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石漁鎮

明德二十一年

白商九月時,楚國皇城內已進深秋,西南邊陲氣候卻依然炎熱。

馬車後室內一少年昏昏欲睡,似夢似醒,兩頰還掛著被胡亂抹掉的淚痕。

另一個少年從馬車內爬出來,他長的白淨,眼神裏還有未褪去的稚氣,朝向馭車之人:“小碗姐,快到了嗎,我們出京二十日有餘了吧。”

“快了,現在已是鹹州境內,再有兩日,就到石漁鎮了,少爺若是累了,你去跟他們講一聲,就近休息”綠衫少女微微抬眼看了看天色,已是酉時,一片赤黃色雲霞染紅了天邊,落日把遠處的村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暮色。

隻是這樣的好風景,此行之中並無一人有雅興觀看。

馬車前後都跟著兩列騎馬的官兵,緊盯著馬車上三人,神情肅穆。

他們此行是看押護送馬車上之人,大理寺向來押送重型之犯,宮裏頭一次指派他們押送兩個怎麽看都柔弱的小少年。

好在這三人沒有逃跑和搗亂的意思。秋驚葉隻是偶爾哭一哭,宮女何碗更讓他們省心,一路不哭不鬧,順從的很。

官兵中為首的是大理寺推丞,名叫陳旭,他位於隊伍最前方,指揮著押送進程和秩序。

兩日後,一行人到達目的地,鹹州有二十八縣,石漁鎮便是鹹州東部丹陽縣一個小鎮。

丹陽縣令杜風早已聽到一些風聲,在此地看管從京中流放過來的人,可令他不解的是,丹陽主農作農收,尋常不會有罪犯流放至此,

若是重犯,直接押進牢獄,何以要大理寺推丞親自交接。

杜風不敢怠慢,京官品階本就高於地方官員,接到推丞進入城門的消息,杜風便攜其下縣丞等官員在縣衙門口等候。

陳旭翻身下馬,還未與杜風等人寒暄,逕直走向馬車處。

“何姑娘,到地方了,還請秋少爺下馬”陳旭向簾子方向伸出一隻手。

馬車到了丹陽縣便由官兵馭使,小碗在馬車內,輕輕握了一下秋驚葉的手指:“少爺,讓小峰隨你入內吧,我在這裏等你。”

說罷,小碗先行跳下馬車,朝秋驚葉伸手,示意拉他下來。

秋驚葉麵上掩不住的難過與頹氣,許是不想讓人察覺自己的怯懦,沒去夠陳旭與小碗向他伸出的手,自己磨磨蹭蹭的下了馬車。

陳旭領著秋驚葉與小峰進了縣衙內,小碗隨即擰身坐上馬車前室,雙腿空垂,銅棕色的眼仁轉了一圈,打量了一下此地。

往後餘年就要一直居於此地了,她想。

“此少年是秋驚葉,今年十四歲,我受大理寺之命,帶他來此地任職,往後還請杜大人費心。”陳旭將一封公文交於杜風。

杜風心中錯愕,腦筋卻轉的極快,立即吩咐了旁邊人帶秋驚葉下去,登記名冊。

“陳大人一路舟車勞頓,下官略備薄菜,還請陳大人上座”杜風折腰行禮,引陳旭入內議事廳,自己隻帶了縣丞入內室。

杜風從縣丞手裏接過茶壺,親手給陳旭倒上茶水。

“下官愚鈍,這位秋少爺可是秋太傅嫡幼子?下官實在惶恐,但請陳大人指點一二,不致使下官亂了分寸”杜風態度卑微,“下官在此偏瘠之地,不如大人明慧,實是自慚形穢”言辭行動極力討好陳旭。

陳旭看著杜風一臉趨奉,心中冷哼。這地方官員實在是懂官場法則,向上表忠心,向下不知如何。

“杜大人不必憂心,這秋少爺是奉旨來此地,文書上寫的明白。隻一點,秋少爺和外麵那位同行的綠衣女子,無京中旨意,不可出此地,若有差池,杜大人怕是難擔當。”陳旭將茶飲入喉頭,輕磕杯盞,口氣裏盡是嚴肅。

杜風心中了然,不再多言,縣丞招呼人上了菜品,席間二人旁敲側擊打探秋驚葉與何碗在京中之事,陳旭隻給了一個眼神回絕,再無人敢開口詢問。

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這個小鎮就人盡皆知了他們倆的惡事。

小碗在衙門口等了半晌,秋驚葉才帶著小峰出來,後麵還跟著兩個穿官兵服的人。

為首一人身量高大,堪比秋驚葉高出半截身子,一身勁壯的肌肉,另一人說道:“這是丹陽縣衙的劉捕頭,以後你們倆跟著他,他若不在,便來找我,每日辰時來上差,缺一日不可。”

劉捕頭領著三個小少年來到離衙門不遠一處茅草屋,“這家莊戶幾年前搬走了,以後你們就住這裏。”

秋驚葉率先不滿:“這破地方能住人嗎?髒的要死,我才不要住這裏。”

小峰勸解道:“捕頭大哥,這實在不能入住,我們少爺先前沒受過苦,不如我們先找一件客棧住下,過兩日收拾好了再過來。”

劉捕頭嗤笑幾聲:“你想什麽呢,還當這是京城呢,你家少爺還是富貴公子哥?咱們丹陽縣不比京城,可沒有客棧。而且你們隻能住這裏,每日都要在這裏,不然跟我回去住地牢裏也行。”

“還有,以後當差,你是峰捕快,你要叫他秋捕快,或者喊名字,聽懂了嗎?”劉捕頭伸手在小峰頭上大力揉了一把。

小碗將行禮塞到小峰手裏:“你陪少爺先進去,我去買些能用到的東西。”

劉捕頭看還是這丫頭識時務,便領著小碗去采買了。

一個時辰後,小碗回來看到小峰正打掃茅屋,塵土漫天飛,實是髒亂。

秋驚葉則坐在台階上神情落寞。

小碗走近秋驚葉身前蹲下身來,把手肘放到自己膝上:“驚葉,從前之事已成定局,今後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別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小碗姐姐,嗚-”,秋驚葉向前抱住小碗哭喊:“行軍圖和地圖不是我偷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它們為什麽會在我身上。”

“我自然是信你的。”小碗將手伸到秋驚葉背後,輕輕拍著他勸慰:“太傅和皇上也信的,不然我們哪還有命活著。隻是當時形勢如此,誰都無法。”

一月前越州燕王夥同鄰國蒼赤謀反叛亂,北上出兵京都所在的荊州,兵部緊急草擬的行軍圖卻在宮內失竊,明德帝當即勒令金吾衛秘密進入各宮殿直接搜查。

南書房內,在秋驚葉身上直接搜出了行軍圖,連帶一份荊州地圖。

“好了,別哭啦,我們去跟小峰一起收拾,不然今晚沒地方睡了。”小碗起身將秋驚葉拉起來。

三人一通忙乎,把自己整的髒兮兮的,收拾出三間臥房,外間也總算可以勉強入目了。

小碗催促:“行啦,你倆先去洗澡,我來做飯。吃完早點休息,明天你倆要早起去上差”

可是小碗哪會做飯,她禦膳房宮女出身,娘親在世時也是禦膳房頂級廚娘,可惜女不肖母。

小碗做的飯,怎麽說呢,有點一言難盡。

秋驚葉和小峰洗完出來,小碗已經端飯上桌,正夾著不知道什麽東西往自己嘴裏送。

倆人看著麵前難辨原貌的菜,有些懷疑小碗的淡然是不是裝的。

“楞著幹什麽,快坐下吃飯,雖然賣相不怎麽樣,但跟禦膳房的味道也是差不離的”小碗依然淡定扒著飯。

秋驚葉在南書房可是經常吃禦膳房的菜食,他對此深表懷疑。

小峰可沒吃過,他本是太傅府上的一個小廝,少爺流放,他就跟來了。

看著小碗一臉篤定,他拿起麵前的碗,伸筷夾了一口菜。

秋驚葉:“味道怎麽樣?”

小峰:“挺好,挺特別的..……”

“是嘛?我嚐嚐。”秋驚葉說著嚼了嚼嘴裏的飯菜,“嘔~,這什麽鬼東西。”

秋驚葉大口吐掉嘴裏的剩下的飯菜,歪著身子在一邊幹嘔。

小峰也默默放下了碗,但是他不敢吐。

“別吃了,根本就不能吃。”秋驚葉一把奪過小碗手裏的飯碗,“小碗姐姐,這真的不是我挑剔,米是生的,菜是糊的。”

小碗用目光向小峰求證,小峰隻默默點了點頭。

小碗淡定說道:“我跟這邊的廚灶不熟。”

當晚三個初來石漁鎮乍到的少年,裹著饑腸轆轆入睡。

次日,秋驚葉被小峰拉起來去縣衙上差,小碗則在茅草院內收拾雜物,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

陳旭昨日在丹陽縣休息一夜,今天便要回京述職,他來此向小碗道別。

陳旭隻身一人走進院內,留其他官兵在外等候。

“何姑娘,經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萬望保重ᴊsɢ”陳旭從袖兜裏拿出銀票和2隻價值不菲的點珠桃花簪。

小碗一眼就認出那是六公主江景景頭上常戴的兩隻簪子。

“六公主說銀票給你日常花銷,日後若有不便,簪子可拿去當掉應急”

小碗淡淡一笑,微歎口氣開口道:“回京後替我謝過六公主好意,隻是東西太貴重我不能收下。來時太傅給我帶了些銀兩。而且這石漁鎮,沒有什麽可花銷的地方,更沒有典當鋪,即使有,這隻簪子怕是能買下整個典當鋪了。”

小碗謝絕了陳旭和六公主的好意,以後再也見不到的人了,她不想虧欠任何人。

秋驚葉被指去縣衙當差,名為當差實為看管。小峰也追隨小主子進了縣衙,當地衙門很小,丹陽縣衙偏遠也不正規,衙門裏並沒有這麽小的孩子當差,可縣令杜風受了京城之令,日日要秋驚葉報道同時安排他倆同別的捕快一樣外出巡訪加勞役。

估計是想累的秋驚葉沒力氣再逃跑,每日回家都雙眼通紅一直抹淚,小少爺哪裏幹過這種粗活,縱使有小峰幫襯也作用不大。

第八日,秋驚葉當差受了風,終於累倒了,半夜燒的厲害。

他哭得迷迷糊糊:“小碗姐姐,我難受。我想回京城,我想父親和母親還有大哥。可是我回不去了。你呢,你不想三殿下嘛,我昨日在衙門看到了三殿下寫給你的信。你回去吧,別管我了,讓我在這裏自生自滅吧。”

小峰去醫館求了藥,熬好了遞給小碗。

小碗隻能哄孩子般拽起他:“我來到此地,旁人與我再無關係,我隻想讓你平安長大,讓太傅不那麽掛心, 驚葉起來把藥喝了, 好不好。”

秋驚葉喝過藥,終於可以安生睡一會兒。折騰到天濛濛亮,小碗隻覺得渾身疲累。

到了辰時,小碗去縣衙給秋驚葉告假。縣令杜風此時已經知道這倆人一個勾引皇子不成,一個通敵叛國之嫌。隻因太傅做保,沒被立即處死,才勉強被扔到丹陽縣苟活罷了。

杜風坐在椅子上指使劉捕頭:“去,把秋驚葉給本官叫來,若真是病了,抬也給我抬過來。”

劉捕頭有些為難,他的確看不慣驚秋葉的嬌弱,可這孩子也確實年紀有些小,他還未有動作,餘光瞥見一抹綠色風影閃過。

小碗聽聞杜風的話頓時惱怒,身形極快,在場之人還未看清,杜風的喉嚨已經被小碗用左手捏住,小碗手掌不大,隻能捏住杜風的前半段脖頸。

杜風感覺到針紮又窒息的痛感,他本能的扭動脖子卻不能移動分毫,眼前這個瘦弱的少女,竟有這麽大的力氣。

杜風左右手攀附上小碗的胳膊,小碗鬆了些力,卻沒有放開他,小碗眼神冷峻,對著杜風輕聲說道:“秋驚葉乃正一品太傅嫡子,受大人管轄之時,若一病不起或是丟了性命,京中必會派人來問責,我怕你擔當不起”

“不過到時你先不用怕你的烏紗帽保不住,因為在京中來人之前,我一定先送你去 見 閻 王。”

說完小碗鬆開杜風軟硬兼施地表示:“我同秋少爺不會離開丹陽縣,秋驚葉會日日來衙門報道,生病告假時也隻是待在自己家中,杜大人可派人去家中查看。不會叫大人為難。”

說罷小碗轉身離開縣衙,留下驚魂未定的杜風與一臉錯愕的劉捕頭。

“瘋子,瘋女人”杜風喘著氣罵道,杜風心裏明白,何碗說的沒錯,就算是秋驚葉現在的身份,他可以欺壓,卻不能真的害死他。

一個地方官員,卻可以名正言順的調配太傅之子,杜風先前覺得有些暗爽。

但他此刻覺得比起欺壓秋驚葉,收拾這個何碗,似乎更有意思。

杜風想起那封從京中來的的信,三殿下似乎還惦念這個丫頭,想到那些從京中傳來的風言風語,杜風陰暗一笑,招呼來一人,低聲說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