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小胖墩看到張四郎, 早將他不受歡迎之事忘得一幹二淨,蹬蹬奔了過去,咧嘴高興喊道:“小叔叔玩, 小叔叔一起玩。”
張四郎則下意識側身躲開,他倒聰明,看到譚昭昭在場,一邊躲一邊偷瞄她。
張大娘子平時帶張四郎多了, 她見狀起身過去,要硬將兩人湊在一起:“四郎, 你是小叔叔,快領著小郎去玩。”
譚昭昭溫聲道:“四郎, 你在前麵跑, 讓小胖墩在後麵追。他腿短, 比你矮, 弱得很, 保管追不上你。”
張四郎見譚昭昭發了話,隻能心不甘情不願應了聲,往前麵走了兩步, 回頭噘嘴道:“要是他追不上我, 以後我就不陪他玩了啊。”
譚昭昭爽快地說好, “四郎是大人了,哪能天天陪著稚童玩。”
張四郎喜歡充作大人, 聞言他不禁露出了絲得意的神色,見小胖墩顛顛追了上來,張腿就往前跑。
小胖墩咯咯笑著, 歪斜著身子跑得更快了。乳母仆婦嘩啦啦圍了上去,一時間很是熱鬧。
譚昭昭看了眼, 就沒管了:“他們穿得厚,摔不著。”
這邊戚宜芬見了禮,道:“原來表嫂也來了。咦,好香啊!”
張大娘子的薔薇花露還放在匣子外麵,她笑起來,走過去寶貝地拿起來,道:“是薔薇花露的香氣,七娘也聞到了?”
戚宜芬看著案幾上放著的布巾與琉璃瓶子,豔羨地道:“這是琉璃做的瓶子吧?我在姨母處見過一次,大娘子原來也有,這個香氣,我竟是聞所未聞。”
琉璃瓶貴重,極為少見,大食來的各種番邦貨物,礙於韶州府的不方便,隻在大戶人家能得一二,鋪子裏從未見過。
戚宜芬以前家窮,更接觸不到這些東西。她想去撫摸本白棉布,又不敢伸手,生怕弄壞弄髒了。
張大娘子想了下,忍痛將琉璃瓶遞給戚宜芬,道:“嫂嫂送給了我,我還未打開,在外麵聞著也香,七娘你再仔細聞聞。”
蜜蠟封住的瓶口,氣味其實不大透得出來。在路途中不小心摔碎了一瓶,花露流了出來,張大娘子手上的香氣才重一些。
戚宜芬小心翼翼接到手中,湊到鼻子前細聞,神往道:“聞著就好似置身與花圃中一般,不同凡響。表兄表嫂待大娘子真好。”
張大娘子看了眼戚宜芬手上的琉璃瓶,再看向匣子裏的另外一瓶,神色糾結,咬著唇又放開。
最終她從戚宜芬手上收回了琉璃瓶,裝進了匣子,連同棉布,親自捧著收了回去。
屋外,小胖墩與張四郎你跑我追逐,笑著玩鬧在了一起。屋子裏就剩下了戚宜芬與譚昭昭,她手搭在裙擺裏,拘謹地道:“隔了幾年沒見,表嫂愈發年輕美貌了。”
譚昭昭客氣了句,認真道:“七娘也是,出落得比以前還要美。”
張弘愈孝期一過,戚宜芬要重新麵臨議親定親之事。以張九齡的身份,不敢說能尋到比先前那家要好的親事,能嫁入官宦人家,至少不會屬於以前退親的那一戶。
畢竟小盧氏還在,這件事不該譚昭昭管,她也就沒多問。
戚宜芬落寞中帶著羨慕,道:“表兄待表嫂真好,處處護著表嫂,與表嫂伉儷情深。送表嫂名貴稀奇的禮,在長安城都置辦了宅邸,還做了大官,誰看了都得說一句表嫂的命好,尋到表兄這個如意夫婿。”
譚昭昭眉頭微蹙,平靜地道:“香露布匹等等,是我的胡姬友人半買半送。宅邸是我的嫁妝置辦,大郎的官身,在韶州府的品級高,長安城權貴遍地走,他絕對稱不上是大官。”
戚宜芬怔楞在那裏,譚昭昭盯著她,道:“我的幾個胡姬友人,她們出身低賤,有人生母是奴隸,生父不知。她們曾嫁了人,各種原因和離了,寡居身份,靠著自己的雙手與本事,在長安城做買賣,積攢下了豐厚的家財。”
戚宜芬驚呼道:“商戶低賤,要是做了商戶,後世兒孫都不可以考科舉,出仕為官呢。”
寧為權貴妾,不做平民人。做商女拋頭露麵,尊嚴與艱辛比起來,算不得什麽。
戚宜芬沒見過真正權貴家中的妾室,張弘愈的兩個侍妾,盧氏雖不待見她們,到底沒給她們苦頭吃。張弘愈去世之後,她們充作了仆婦留在了張家,平時做些事情,衣食無憂。
韶州府貧窮,府城裏的尋常百姓,哪怕是做些買賣,略有些薄產的百姓之家,都比不上兩個侍妾的日子過得好。
對戚宜芬來說,他們三人寄居在張氏府裏,生活安穩無虞。張九齡步步高升,張府的日子隻會越來越好。
尊嚴這些對她來說,太過遙遠。
她也未曾見過,自由自在的日子,拋頭露麵做買賣,自己做主,發號施令究竟是何種模樣。
這都是她未曾見過的世界,她想象不出來,隻能困囿在自己的認知裏。
譚昭昭耐心道:“商戶身份,在低賤也低不過賤民。她們活得很好,至於後世兒孫,誰說讀過書的都能考中科舉,出仕為官了?”
戚宜芬呐呐辯解道:“可是表兄就考中了,得了官。”
譚昭昭淡笑道:“齊聚長安城的英才比韶州府春日的雨都多,每年也就取了那麽幾個進士。考中進士,也不一定能做上大官,還要經過吏部舉,吏部舉之後,還得要有貴人舉薦提拔。一不小心,還會被貶謫,遇到朝廷爭鬥,說不定還會因此喪命。我生小胖墩的那晚,長安下了很大的雨,我們坊裏到處都是兵丁,一車車的屍身拉出去。”
戚宜芬臉都嚇白了,這時張大娘子收拾好了出來,看到她神色不對,關心地道:“七娘可是有事?”
戚宜芬垂首搖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道:“我與阿娘給你的嫁衣快做好了,到時候你試試看。”
張大娘子高興地道:“七娘與姨母手藝好,多虧了你們。以前的嫁衣小了,還要勞煩你們再修改一次。”
戚宜芬忙道:“無妨,我與阿娘平時閑著也是閑著。先前阿娘還在擔心,表兄得了大官,以後大娘子的嫁衣,要買幾個手藝好的繡娘回府做,我與阿娘就一點忙都幫不上了呢。”
張大娘子笑道:“大兄向來不愛鋪陳,他哪怕是做到了宰相,也不會買繡娘回府,大嫂,我說得對吧?”
譚昭昭點頭,道:“手藝精湛的繡娘貴得很,你大兄那點俸祿,買得起也養不起。”
張大娘子摟著譚昭昭的胳膊嬌笑:“還是嫂嫂能當家理事,在長安果斷置辦了宅邸。聽說長安的宅邸,沒花幾個大錢,現在長安的宅邸漲了許多,好些人都買不起了。”
譚昭昭垂下眼簾,道:“長安的宅邸,當時買的時候,是凶宅,就便宜了許多。否則的話,那點錢,隻能買到離皇城很遠之處,那些坊裏的屋子破舊,巷道裏也髒得很,經常出人命案子,家中進賊,住著也不安穩。”
“凶宅?!”
張大娘子從未聽過此時,不由得驚呼一聲,戚宜芬跟著臉色也變了。
譚昭昭笑盈盈道:“是啊,不然哪能那般便宜。”
張大娘子打了個寒噤,道:“嫂嫂,你難道不害怕?”
譚昭昭輕拍著她的手,安慰道:“我怕甚,平時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張大娘子愕然了下,道:“倒也是,大家無冤無仇,同你們有何幹係。”
小胖墩與張四郎跑得渾身是汗,口渴累了,一同進了屋。
譚昭昭趕緊讓乳母仆婦給他們擦汗,更換裏衣,倒了清水給他們吃。
小胖墩的胖臉蛋紅得跟刷了層胭脂,張四郎清瘦的臉也難得泛著一層紅暈,雙眼亮晶晶,捧著茶盞猛喝。
喝完水,小胖墩拉著張四郎,道:“小叔叔,玩打仗,玩打仗!”
這時眉豆進了屋,道:“九娘,大郎前來問九娘何時回院子,該用午飯了。”
譚昭昭見時辰不早,起身道:“我回去了,得空了再來陪你說話。”
張大娘子與戚宜芬起身相送,小胖墩不肯走,在地上打滾兒,道:“我不回去,不回。”
譚昭昭看得哭笑不得,道:“要不四郎跟我一起回去用午飯吧,飯後再送回阿家院子去歇息。”
張大娘子道:“我見四郎也舍不得小郎,嫂嫂就給他帶去吧,我去同阿娘說一聲就是。”
戚宜芬道:“外麵冷,我正好好回去陪姨母用飯,到時候告訴姨母一聲就是。”
譚昭昭說了聲勞煩,小胖墩聽到張四郎與他一起走,馬上一個翻身爬起來,高高興興與他一起回了院子。
張九齡立在書房廊簷下,看到張四郎與他們一起回來,意外了下,迎上前撫摸了下張四郎的腦袋。
張四郎比較怕張九齡,瑟縮著往後躲了躲。小胖墩則不理會他,迫不及待拉著張四郎就要進屋,停著小胸脯道:“阿娘,拿糖,阿娘快拿果子糖出來。”
譚昭昭見小胖墩人小鬼大,學起了她當主人待客,忍俊不禁道:“隻有客人能吃果子與糖,你不能吃。”
小胖墩嘴一撇,腳地地上重重一跺,口水噴得到處都是,大聲道:“不!”
譚昭昭哈哈笑,張九齡無語至極,道:“真不知隨了誰。”
譚昭昭衝他抬起下巴,道:“好的隨我,壞的隨你。”
張九齡失笑,道:“是是是,昭昭說得都對。”
快要吃午飯,譚昭昭隻讓眉豆拿了小小兩顆糖,張四郎與小胖墩一人一顆。
小胖墩不護食,與張四郎親親密密靠在一起,分著吃得眉開眼笑。
張九齡在一旁看著,疑惑地道:“怎地四郎也跟著來了?”
譚昭昭解釋了幾句,道:“四郎以前是沒人同他玩,他又怕生,隻要玩一次,終究年紀小,很快就能玩到一起去。兩人年紀相近,以後一起讀書學習長大,也好有個伴。”
張九齡握住她的手,溫柔地道:“昭昭想得周全,這些事情上,我遠不及你。二郎三郎都進了私塾,有大伯父看顧。我一直在頭疼,如何教導四郎,他最年幼,自幼失怙,我對他多了幾分心疼,平時也舍不得說重話。有昭昭幫著解決了,我終於能鬆一口氣了。”
譚昭昭笑吟吟道:“大郎這口氣,鬆得別那般早。阿家看到四郎跑得滿頭大汗,還摔了好幾次,指不定會如何呢。還有啊,七娘的孝期也過了,阿翁去世,你也是兄長,她的親事雖輪不到你做主,到底要你幫著出麵相看。”
張九齡上下打量著譚昭昭,道:“昭昭為何突然說起了此事?”
譚昭昭閑閑道:“我先前在大娘子的院子裏遇到了七娘,聽到她與小盧姨母在給大娘子繡嫁衣。繡嫁衣是細致的活計,她們成日埋頭繡花,辛苦得很。大郎與阿家提一句,給她們些錢財,就說是出服了,讓她們去置辦些鮮豔的新衫,頭麵首飾。太過明顯了,好似她們真成了繡娘。若就這麽接受了,又好像對不起她們。七娘給阿翁守了一場孝,就當做大娘子親妹妹那樣,有了些錢傍身,有了底氣,說話做事都會大方些。”
張九齡沉吟了下,道:“九娘,家中的中饋,還是你來管著吧。”
譚昭昭忙擺手,道:“別別別,我可不耐煩管這些,阿家得知了,還以為我要奪權呢。”
張九齡道:“阿家那邊你放心,我去解決。九娘,如今不比以前,人情來往交際,阿娘有所欠缺,她應付得辛苦,自己也不好過。”
譚昭昭才不會接,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大郎要讓阿家去試試,看她是否願意再說。”
張九齡隻得隨了譚昭昭,道:“反正這個家就這麽點大,遠不如昭昭的那些宅邸鋪子收到的錢多,沒甚可管之處。”
譚昭昭煞有介事道:“那是,我不耐煩管。張大郎。”
張九齡朝她看來,見她笑得一臉明媚,雖然看得歡喜,心裏卻咯噔了下:“昭昭,你好久沒同我這般笑了,你這樣一笑,我總感到不對勁。”
譚昭昭笑眯眯,輕描淡寫道:“長安宅邸曾是凶宅的事情,我告訴了大娘子。阿家定當很快就會知曉,到時候若是阿家發怒,大郎,你要有個心裏準備啊。”
張九齡頓了下,無奈地道:“譚氏九娘,你故意的!”
譚昭昭笑而不語。
用過午飯後歇息完起身,譚昭昭剛更洗完出來,盧氏就黑沉著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