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大家立刻行動起來, 這回運氣好,很快傳來好消息,高崎通過市人民醫院的急診科, 找到了斷掌的主人。
董望書,男, 47歲, 火腿加工廠員工,三天前發生意外事故, 右手被機器從手腕處切開。
按理說, 這種斷麵光滑平整的切口, 6小時之內可以通過手術接上, 術後積極複健, 完全有可能恢複手部功能。
那麽問題來了, 為啥斷掌會出現在知千灣?
九年前,任昭明4歲。
月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慷慨地灑在知千灣粼粼的水麵上。
4歲的任昭明牽著母親的大手, 走在回家的路上。
當時的任昭明正處於父母離異的敏感期,任父拋妻棄子, 跟小三跑了。
小小年紀的任昭明什麽都知道。
他緊緊地牽著母親的手,傷心但堅定地大聲告訴媽媽:
“爸爸不喜歡我了,我就不喜歡爸爸了。但要是媽媽不喜歡我了,我就也不喜歡我了,因為媽媽不喜歡我了。”
這句像繞口令一樣的話, 說出了他對媽媽的依戀,是孩子寫給媽媽的情詩。
就在任媽媽備受感動, 這麽乖的兒子,她發誓就算砸鍋賣鐵自己吃糠也要供他上大學!她自己沒什麽文化, 常常被前夫嫌棄土,文盲,和她說話說不到一處,再加上父母早亡,是個克父克母的災星,所以丈夫跟高知小三跑了也全是她不好。
可她就算有一萬個不好,至少對孩子全心全意,盡職負責,希望他健康快樂長大,希望他上個好大學。
就在任母對未來盡情暢想的時候,變故突然出現了。
隱藏在柳樹後麵的黑影一躍而出!
任母長得很漂亮,皮膚白皙,身材苗條,董望書看上她不是一天兩天了。
好不容易等到她離婚,董望書立馬上門求親,結果被任昭明的爺爺打了出去。
爺爺教出一個拋妻棄子的人渣兒子,覺得十分愧對兒媳和大孫子,三下五除二直接將兒子掃地出門,然後跟兒媳和孫子一起生活。
爺爺很威武,讓孽畜兒子跟小三滾得越遠越好,甚至果斷在家譜上將兒子除了名。
爺爺很照顧任母,像照顧女兒一樣,甚至更好,帶著一種替子贖罪的愧疚,還把傳家的金戒指給她,告訴她要是遇到好男人就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要擔心任昭明,他會好好撫養大孫子長大成人。
所以當董望書來求親的時候,爺爺是有好好考察過的,然後將他打了出去——
董望書有家暴前科。
打的雖然不是老婆,他老光棍一個,根本沒有老婆,但更加惡劣,他打的是含辛茹苦養他長大的老母親。
有的人就是在人群中渺小,在豬圈裏偉大。
嫁給這樣的男人,還不如守寡一輩子。
然而董望書卻不這麽想,他堂堂大男人,看上一雙被人遺棄的破鞋,是破鞋的福氣,她怎麽有臉不同意!
藏匿在柳樹後的董望書跳出來,一把拉住任昭明母親的胳膊,直接將她往林子裏拖,打算生米做成熟飯,看她還敢不敢不同意!
小小的任昭明見母親被欺負,立刻像個小炮彈一樣衝出去對董望書一陣拳打腳踢,甚至張嘴撕咬。
奈何蘿卜頭的小胳膊小短腿哪裏抵得過成年男子的拳頭,董望書怒火攻心,一腳將任昭明踹飛。
“媽的小畜生,看我不打死你!”
就在董望書重重的拳頭快要打到任昭明小腦袋上的時候,任母突然瘋了似的撲過去,跪在地上抱住董望書的手,聲嘶力竭地喊:
“我同意了我同意了,你放過他,你放過我兒子——”
任昭明小小年紀雖然聽不懂母親當時紅著眼做出了什麽樣的決定,但他哭得傷心欲絕,冥冥之中隻覺得母親要棄他而去,永遠地離開他。
董望書心下滿意,月下看美人,特別是楚楚可憐的美人,越看越心動,依舊拖著任母進了小樹林。
任昭明永遠記得,月光下的知千灣很美,林中母親哽咽著叮囑他乖乖的不準過去,不要亂跑,不要哭。
她說。
寶貝乖,媽媽跟你玩遊戲呢,你藏好,媽媽馬上就來找你……
董望書暢快後揚長而去,甚至好心情地捏了捏任昭明的小臉蛋,完全不覺得自己犯了強/奸罪。
他又不是不負責任,反正早晚都是自己媳婦,早一天伺候老子還不是天經地義,誰又敢說什麽。
為母則剛,任母整理好自己後擦幹眼淚,緊緊地抱著兒子,在他耳邊不停道:“寶貝不哭,我們離開這裏,媽媽帶你永遠離開這裏,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她原先是計劃逃跑的。
然而造化弄人。
當晚母子倆就悄悄收拾好行李,連夜離開,奈何體力透支的任母在精神狀態極度不好的情況下,恍惚中踩滑了跌入知千灣當場溺亡。
母親的葬禮上,董望書哭得肝腸寸斷,還說母親是他未過門的媳婦。
任昭明冷眼旁觀,摸了摸脖子上母親的遺物,根本不相信鱷魚的眼淚。
如果他真有一絲絲悔恨,就不該玷汙母親身後名。
那年任昭明才四歲多,他能記得什麽呢?
他什麽都記得。
他討厭知千灣,他厭惡父親,他憎恨董望書。
沒有人能為母親討回公道。
包括他自己。
他恨不得董望書去死,但他不敢殺人,他曾做過無數次準備,幻想過一百種殺掉董望書的方法。
但是他不敢。
他懦弱。
他不配做母親的兒子。
任昭明每天都在自我厭惡中拉扯,一邊說自己還小,還有很多機會,不著急,一邊反感自己膽小懦弱無能,不敢為母報仇。
所以當天賜的機會突然降臨的時候,任昭明動手了。
董望書工作的地方是個生產火腿的小作坊,沒有監控,安全措施很不到位。
任昭明經常去幫忙,美其名曰不要工錢隻要點邊角料拿回家改善夥食。
老板自然很樂意,半大的小子雖然頂不上大用,但免費勞動力不要白不要,任昭明力氣不大腦子卻很靈活,還會上網學習新知識,很能幫得上點兒忙。
比如使用切割機代替手工切割就是他提出來的建議,果然大大節省了人力,提升了生產力,老板開心員工也開心。
提建議的時候,任昭明還不滿十四歲,是個孩子。他隻是無意間在老板麵前看了幾個視頻而已,購買機器是老板自己做出的決定。
之後任昭明又耐心等待了三個月,然後在董望書的工位上,無意間漏了點兒機油。
一切看起來那麽水到渠成,充滿了意外。
當董望書右手手腕被割下來的時候,趁著雞飛狗跳的混亂現場,任昭明悄悄用豬肉替換了手掌。
當救護車送董望書去醫院,上了手術台,打開層層疊疊包裹右手的毛巾,一看,眾人都傻了眼。
媽的哪個腦殘拿錯了肉!
董望書躺在手術台上絕望地呐喊——
手呢?
我手呢?
眾人一陣兵荒馬亂,又呼啦啦一群人回去找手。
哪裏還有手,說不定已經上生產線做成火腿腸了。
但任昭明不會惡心消費者,他將手掌偷偷帶回家,扔進了知千灣喂魚。
董望書錯過了最佳接肢時間,被評定為五級傷殘,得了老板二十萬賠償。
“這個結果,你覺得痛快嗎?”
宋嘉言輕輕歎息,問眼前的濃眉少男。
“不痛快。”任昭明老實回答。
在宋嘉言麵前,他發現自己根本撒不了謊,隻能說真實的心裏話。
“他居然還有錢拿,不公平。”
少年社會知識明顯不夠,不明白為啥明明是董望書自己“不小心”,老板卻要賠錢,他還挺喜歡老板的,不想牽連了他。
“安全生產做不到位,活該被罰,”宋嘉言無奈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你想不到的事情多著呢,比如讓你爺爺擔驚受怕。”
任昭明自責地垂下頭。
良久之後,宋嘉言又道:“根據我國刑法,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人重傷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你以為自己做的天衣無縫,可船過水留痕,你去接你爺爺,就是典型的嫌疑人忍不住想重返案發現場的行為。”
任昭明用力咬唇,直至嚐到一股鐵鏽味。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承認故意害人,但能不能請你們不要公布我的作案動機,我不想抹髒媽媽的身後名。”
任昭明未滿14周歲,為母報仇情有所起,一般不追究刑事責任。
可一旦案件宣揚開來,他的一生也就被毀了。
宋嘉言和顧懿行沒有經過陸川,而是選擇單獨找任昭明談話就是考慮到這個情況。
一旦陸川知道,那就必須公事公辦走程序了。
“你媽媽畢生的希望是你能考上一所好大學。”宋嘉言問任昭明:“你覺得,她會喜歡現在的你嗎?”
要是媽媽不喜歡我了,我就也不喜歡我了,因為媽媽不喜歡我了。
任昭明哇的一聲哭出來,像是要將委屈、不甘心和內疚全都嘔出來。
宋嘉言安靜等他宣泄完情緒。
當年的強/奸案由於缺乏證據,一個四歲小孩的供詞得不到信任,罪魁禍首董望書根本不會受到法律的製裁。
但不做點什麽實在意難平。
宋嘉言想了想,微微彎腰,直視任昭明的眼,問他:“想不想要董望書付你補償金?”
濃眉少男臉上立刻露出厭惡的表情,仿佛吃屎一般惡心。
“不要,髒,我以後能自己賺錢養爺爺。”
宋嘉言起身,“行,那我帶你去看望一下如今的董望書。”
任昭明明顯不樂意,仿佛多看那人渣一眼都會被髒了眼睛。
宋嘉言一笑,“你得去看看他,他過得不好,你才能安好。”
濃眉大眼的少男不情不願慢吞吞上了車,沒開多久,車便停在路邊。
顧懿行按下車窗,任昭明看過去。
董望書正在納鞋墊。
納鞋墊!?
受傷的右手壓住鞋墊,左手笨拙地穿針引線,一個不小心戳到傷口立刻發出嘶嘶嘶的痛呼聲。
然後基本上每一針都要戳到傷口。
嘶——
嘶嘶——
嘶嘶嘶——
任昭明聽見的就是特別有節奏的嘶嘶聲。
“他……”少男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宋嘉言,“他這是在幹什麽?”
“賺錢養家啊,一雙鞋墊兩塊錢,還挺便宜。”宋嘉言理所應當道:“他的賠償金還有存款,全上交給他母親了,一分不留,作為這些年大不孝毆打母親的補償。”
“現在想要吃飽肚子,自然要幹活。”
任昭明小腦袋刷一下轉回去,死死盯著董望書腳邊用紙箱殼手寫的廣告牌,上書——
董太監鞋墊,2元/雙
讓你享受帝王般的感覺!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買到就是賺到!
任昭明指著董太監三個字,瞪大眼問宋嘉言,“這又是什麽意思?”
“就字麵意思啊,你這麽大了,應該上過生理課吧?”
宋嘉言輕描淡寫道,“化學閹割,知道嗎?”
單純的少年搖搖頭。
宋嘉言頓時有點尷尬,但為了消除他的心魔,不得不給他科普。
“以雌性激素、抗雄性激素(□□抑製劑)或性腺刺激激素抑製劑注入體內,令男性失去性衝動,同時不再□□,使之獨有的人體反應消失。”
“現如今董望書服用的就是氟他胺,每次吃250mg,一天三次。”
“哦,這個藥還有點副作用,就是男人會出現□□發育和□□觸痛,有時還會伴隨溢乳。以及惡心、嘔吐、腹瀉、食欲增強、失眠、多汗、皮疹和疲勞等等。”
少年驚恐地抱住自己,慢慢並住腳。
宋嘉言:“……”
她好心解釋。
“哦,董望書他自願的。”
任昭明:“哈?”
宋嘉言攤手,“我說你要是不同意,就送你去自首,然後他就同意了。”
“哈?”少男目瞪口呆。
“嗯……”宋嘉言一笑,“可能是他比較聽我的話吧。”
“姐姐你……”
少年看宋嘉言的眼神像是在看邪/教大魔頭。
宋嘉言笑得很溫柔,重新問任昭明。
“現在痛快了嗎?”
任昭明扭頭看向嘴裏不停嘶嘶嘶的董望書,以及他的太監廣告牌,眼眶慢慢紅了。
他輕輕地,然後又重重地點頭。
很痛快!
超級痛快!
宋嘉言又問他:“以後還幹違法亂紀的事不?”
少年瘋狂搖頭,眼淚甩得飛起。
“不了不了,已經可以告慰媽媽在天之靈了!”
宋嘉言終於鬆口氣,她填空的時候並未控製任昭明的行為和想法,隻要求他真實地麵對自己。
宋嘉言笑了,叮囑小家夥:“回去記得好好學習,將來考個好大學,將好消息燒給你媽媽知道。”
“好,”任昭明猛得瞪大眼,張大嘴,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問:“你們不不不不不抓我去坐牢了?”
宋嘉言一笑,“這次放過你,給你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如果再犯,數罪並罰,你的下場可能比董望書還慘,懂嗎?”
少年並住腿瘋狂點頭。
“回去好好學習。”
少年繼續點頭。
生怕答應慢了惹大魔王生氣。
“好好照顧自己。”
“嗯!”
“好好孝順爺爺,他這回可被你嚇得不輕。”
“好!”
“隻有你活得好,活得幸福,你媽媽才能真正安息。”
“我知道了,”任昭明哽咽,仿佛一夜長大不少,由衷感謝道,“謝謝姐姐。”
宋嘉言拍拍他頭頂,迷途知返就是好孩子。
顧懿行在後視鏡中注視著宋嘉言,眼神不自覺流出溫柔。
後來,任昭明麵對陸川的審訊,咬死一個說詞,他當時太慌了不小心把肉裝錯,怕被責怪才偷偷將斷掌扔進知千灣中。
陸川並不相信,但無奈於沒有證據,也找不出任昭明的作案動機。
陸川隻得請宋嘉言幫忙,但宋嘉言卻告訴他,自己要住院拆鋼板。
她提前了手術拆鋼板的時間,順理成章退出審訊。
再後來,陸川特意打電話過來,“宋顧問,你是不是故意的?”
宋嘉言臉上一本正經。
“亻爾訁兌口舌?”
“我口斤不氵青——”
“亻爾矢口辶首今天白勺風多大口馬?”
“大至刂亻爾訁兌白勺訁舌者阝口欠昔攵口拉——”
說完宋嘉言果斷掛了電話。
對麵的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