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時辰雖早, 尚書省的大門前,已有三三兩兩的考生前來等候張榜。
春日清晨尚涼意陣陣,風陣陣吹拂, 張旭酒意未消,打了個嗬欠,袖著手打了個寒噤。
張九齡負手肅立在旁,靜靜等待。
張說又打了個哈欠, 看他一眼,過了一陣, 再看他一眼。
真是,明明一起飲酒到天明, 怎地他不見疲憊, 照舊神色淡然。
張說嘀咕了句, 靠近了些, 小聲問道:“子壽兄, 你可忐忑?”
張九齡垂眸沉吟片刻,坦白地道:“有一丁點。”
張說微楞,嗬嗬笑了:“真好, 子壽兄亦同我一般了。”
張九齡失笑, 沒有答話。
此時此刻, 如何會不緊張。
張說自顧自笑完,眼睛一轉, 湊上前道:“子壽兄一旦高中,譚娘子定會替子壽兄張羅酒席,我當不請自來。”
張九齡笑著頷首:“可。”
張說回味著昨夜的酒菜, 布置舒適清雅的廳堂,早起香濃可口的魚片粥, 道:“譚娘子真是豪邁不拘,真乃奇娘子也。子壽兄得妻如此,著實令人羨慕。”
張九齡臉上浮起了自得的笑,慎重其事地點頭:“我亦這般以為。”
張說怔住,同他一起大笑,引得其他在小聲交談的考生,一並好奇看了過來。
兩人且笑不語,打趣閑談,衝淡了等待的焦灼。
沒多時,尚書省考功司的幾個官員,手持榜單走過來,等候的考生們,頓時停止了說話,齊齊望向牆壁。
徹夜未眠,待張九齡他們離開之後,譚昭昭打算先睡上一覺。
雪奴吃多了酒,玉麵粉紅,醉臥在塌上,閉上眼睛含糊道:“九娘,我走不動啦,先讓我歇一陣。嗬,昨夜,真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
譚昭昭笑著拿了被褥,搭在她身上,道:“睡吧。”
雪奴嗯了聲,忽地一下坐起身,四下張望道:“我的字呢?張顛給我留的字呢?”
譚昭昭被她的一驚一乍給嚇了跳,噗呲笑道:“替你好生收著呢,放心。”
雪奴鬆了口氣,重新倒下去,手枕著頭,道:“我瞧著張顛,他的字雖好,可這科舉呐,難說得很。每年春闈後,酒廬中的買賣就尤其好,懷才不遇的文人們,恨不得泡在了酒缸裏,此生長醉不醒。”
譚昭昭沉默了下,道:“睡吧,很快就知曉結果了。”
雪奴便合上眼睛,過了一會,她睜開眼睛,見譚昭昭盤腿坐在窗欞下,望著外麵怔怔出神。
窗欞外的辛夷花開了,隨著春日朝陽,映在雪白的高麗紙上。
譚昭昭身著藕色寬袍,烏發披散在身後,未著脂粉的秀麗麵龐上,覆上一層花影,說不出的孤寂。
雪奴悄然看了一陣,到底沒前去打擾。
譚昭昭待人和善,她的善,與他人有所不同。
雪奴閱人無數,卻無法形容譚昭昭的善。
她的善,是從心底,骨子底透出,溫暖得令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在吃過酒後,雪奴數次見到,譚昭昭如眼前這般,安靜坐著。
誰都無法靠近,遺世獨立。
困意襲來,雪奴終是抵擋不住睡了過去。仆婦上前輕聲喚醒她:“娘子,該起身了。”
雪奴睜開眼,室內一片明亮,仆婦卷著窗欞,道:“九娘吩咐了,等娘子醒來,自便用飯就是,她要多睡一陣,就不作陪了。”
仆婦卷起窗欞,上前伺候雪奴穿衣。
待到西市開門之後,雪奴得去鋪子裏,她坐起身,問道:“張大郎呢,他那邊可有消息?”
仆婦搖頭,道:“眉豆同阿滿都在等,先前婢子前去打熱湯時問過一句,她們還在等著。”
雪奴咦了聲,不安道:“都這個時辰了,張大郎還未歸來,莫非是......”
百官上朝後張榜,就算耽擱了,最遲在半晌午時,榜單也會張貼出來。
張九齡若是考中,定會早早回來報喜。眼見已到午食時辰,他還未歸來。
雪奴心裏一緊,莫非是他落第,心情鬱悶,同張旭前去飲酒消愁了?
臥房那邊靜悄悄,譚昭昭不知可曾睡著了。雪奴思前想後,抓過衣衫,道:“你去傳個話,我今日不去鋪子了。”
仆婦應是退出去,雪奴穿好衣衫洗漱完,見譚昭昭從臥房裏也走了出來。
雪奴難得不安,知曉譚昭昭聰慧,她肯定猜到了一二,忙擠出笑,迎上前道:“九娘怎地不多睡一陣,這般早就起來了?”
譚昭昭道:“我睡不著,要出去一趟。”
雪奴忙道:“我陪你。”
譚昭昭說好,步履匆匆往外走去,雪奴急聲喚來眉豆,道:“灶房可有酪漿,快去拿一盞來!”
眉豆見著氣氛不對,慌忙應是,跑去灶房,同仆婦一人端了一碗酪漿過來。
雪奴拉住譚昭昭,堅定地道:“九娘,先吃一盞。”
譚昭昭一言不發,接過眉豆手上的酪漿,一口氣飲下。
杏酪溫熱香甜,一碗下肚,譚昭昭深深呼出一口氣,心情勉強緩和了些。
“雪奴,春闈定是出了意外。尚書省在皇城中,你我都進不去。”
譚昭昭冷靜地分析,將長安認識,能上門詢問消息之人,全都過了一遍。
賀知章與裴光庭都在當差,高力士回到了武三思的府上,托裴光庭帶過一次話,他一切平安,讓她無需掛念。
這幾人都幫不上忙,譚昭昭當機立斷,道:“走,先去皇城前找千山,若得不到消息,再去你的酒廬。”
酒廬裏消息最為靈通,雪奴一尋思,忙吩咐仆婦備車,疾步跟了上前。
安上門外,候著無數的車馬。譚昭昭看到千山站在車邊,不時墊著腳尖朝門內張望。
厚重高聳的城牆矗立,羽林軍身著戊裝,威風凜凜守著大門,狹長的門洞深幽,將城內城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譚昭昭快步上前,千山聽到聲音回頭,見狀忙見禮:“九娘來了,大朗同張郎君都在裏麵,還未出來過。”
譚昭昭再次看向城門,道:“其他人呢,可有其他考生出來?”
千山道:“奴不知曉,隻考試的結果,尚未聽到有人談論。”
譚昭昭靜默片刻,道:“我去酒廬,若大郎出來,你同他說一聲。西市關門了,我則會在家中。”
千山應喏,譚昭昭轉身大步離開,同雪奴一起前去了西市。
西市門開了,春日晴好,裏麵人潮如織。
正值午食時辰,酒廬裏客人坐了七八成滿。譚昭昭走進去,不動聲色聽著他們的談話。
果不其然,客人們都在談論著春闈的事情。
“今科的春闈,怎地還未出結果?”
“是啊,真是怪事,往年這個時辰,新科進士早就在慶賀了。”
有人聽之一笑,遮遮掩掩道:“定是出了岔子,或有人舞弊,受賕,榜單無法服眾,落第的考生當眾鬧事了。”
“今年的主考官,好似考功司的員外郎沈佺期,聽說此人......”
他的聲音太大,同伴忙使眼色製止,聲音戛然而止。
按說譚昭昭該著急,她此時反倒徹底平靜下來。
無知才最令人可怕,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眉目,那股擔憂就散了。
張九齡準備應考的情形,她最清楚不過,他一直清清白白。
若是他被牽連進去,那就是他的劫難。
前世張九齡仕途,起伏不平,從未一帆風順過。
這點小小的坎,相信他能渡過。
譚昭昭很是樂觀,她甚至想,張九齡說不定因禍得福了呢?
雪奴陪著譚昭昭去了後院雅間,見她眉目舒展,心下微鬆,道:“九娘,你坐一陣,我去給你拿些飯食來.....九娘可要吃些酒?”
譚昭昭道:“不吃酒了,還是得保持清醒。”
雪奴先前亦聽到了客人們的說話,見譚昭昭此刻淡定自如,對她佩服不已。
科舉這般大的事情,要換做自己,估計早就慌得六神無主了。
飯菜送上來,譚昭昭吃得幹幹淨淨。雪奴一粒粒挑著黍米,望著她,突然吭哧吭哧著笑了。
譚昭昭不解看去,雪奴放下木箸,道:“九娘,我算知曉了,為何張大郎為何待你那般深情。”
譚昭昭白了她一眼,端起清水漱口。
雪奴道:“九娘同張大郎,某些時候看來,好似那孿生子一般。遇事不慌不忙,四平八穩。這份本事,常人可及不上。張大郎看到了自己,如何能不心悅。”
譚昭昭吐掉口中的水,斜睨著她道:“我就不喜我自己。”
雪奴驚訝地道:“為何?”
譚昭昭抿嘴一笑,道:“我自己太好了,我怕深陷進去,不好,不好。”
雪奴張圓嘴,捧腹哈哈大笑。
午後日光暖融融,院子裏掉了一地的辛夷花,在地上鋪了一層,跟花路般美好。
譚昭昭同雪奴小心翼翼避開落花,一並走著散步消食。
雪奴想了想,問道:“九娘,要是張大郎,我說若是,如果......”
譚昭昭閑閑打斷了她,道:“沒有要是,如果。既便有要是,如果,不過是暫時的困頓,總會否極泰來。”
雪奴長長咦了聲,揶揄她道:“九娘先前還不心悅自己,怕深陷進去,其實呀,九娘早就對張大郎情根深種了!”
譚昭昭笑道:“他該有的前程,同我的喜好並不相幹。前程歸前程,我自己歸自己。”
她的話說得繞,雪奴好一陣才理清楚。
張九齡是君子,譚昭昭也是。
就算他們夫妻相離,她也會祝願他上青雲。
太陽下雖溫暖,雪奴還是情不自禁靠近譚昭昭,挽著她的手臂,親親密密靠近了她。
雪奴不時陪著譚昭昭,說笑吃茶點。到了西市快關門前,張九齡始終未見人影。
譚昭昭起身告別,雪奴要送,她攔住了,道:“鋪子裏離不得你,我沒事,你留下來吧。多賺些錢,等我需要了,你可不能小氣啊。”
雪奴立刻大包大攬應下,安排馬車將譚昭昭送了回去。
下了馬車,暮鼓悠揚,響徹長安。
夕陽如殘血,映紅了半邊天。熟悉的馬車,緩緩從巷道裏駛了過來。
譚昭昭立在門前,笑望著從馬車上跳下來的張九齡,他身上覆上一層金色的光,腳步輕快,朝她疾奔而來。
他張開雙臂,如同大鵬展翅,翱翔萬裏。
她亦張開了手,熱烈相迎。
兩人緊緊相擁,張九齡不斷親著她的額頭,臉頰,聲音顫抖著,一迭聲念道:“昭昭,昭昭。”
譚昭昭含笑回應,任由他摟著,緊貼在一起,朝門內走去。
庭院燈籠次第亮起,伴著夕陽,櫻花瓣隨風飄落,美麗,寧靜溫馨。
張九齡猶然覺著不夠,幹脆蹲下來,將譚昭昭背在身上。
她的心,隔著脊背,同他的心仿若跳動在了一起。
張九齡轉頭親她,道:“昭昭,科舉舞弊案發,我沒事,武皇召見,我方遲了些歸家。”
武皇!
莫非真因禍得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