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屋內昏沉,惟餘窗欞透進微弱的光。

呼吸在寂靜的室內格外清晰,心髒隔著薄薄的衣衫,跳躍起伏。

譚昭昭尚未得到確切的回答,欲再繼續追問。張九齡看上起清瘦,雙臂卻孔武有力,她掙紮了幾下,就一動不敢動了。

被褥溫軟幹燥,散發著與譚昭昭頭發相同的青木香氣。

張九齡下顎摩挲著她的發絲,癢癢麻麻。

手不由自主挪動了下,張九齡立刻感受到了懷中之人的僵硬,眼神微暗,便放棄了。

長安。

若是懷了身孕,不宜長途奔波。懷胎十月,生孩子,等到孩子大一些,前後加起來,至少要三年動彈不得。

譚昭昭不排斥孩子,一切隨緣。但現在她不能要孩子,她無法心平氣和,犧牲自己去養一個孩子。

對她不公平,對孩子也不公平。

他們是夫妻,若是長期不同房,他可能接受?

說不定,他一怒之下,不許她去長安。

或許,他會納侍妾。

就連張弘愈,身邊就有兩個侍妾伺候。

譚昭昭欲言又止,最終卻不知如何說是好。胡思亂想中,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平時譚昭昭睡得很沉,一夜無夢到天亮。

夜裏她卻睡得不好,整晚都夢見自己在逃跑,腿卻重若千斤,努力半天都抬不起來。

眉豆在屋外走動,提熱湯送入了淨房。

譚昭昭聽到動靜,睜開了眼,屋內透進晨曦的青光,天已經亮了。

張九齡靠在軟囊上,手搭在胸前,眼眸垂著,不知是在沉睡,還是在閉目養神。

昨日已經出過門,譚昭昭要開始晨昏定省,眉豆已經提醒過她。

譚昭昭尚吃不準張九齡歇在她這裏,盧氏會是何種反應。她想了下便放棄了,輕手輕腳掀開被褥,打算爬到塌尾繞出去。

張九齡睜開了眼,麵無表情瞄了眼譚昭昭,長腿一伸下了塌,大步出了臥房。

譚昭昭爬在那裏,顯得很是愚蠢。她撐著起身,懊惱地捶打著被褥。

他的起床氣很大,她昨夜沒睡好,她也有!

譚昭昭洗漱換好衣衫出來,走出屋,張九齡洗漱完畢,穿戴整齊立在廊簷下。

天終於放晴,青藍的天,早間和煦的春風拂過。

張九齡青色寬袍廣袖烏發,隨之飄**,仿似融入了春日畫卷中的仙人。

真是美好的昭昭春日啊!

譚昭昭駐足不前,不忍破壞了眼前的景象。

仙人負手轉過身,神色隱隱不悅,道:“怎地還不走?”

瞧這氣性,還真夠大的!

譚昭昭不解問道:“大郎要去何處?”

張九齡嘴角微微上揚,邁步往前走去,“去長安。”

譚昭昭鼓了鼓臉頰,氣不過瞪了他一眼。

似乎背後長了眼睛,張九齡回身看來,見到譚昭昭氣呼呼的模樣,不禁又輕笑,“快些。”

張九齡身高腿長,譚昭昭的身高,隻在他下顎左右。她提著裙角,小跑著去追,問道:“我要去阿家的院子請安,大郎要帶我去何處?”

“看路。”張九齡放緩了步伐,含笑道。

譚昭昭四下打量,他們正沿著回廊走向盧氏的正院。

除了她要去晨昏定省,張九齡身為兒子,也要去向父母請安。

譚昭昭不禁懊惱,她沒睡好,腦子都快糊塗了。

悶聲不響跟在張九齡身後到了盧氏的院子,徐媼立在門口迎接,遠遠就曲膝見禮,臉上堆滿了笑,驚喜地道:“大郎怎地來了?快快請進。”

譚昭昭心下疑惑不解,端看徐媼的反應,好似張九齡前來請安,是多了不得的事情。

正屋裏好不熱鬧,盧氏與張弘愈坐在坐榻上,小盧氏與戚宜芬跪坐在左下首。張大娘子依偎著小盧氏,逗著張九章玩耍。張弘愈的侍妾在忙碌伺候,見到他們進屋,忙起身讓到一邊。

譚昭昭隨著張九齡上前跪坐請安,盧氏探過身,急切去虛扶張九齡,憐愛地道:“快起來,快起來,昨夜歇息得可好?怎地不多歇一陣,這般早就起來了?早起時怎地不多一陣書?”

濃濃的關懷與慈愛,齊齊朝著張九齡撲去。譚昭昭被拋到一邊無人理會,她不由得竊喜,與大家團團見過禮,就起身安靜跪坐著。

此時譚昭昭終於明白過來,盧氏話中的意思,讀書最重要,張九齡無需早起前來請安。張九皋與戚三郎皆同樣不在,他們已經去了學堂。

麵對盧氏的一長串問題,張九齡不緊不慢答道:“兒歇息過了,前來給阿耶阿娘問安。”

盧氏喜不自勝,不錯眼打量著張九齡,如何都看不夠,將他叫到身邊,攜著他的手,眼眶一下紅了。

盧氏疼惜地道:“我兒瘦了,瞧你這眼睛,瘦得都脫了相。”

譚昭昭好奇看去,暗自啊哦了聲。

張九齡的眼眶深一些,眼睛是狹長的丹鳳眼。此時,他雖不如盧氏說得那般誇張,瘦得脫了相,他的丹鳳眼倒是變成了雙眼皮。

眉眼間說不出的疲憊,讓他在清冷矜貴之外,添了些許的脆弱,惹人疼惜。

譚昭昭不動聲色掃視了一圈,將屋內眾人的反應一一瞧在眼裏。

張弘愈滿臉的驕傲,小盧氏在一旁賠笑,張九章在抓張大娘子的發髻,她不斷去撥開他的小手,沒空去管其他。

戚宜芬靜靜跪坐一邊,望著盧氏與張九齡母子,俏臉上盈滿了笑,明豔如花。

譚昭昭收回視線時,戚宜芬正朝她看來,似乎愣了下,接著衝她抿嘴一笑。

譚昭昭回了她一個笑容,便正襟危坐著了。

盧氏問道:“可用過了早食?徐媼,快去拿一碗杏酪來,大郎平時最喜歡吃了。”

張弘愈開口發了話,道:“徐媼,將早食都送上來,難得聚在一起,正好一同用。”

徐媼應是退下,侍妾忙前去幫忙。盧氏猶疑了一下,這時終於看向了譚昭昭,神色淡了幾分,端坐著一板一眼問道:“九娘身子痊愈了?”

譚昭昭頷首說是,“有勞阿家關心。”

盧氏唔了聲,道:“以後你得好生養著,可不能仗著年輕就不顧忌。”

譚昭昭隻管應是,張九齡接過了張九章抱著逗他,此時僵了下,提著張九章的胳膊將他放在坐席上,蹭地站起了身。

“阿娘,三郎尿濕了我衣袍,我回屋去更衣洗漱。”

盧氏一下紮著手,緊張地喚乳母:“快快快,將三郎抱下去!”

譚昭昭愣愣望著屋內眾人的反應,連張弘愈都一瞬不瞬望著張九齡身前的那團濡濕,看上去很是不安。

張九齡拱手施禮,道:“兒告退。”

盧氏連聲道:“快去快去,我讓徐媼將杏酪送到你院子。”

張九齡道:“阿娘,我吃不下,無需送了。”

盧氏焦急不已,卻又不敢多勸,手足無措立在了那裏。

張九齡對尚一臉懵的譚昭昭道:“走了。”

盧氏急著揮手,道:“九娘快去伺候,快去!”

譚昭昭忙施禮,隨著張九齡離開。

張九齡手指撚著寬袍下擺,箭步如飛,頭也不回道:“趕快些。”

譚昭昭聽出他的不耐煩,不由得眨了眨眼。

張九章的尿布,在張大娘子抱著他的時候,好生生穿在身上。到了張九齡懷裏時,就剩下了光屁股。

張九齡奔了一段路,見譚昭昭還未跟上,停下腳步朝她看來,眉間集聚了黑雲。

他睡眠淺,不習慣與人同眠。成親之後,他極少去她的院子。

以前尚好,她整夜都安靜無聲,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如今她不知何處得來的壞習慣,夜裏睡覺不老實,在塌裏滾來滾去。他方合上眼,便被她一腳踢醒了。

按住她不安分的腿,她還不斷掙紮,他幾乎整晚都在與她打鬥。

她倒沒心沒肺,睡得很是安穩。思及此,張九齡垂眸望著身前的尿漬,神色愈冷。

譚昭昭腦中閃過昨日見到張九齡,衣袍下擺濺了泥點時,他皺起的眉。

整齊擺放的書卷,她脫下隨便扔在塌邊的羅襪,早起並排擺著。

譚昭昭恍然大悟,不禁抿嘴偷笑。

張九齡原來有潔癖,全家都清楚,怪不得盧氏會大動幹戈。

萬幸張九章尿在了張九齡身上,否則,譚昭昭得留在盧氏那裏用早食。

想到盧氏濃得化不開的母愛,譚昭昭哆嗦了下,提著裙擺小跑了上前。

張九齡直接回了書房,隨從千山急急前去打熱湯,譚昭昭無所事事立在廊簷下,打量著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花草樹木。

書房向來是私密重地,張九齡的規矩禁忌多,他沒發話,譚昭昭不會亂闖。

千山力氣大,提著兩大桶熱湯穩穩走了過來,望了譚昭昭一眼,埋頭進了屋。

沒多時,千山出來,恭敬地道:“九娘,大郎讓九娘進去。”

譚昭昭哦了聲,抬腿進了正屋。屋內擺設極為簡潔,隻有一張坐席,一張矮案,正對著門掛著一幅字畫,別無他物。

譚昭昭猜測書房應當在東屋,她準備就在正屋等,千山道:“九娘稍等,奴去拿衣衫來。”

說罷,千山進了西屋,捧了幹淨的衣衫出來,奉到不明所以的譚昭昭麵前。

千山見譚昭昭沒接,上前半步道:“有勞九娘,大郎還在淨房等著。”

譚昭昭眨著眼,愣愣接過了衣衫,走到了淨房門口。

淨房裏,傳來陣陣的水聲。

譚昭昭在門口踟躕良久,深吸一口氣,騰出一隻手去拉門。

門此時在裏麵被拉開,一隻長臂伸出來,將她手上的衣衫奪了過去。

門砰地一聲,在她麵前合上。

屋內水霧蒸騰,雪白的肌膚隱約浮現,那雙漆黑含怒的雙眸,尤為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