫魔術團”等字樣。

隨即池沐芳起身,拿起沙發上一早就找出來的新馬褂給秦世雄套上,一邊給他係扣子,一邊朝秦定邦道,“你金叔家現在開始承接一些洋人的演出。雲攀搞的,說是還不錯。前兩天你金叔過來找你父親談事情,臨走順便送了兩張票。”

扣子都係好了,池沐芳又把前襟扯了扯平,後退了一小步,認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秦世雄站著不動,乖乖地讓妻子端詳,池沐芳看著衣服點了點頭,轉頭對秦定邦接著道,“是前排最好的位置,咱家要能去捧捧場,於禮數上是再好不過了。我和你父親歲數大了,不像你們年輕人喜愛這些新鮮熱鬧。”

池沐芳又走到秦世雄身後,扯了扯後襟,“正好我們今天去看你張伯,這票就給你了,你看怎麽安排合適。我和你父親就不管了。”

這時,秦則新從裏屋跑了出來,直奔秦定邦撲來。池沐芳一見孫子,又道,“對了,則新今天跟我們一起去,他從來也沒見過老張,隻聽過你父親跟他講張爺爺當年有多勇武,這次正好帶他去。”

“好。”秦定邦一把接住撲過來的侄子,抄著胳肢窩往上拎了拎,“謔,又重了。”

秦世雄提了提領子,“中午我們就不回家吃飯了,在外麵湊合一頓。”

“還有啊,”池沐芳又道,“下午我還打算去老介福給兩個孩子挑點料子,不知道和你父親什麽時候能回家,總之,今天就不用管我們幾個了。”

“好。”

秦定邦目送老李開車載著幾人離開,就返回了家裏。秦安郡這天學校搞秋遊,也得很晚才能回,家裏一下就空了。

坐在沙發上,秦定邦又拿起了這兩張票。

魔術,就是洋戲法。安郡曾說,那傻丫頭小時候和她爸爸走了大老遠,就為去看變戲法。

上次手燙成那樣,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秦定邦到修齊坊時,已是日上三竿。他抬頭望去,看到梁琇的小屋子窗戶開著,那大盆秋海棠就像個忠於值守的衛兵,正守在她的窗台上曬太陽。屋裏有身影閃過,秦定邦嘴角揚起,走上樓去。

他輕輕敲了敲門,屋裏響了句,“誰呀?”

“我。”

果不其然,門開後,迎接他的再也不是先前的禮貌周全,麵前的一張臉上寫滿了不歡迎。她緊抿著嘴唇,看起來心下猶豫了頗有幾番,最後還是無聲地把他讓進了屋子。

“渴了。”秦定邦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

梁琇正要轉身給他沏茶,他伸手便抓起她的手腕。上次包的那些紗布都已經拆了下來,他正要檢查手指,梁琇便抗拒地把手緊緊握了起來。

“伸開。”

秦定邦掰開攥起的手指,輕輕把水泡上已經發白的幹皮逐一撕掉,終於露出粉嫩的新肉。梁琇知道掙紮也沒用,便站著不動,隻盯著自己的手,一眼都不看他,也一言不發。

略帶粗糙的手指摸在新長的嫩肉上,“還疼不疼?”

沒答話,隻聽到頭頂上傳來咻咻的喘氣聲。

“還疼嗎?”秦定邦繼續耐心問道。

“不疼了。”終於答話了,聲音卻是悶悶的。

秦定邦笑了一下,放開了手。梁琇趕緊轉身,逃也似地去沏茶。

秦定邦看到上次他送的金駿眉已經喝下去了一些,看來這段日子沒再喝那些劣質的龍井,心下比較滿意。

梁琇把泡好的茶放到秦定邦身邊的桌子上,便迅速回身站到了窗邊,和他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秦定邦端起茶喝了一口,甘醇細膩。他抬頭看她站在窗邊,近午的陽光打在她身上,穿的還是去年在顧家宅公園的那身衣服,身旁是一大盆被養得很好的秋海棠,有花有葉的。

梁琇被光晃得鎖起眉眯起眼,一臉不情願地悶聲道,“你又來找我幹什麽?”

她以為自己是躲得遠遠的,豈不知卻躲進了畫裏,成了畫中人。秦定邦笑著放下杯子,“找梁小姐,請我吃飯。”

梁琇像忽然被堵了一口氣,眉頭皺得更深。

秦定邦看著她,補充道,“就是上次那家的陽春麵。”

梁琇幾乎瞬間就想起了老板娘的那個問題,怒氣勃然而生,“秦定邦!”

這是梁琇第一次喊他全名。

他已經很久沒聽到別人當他麵直呼姓名了。可這三個字被梁琇氣鼓鼓地說出來,他隻覺得熨帖,比“秦先生”三字聽起來順耳多了。

“走吧。”秦定邦站起來,剛想朝她走去,梁琇立即警覺地後退。秦定邦眸色一深,卻也停住腳步,“上次那個白糖乳瓜,很好吃。”

梁琇目光轉向窗外,幾乎是咬牙切齒道,“秦定邦,你再這樣,我的這些鄰居們,真的會以為你就是我的……”

“你的什麽?”

“他們會以為我們之間有什麽!”

“有什麽?”

“你?”梁琇被氣到不知說何是好,這人怎麽能這樣!

她就好像被纏進了他織的網裏,怎麽掙紮都出不去,隻能眼見著自己被越束越緊,插翅難逃一般。一股濃濃的憋屈在胸中燜燒,她鼻子發酸,眼圈竟然泛起了紅。

秦定邦沒想到能把她委屈成這樣,神色嚴肅了起來,“沒逗你,是真餓了。”

梁琇淚珠就那麽半落不落地懸在眼眶,終於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走吧。”

她隻說了這兩個字,便從秦定邦身邊走過,一眼都沒看他。

秦定邦從兜裏掏出兩瓶胃藥放在了桌上,站在門口看著已經“噔噔噔”走下樓的梁琇——

“門不鎖?”

梁琇聞聲猛地頓住腳步,一拍額頭,更惱了——隻顧著趕緊送他走,卻連屋子都忘了鎖,就怪這人!

於是又趕緊上樓回屋把窗戶關上,把屋子鎖上。

梁琇鎖門時,秦定邦就站在她身邊——幹淨的臉頰上有點紅暈,如果不是生氣,倒可以算是好氣色。以前太白了,沒多少血色。眼睛裏濕漉漉的,看來真是氣得不輕。

他跟在梁琇身後一起下了樓,梁琇走在前麵,連腳步都帶了幾分怒氣衝衝。

真是個有脾氣的,像個小炮仗。他有點哭笑不得,卻又不敢再多惹她。不禁暗暗搖頭,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都小心成這樣了。

梁琇半垂著眼睛悶頭走著,秦定邦步幅大,沒費力就來到她身邊,時不時看一眼這個還在置著氣的女孩——生氣時,也挺好看。

老板娘再次看到他倆一起,已經默認這一對都是熟客了,打老遠便朗聲喊道,“二位來了呀!這次吃點什麽?”

“你要吃什麽?”秦定邦給梁琇遞了凳子。

梁琇看著反客為主的秦定邦,一個字都不想說。

於是秦定邦微笑著回老板娘,“還是兩碗陽春麵吧,再加一份白糖乳瓜。”

“好嘞。”這老板娘是個會做生意的,和所有食客都能聊,討喜的性格支撐著這個攤子的熱鬧。秦定邦上次就注意到,她說話帶著山東口音。

他轉回頭看向梁琇,“我有個好兄弟,也是山東人。”

梁琇正低頭揉著左手。破皮的邊沿和嫩肉之間,摸起來微微不平。她心情不佳,忍不住去揉搓。

秦定邦一看梁琇這副形容,剛想抬手攔她,怕她更惱又忍住了,隻皺眉道,“別再搓了,好不容易長出新肉。”

梁琇並沒理他,卻也停了動作。

很快陽春麵送了上來,還有一小碟白糖乳瓜。秦定邦拿起一雙筷子遞給梁琇,梁琇沒接。秦定邦笑了,把筷子放在她的麵碗上,接著自己又拿起一雙筷子。夾了幾根梁琇說好吃的小菜,放到她那碗陽春麵上。

“吃吧。”

梁琇依然沒理他,連聲謝都沒道,拿起筷子便吃了起來。

整頓飯,她沒說一句話,隻顧悶頭吃,幾乎是不抬頭地吃。最後兩口並作一口,兩腮都塞得鼓鼓的。她狠狠地咀嚼,吞咽的時候差點噎著,得虧喝了口麵湯,才好不容易順了下去。

之後筷子一放碗一推,直直地盯著秦定邦,眼神裏全是無聲的催促,就差張嘴下逐客令。

她正盯著眼前的人,等著看他作何反應,誰知這人竟突然伸手在她嘴角抹了一下,“多大了。”

她驚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原來隻顧生氣,忘了擦嘴,嘴角粘了一小截麵條。她又抬起手背抹了一下。

秦定邦剛才一直看著她吃。等她吃完,他反倒不著急了,慢條斯理地享用著自己這份,吃到一半,讓老板娘又上了一碟白糖乳瓜。

梁琇感覺,她要吐血了。

等秦定邦這餐可算悠哉地吃完了,梁琇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趕緊起身,小跑著去把錢付了。

她回來後便站在桌邊,“吃也吃飽了,可以走了。”

秦定邦把麵碗往桌裏推了一下,也站了起來,“謝謝你的款待,走吧。”

“那好,我回去了。”

梁琇像終於完成了任務一樣,轉身就要往裏弄走,結果被秦定邦輕攬了一下肩頭。她憤而回頭,剛想說話,隻見這人放下手溫聲道,“是這邊,跟我走吧,帶你去個有意思的地方。”

“你還有完沒完了?”梁琇低聲怒道。如果不是周圍有這麽多人,她真會炸掉。

秦定邦依然看著她,微笑道,“帶你去看變戲法。”

“我不去,你自己去。”

“真不去?”

“不去。”

“是外國人變戲法,魔術。不去?”

“……不去。”

“奧克塔夫魔術團,聽說在整個歐洲都很有名。”

“奧克塔夫?”

“不去?”

其實,梁琇在德國時就聽過這個奧克塔夫魔術團。但從來也沒見過該團的表演,據說非常驚豔。她隻有小時候在北平看過變戲法,戲班子演的,沒有那些聲光電的手段。可即便是傳統的老戲法,她都覺得很神奇,至今難忘。

秦定邦看著梁琇的眼底漸漸浮現出憧憬,言語裏那些剛還在張牙舞爪的小小武器紛紛散落,連拒絕都越來越虛弱。他心情大好,這次牽起了她的手。

開始,她依然拒絕,腳步也有些勉強,但後來,就慢慢跟了上來。

“是法國的那個奧克塔夫魔術團麽?”

“嗯。”

當年奧克塔夫還去沃爾夫斯堡就是狼堡、沃爾夫,德國北部城市。演出過,他們一家住在柏林,太遠了,沒去成。

她跟上了他的腳步,仰起臉看向他,“在哪裏看呀?”

秦定邦笑了,握著她的手又緊了緊,溫柔道,“上車吧,到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