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煙是不是為她戒的?”

馮龍淵總能找到好吃的地方,這次他帶秦定邦和梁琇去的,是愛儷園旁邊的一家西餐廳。

還不是正午的飯點,食客並不多。幾人落座後,馮龍淵見這位窈窕淑女不言不語,他難掩好奇和激動,脫口問道,“映懷,你什麽時候有了這麽位佳人在側的?”

可轉頭一見秦定邦的臉色,立即覺察好像又失了言,趕緊把接下來的話咽了下去。

梁琇紅著臉皺了皺眉,“我不是秦先生的女朋友。”

秦定邦冷冷看著馮龍淵,“找我什麽事,趕緊說。”

終於輪到馮龍淵尷尬了。

他握拳堵嘴幹咳了一聲,身子朝梁琇側了側,“都怪我這大嘴,我跟映懷沒正形習慣了,小姐你不要介意。唉對了,小姐怎麽稱呼?”

“梁琇。”

“哦,梁小姐,我叫馮龍淵,‘潛龍騰淵’的龍和淵。”

“馮先生你好。”梁琇向他點了下頭,算是認識了。

馮龍淵見梁琇沒跟他計較,心情輕鬆了起來,招了招旁邊的服務生,“來壺茶,上次那種碧螺春就行。”

雖說是家西餐廳,但在中國的地界,架不住總有人要,潛移默化也好,不得不入鄉隨俗也罷,總之,也能叫得來中國茶。

“還是換紅茶吧,中式紅茶。”秦定邦補了句。

服務生正不知聽誰的,“聽他的。”馮龍淵擺了擺手。

片刻後,服務生真就送來了一壺,“諸位要的紅茶,請慢用。”

茶要半酒要滿。馮龍淵先給梁琇和秦定邦各倒了半杯,最後也給自己來了點。一邊咂摸了一口嚐味道,一邊又抬眼去瞄這二人。

馮龍淵早在永順公司的樓裏,就覺察出秦定邦對這位梁小姐不一般。現在看,豈止“不一般”,簡直“太不一般了”。隻是這梁小姐,好像還在有意保持疏離,不願意讓人覺得和秦三走得近。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秦三也有吃癟的這一天!

馮龍淵就好像突然發現了宮廷秘辛,心情一時大好。正暗自偷笑間,卻撞見秦定邦的眼風掃過,竊喜被當場勘破。他連忙閃躲了眼神,下意識地聳了下肩膀,連忙接過服務生送來的菜單,遞給梁琇,“梁小姐,你先點。”

梁琇婉拒道,“客隨主便。”

他又把菜單遞向秦定邦,見這人根本就沒伸手接,馮龍淵晃了下腦袋,“得,不用問,還是我來吧。”

他輕車熟路地點了若幹道自己覺得不錯的,隨手把菜單交還給服務生,就開始絮絮叨叨地跟秦定邦說起話來。

“映懷,長沙打得挺厲害呀,國府在那邊,看來有一場硬仗。”

秦定邦知道國民政府正在長沙組織一場大會戰。相比前線,租界這片孤島雖然也烏煙瘴氣,但遠沒見那麽激烈的戰火。

“你說中國這麽大,鬼子打咱中國這些年,怎麽感覺,好像有點打不動了似的。”馮龍淵轉了轉放茶杯的小碟子,“都這樣了,他們又去打越南。年初還能搞點越南米過來,現在這越南給日本占了,那米也不知還能不能再弄來了。本來這租界裏米就不夠吃,唉,真不知老百姓的日子該怎麽過。”

“你什麽時候這麽憂國憂民了?”秦定邦早看透馮龍淵是在沒話找話,必是在醞釀著怎麽開口說他的“正事”。

梁琇偶爾會端起茶杯抿一口,大部分時間則是端坐著,聽他倆毫無方向的閑聊。這個馮龍淵可真能說啊,怎麽有話這麽密的人,嘴就沒停過,不帶冷場的。

秦定邦偶爾會接幾句,但大部分時間,都是不冷不熱地聽著。梁琇心底暗暗好奇,不知這一頭熱的朋友關係,是怎麽維係的。但這份探究,卻敵不過她的如坐針氈。她本就不願意和馮龍淵這種公子哥樣的人有什麽瓜葛,菜還沒上,心裏就默念起倒數,盼著吃完了好趕緊離開。

馮龍淵掏出一支煙,剛朝秦定邦遞過去一半,就收回了手,“忘了,你戒了。”他隨手把這支煙點著,抽了一口,往旁邊吐了一圈煙。

但氣味很快就彌散了過來。

煙味穿過鼻腔,刺激著梁琇的咽和肺。她壓抑著呼吸,努力維持著麵上的平靜,可還是沒忍住,捂嘴咳了一聲。

她難受的樣子沒躲過秦定邦的眼睛,秦定邦黑著臉盯著馮龍淵的煙,“她聞不了煙味兒。”

馮龍淵一愣,“誒呦對不住,對不住,”趕緊把煙往茶碟子上按,“是我大意了。”

他本來正手忙腳亂地掐著煙,卻突然像觸電了一樣僵在那裏,瞪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秦定邦和梁琇。片刻後,就換了表情,揚起眉毛忍著笑,對著手裏已經沒了火星的煙,沒頭沒尾來了句,“唉,我就是個傻子。”

菜陸續上來了。馮龍淵的刀叉用的還是沒有筷子得心應手,一桌三人就他吃得狼狽。他一見梁琇的這套西餐禮儀既熟練又優雅,便又起了好奇,饒有興致地問道,“梁小姐經常吃西餐?”

“以前常吃,現在吃的少了。”

“她小時候在國外待過幾年。”秦定邦接過了話。

“謔!梁小姐真是……”馮龍淵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忍不住又端詳了這位佳麗幾眼。

這恐怕這不光是個良家子,還是位見多識廣的新派女性了。相貌一等一的出眾,一身詩書氣質,舉止大方得體,難怪能讓秦三鐵樹開花,厚著臉皮,也要抓人家過來吃飯……

秦定邦見馮龍淵又不知琢磨起了什麽彎彎繞,放下刀叉,“你今天讓我過來吃飯,就是為了和我聊這些?”

“你看你,咱這多少年的朋友了,你非得把老友聚會,搞成公事公辦?”馮龍淵撇了下嘴,“詹四知,你的四知老弟,那小子最近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在忙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你和他見過麵嗎?”

“沒有,別再拐彎抹角了,有什麽話直說。”秦定邦知道馮龍淵仍在顧左右而言他,動不動還要扯梁琇,讓她沒法吃個消停飯。

“嘿嘿,還是你了解我,”馮龍淵扒拉掉盤邊的一片青菜葉子,壓低聲音道,“我還真是有件事要跟你說。不過……”

秦定邦見馮龍淵有點猶豫地掃了眼正在悶頭吃飯的梁琇,點頭道,“你說吧,沒外人。”

“欸!”馮龍淵視線又在二人身上流連了一遍,思考了片刻繼續道,“你知道王茯?”

王茯?

秦定邦對這個名字有印象,但並沒接觸過,他等著馮龍淵把話說下去。

馮龍淵抿了口葡萄酒,四下望了望,低聲道,“王茯手裏有武器,想要出手。”說完,就直盯著秦定邦,等他發話。

秦定邦把一塊牛排放進嘴裏,並沒抬頭看馮龍淵,一邊細細地嚼著,一邊又切起另一塊,直到嚼完咽下,那一塊也切了下來,才道,“你確定你選的這個地方,適合說這種事?”

“秦三,你太小心了,你看現在有幾個人在這吃飯呢。”馮龍淵剛剛一直盯著秦定邦優哉遊哉地品嚐美食,心裏急又不好摧,可算等到這尊佛開了口,忙又道,“你門路廣,能不能幫著把這批硬貨銷出去。”說著挪動了一下久坐的屁股,“中間有的賺,大數。”

秦定邦看著馮龍淵激動又急迫的樣子,冷靜問道,“都有什麽?”

“可是不少呢。”馮龍淵把椅子朝秦定邦拖了拖,手肘搭著桌子低聲道,“當年淞滬會戰,他就是國軍部隊的。仗打完了,他偷偷收了一批槍械。後來他從國軍脫離了,本打算留著自己辦民團,步槍幾百隻,機槍至少……上十挺,而且聽說還有一些迫擊炮。”

“那為什麽現在要脫手?”

“情況有變,民團辦不了了。他想保命,這些東西變成了燙手的山芋,想趕緊出手變成錢。”

“你不怕風險?”

“怕,小心點兒唄。人家錢給的也是多啊。”

秦定邦放下叉子,不動聲色地看向馮龍淵。

“怎麽樣?有沒有下家?”馮龍淵殷切地追問。

過了片刻,秦定邦又拿起叉子,叉起剛切下來的牛排,搖了搖頭,“沒有,你恐怕得找別人。”

馮龍淵頓時泄氣地跌向椅背,精神蔫了蔫,“我本想著,有錢先讓你賺的。”

秦定邦心裏一樂,這個鬼滑頭,分明是自己也有利可圖,卻偏偏不這麽說。這人清楚跟他打交道沒有虧吃,單上次北邊那一趟,就從他這裏得了不少好處。

不過這種牽線的事,有一搭無一搭,成了有錢分,沒成朋友照做,都是要往長遠裏看的,誰知道下次撈的魚,能有多大。

之後馮龍淵又跟秦定邦說了好些他近期的見聞,囉嗦嘮叨的一頓飯,可算吃完了。

“也不知梁小姐吃沒吃好?”馮龍淵滿懷期待地跟梁琇確認。

“味道很好。”梁琇禮貌應承著。

馮龍淵一聽挺高興,陪著二人一起出了西餐廳的門。

“二位,我該怎麽個送法?”馮龍淵先看了梁琇,又轉向秦定邦,“先把梁小姐送回家,然後再送你?”

梁琇連忙擺手,“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別這麽見外,”馮龍淵倒是熱心起來,“梁小姐住哪?”

“我……馮先生,真不用。”

見梁琇尷尬地望了過來,求助一般,秦定邦沉著臉看向馮龍淵。

馮龍淵又一拍腦門,“得,我又說錯話了。”

秦定邦朝路邊招了招手,叫來了一輛黃包車,提前付了錢,示意梁琇上車,“你早些回家。”

梁琇猶豫了一下就沒再推辭,坐上了車,轉頭又對馮龍淵道,“感謝你的款待。”

“梁小姐客氣。”

秦定邦向梁琇深深看了一眼,“回去吧,注意安全。”

看著車拉著她走遠,秦定邦上了馮龍淵的雪佛蘭。

載著秦定邦回永順公司的這一路,馮龍淵被話憋得抓耳撓腮。他從來也沒見秦定邦這樣過。

自打二人認識,這人就是個悶葫蘆,像個苦行僧一樣,隻知道給秦家幹活。多少大戶家的妙齡女郎,明裏暗裏惦記著他,到頭來無一不是空牽掛。

就好比當年那個杜家小姐,沒事就往秦家跑,一坐老半天,肖想著憑其姿色家世,能進秦家當三少奶奶。豈不知秦定邦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最後才悻悻地不再去秦家丟人現眼。

“哎,映懷,我說你什麽時候認識的梁小姐?”馮龍淵終於沒忍住,還是問了出來,“恐怕不是一天兩天了吧。嘿嘿,你煙是不是為她戒的?”

秦定邦沒去理馮龍淵,不過這話卻提醒了他。他從什麽時候起,開始不抽煙的?

他望著窗外,一直往回想。也許是看到她在巷口捂著口鼻躲著人,也許是他覺得她因他身上的煙味兒而難受。總之打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有點過煙。

“這梁小姐看起來真不是一般人呐。”馮龍淵繼續自顧自地說道,“你說女人吧,還真不能光看漂不漂亮。有的女子長得俏,多呆一會兒就露餡,一張嘴說話就完了。你看人家梁小姐,你聽人家說那話,真是……精練。”他高高地歎了口氣,“整個人往那一坐,就知絕非凡品,隻可遠觀不可褻玩。有她在,我都不得不收斂了起來。”

說著,頭往後偏了偏,“哎我說,你不會是……被這姑娘給收了吧?”

秦定邦眉間深皺,“你是不是醉了?”

“我剛就抿了幾口洋酒,沒滋沒味兒的跟甜湯似的,清醒著呢。”

“好好開車吧。”說著,秦定邦把頭靠在座椅靠背上,沒再理馮龍淵。

“得,這又不理我了。”馮龍淵算看清楚了,隻要是涉及到這位梁小姐的話,怎麽說都是個錯,還是別碰釘子了。

秦定邦沒再理會馮龍淵的聒噪。他心裏估摸著,再過一陣,梁琇應該就能回到住處了。

但梁琇坐上了黃包車後,卻並沒回修齊坊。

相反,她中途讓車夫改了方向,調頭去了愛多亞路,並且提前在一個路口下了車。之後,她自己過了一個路口,確定無人跟蹤後,走進了一家有點蕭索的商場,直奔角落裏的那爿煙紙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