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張九齡慌忙跟了下去, 伸出手臂,虛扶著墊腳探頭張望的譚昭昭,將她護在懷裏, 緊張四望。
羽林軍身強馬壯,威風凜凜,整齊而肅穆,將官道護得密不透風。
車馬上的人陸陸續續下來, 與譚昭昭一樣立在路邊,小聲議論。
路過的百姓, 挑著柴禾擔子,離得遠遠的, 三三兩兩交談。
“不知要等到何時, 陛下可是難得從洛陽回長安。”
“上了年紀雖趕路辛苦, 快過年了, 總得回長安祭李氏祖宗。”
極低的嗤笑聲響起:“這天下都改姓了武, 連未央宮都不敢住,何來臉麵見李氏祖宗。”
“噤聲!你可是不要命了?”
先前那人雖說不服,到底悻悻住了嘴。
譚昭昭離得近, 將他們的談話一字不漏聽到耳裏, 暗自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這些話尚算客氣, 比起駱賓王罵武則天的檄文差遠了。
武則天本身就背負著無數的罵名,市井流言離她太遠, 聽不到。聽到了,估計也沒空當做一回事。
隻譚昭昭不知,若是駱賓王活在貞觀年間, 他會不會,或者敢不敢, 寫相同的檄文,罵神武門之變的李世民。
亦或,搶了兒媳為妃的唐玄宗,算不算“穢亂春.宮”。
譚昭昭與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樣,離朝廷權利中樞十萬八千裏,隻能站在路邊,從羽林軍的防衛縫隙中,偷瞄一眼禦輦。
張九齡抬頭望著頭頂已逐漸西斜的太陽,隱隱焦慮起來。
要是等得久了,今日又不能進城。暮鼓敲響之前必須到都亭驛,否則市坊門關閉,他們還在外麵行走,被京兆巡邏抓住,輕則關進衙門,重則笞打二十杖。
所幸,隻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武皇的禦輦就來到了跟前。
車輪轟轟,馬蹄陣陣。
譚昭昭腳底感到了地麵傳來的震動,一股莫名的威壓,直抵心頭。
霎時,譚昭昭激動得臉都紅了,心砰砰跳,努力睜大眼睛,試圖從密密護衛的羽林軍中,能窺到一絲武皇的天顏。
可惜,除了金碧輝煌的華蓋與雕刻著龍紋的禦輦,譚昭昭什麽都沒看到。
禦輦經過,羽林軍護衛稍微鬆散了些。譚昭昭看到絡繹不絕經過宮婢與宦官中,一個長得玉雪可愛的小寺人尤其顯眼。
譚昭昭一愣,端看他的相貌氣度,以及離武皇的禦輦的距離,她能基本斷定。
這個小寺人,就是後來大名鼎鼎,權傾朝野的高力士。
高力士生於官宦之家,本姓馮,父親乃是刺史。嶺南流民□□,他被閹了,後來被送到了宮中,得了武皇賞識。
高力士生母姓麥,與譚昭昭的母親麥氏,同出一族。論起輩分,譚昭昭得稱高力士為表叔。
譚昭昭側頭看向張九齡,他神色如常,正看向漸漸散去的羽林軍。
張九齡似乎察覺到了譚昭昭的打量,回頭笑望著她,道:“走吧。”
兩人上了車,譚昭昭遲疑了下,問道:“先前經過的小寺人,大郎瞧見沒有?”
張九齡道:“看到了,他年方尚幼,氣度就不容小覷,待長大了,定是美男子。”
譚昭昭聽張九齡話裏的意思,估計他沒認出高力士是誰。
韶州府地廣人稀,始興離譚昭昭娘家湞昌縣,還有幾百裏的距離。
譚昭昭離開韶州,因著交通不便,並未與娘家聯係。
高力士尚年幼,待在長安安定下來,再寫信回娘家詢問一二。
武皇年歲已高,尚未發生神龍之變。接下來長安的局麵,定會很複雜。
譚昭昭謹慎,萬萬不敢輕舉妄動,免得遭受無妄之災。
車馬陸續前行,到了南邊的明德門,譚昭昭掀開車簾看向車窗外,仰起頭,望著幾乎看不到頂的巍峨城牆,歎道:“哇,好高大!”
張九齡隨著她一起看去,終於能進長安了,他亦止不住的高興,貼了貼她的麵孔,道:“昭昭,你冷不冷?”
譚昭昭搖頭,笑盈盈道:“我還熱呢。”
張九齡笑了出來,道:“我也是。”
譚昭昭見他玉麵緋紅,像是染了胭脂,吃醉了薄酒,吃吃笑道:“大郎與長安一般美。”
張九齡便去親她,譚昭昭笑著躲,道:“快快,到我們了,準備好公驗。”
前麵的馬車已經啟動,張九齡隻能悻悻放開譚昭昭,將公驗交給了門卒。
因著鄉貢士子的身份,門卒十分客氣,隨便查了一下,核對了仆從下人的人數,便放行了。
馬車駛進城門,譚昭昭與張九齡兩人,望著眼前的朱雀大街,皆目瞪口呆。
能八駕馬車並行的寬敞街道,筆直平坦。街道兩邊,則是四四方方,重重疊疊望不到盡頭的市坊。
街上車水馬龍,卻不見擁擠,秩序井然。車輛靠右行駛,行人則靠左。
豪華得如一間小屋子的車駕,被奴仆們簇擁著,張揚而過。
鮮衣怒馬的少年郎,騎在駿馬上,神情傲然。身後跟著壯實謙卑的昆侖奴,新羅婢。
各種膚色的胡人,神色從容夾雜在人群中。經過的長安百姓並無半點好奇,早已司空見慣。
譚昭昭前世去過全世界許多地方,見慣了摩天大樓的繁華城市,或者厚重的古城。
皆不如眼前長安,給她帶來的震撼。
在千年前,盛世的長安。
李白“長相思,在長安”中的長安。
張九齡輕擁著譚昭昭,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兩人一路無言,到了崇仁坊附近的都亭驛,即官府經營的客棧。
進了寬敞舒適的客屋,夥計送了熱湯進來,剛退出去合上門,外麵的暮鼓聲,由遠及近。
宵禁了。
譚昭昭顧不得滿身的塵埃,啊哦歡呼一聲,直接撲倒在了胡塌上,高興地打了個一個滾。
張九齡看得直笑,上前坐在她的身邊,問道:“就這般開心?”
譚昭昭趴在塌上,手撐著下巴,笑望著張九齡道:“我當然開心啊,難道大郎不開心?”
張九齡含笑點頭,“昭昭開心,我便開心。快起來,去換一身衣衫。”
譚昭昭不想動,被張九齡硬拉了起來,她隻能不甘不願去了。
換了身幹淨衣衫出來,眉豆同千山,已經將塌幾擦拭幹淨,歸置好行囊。
譚昭昭見眉豆正在打開箱籠,往外擺放用具,忙攔住她道:“先別拿出來了,需要用的時候再拿便是。”
眉豆忙放回去關上箱籠,張九齡更完衣衫出來,聞言不解問道:“怎地了?”
譚昭昭道:“先用飯吧,用完之後我再與大郎商議。”
張九齡說好,千山與眉豆出去,沒一會同夥計一起,提了食盒進屋,將飯菜擺在了食案上。
譚昭昭打量著食案,上麵擺著羊肉,胡餅,魚羹,芹齏。
菜式尋常,都是譚昭昭在韶州府慣常所吃,但她今天吃得格外香。
早吃膩了的羊肉,都吃得幹幹淨淨不說,連胡餅上的芝麻,都舍不得放過,一粒粒耐心撚在嘴裏嚼了。
張九齡看得想笑,拉住她的手,道:“別吃了,先讓眉豆收拾。”
譚昭昭咂摸著嘴裏的芝麻香氣,擺擺手大方地道:“不要了不要了,眉豆,你全部收走。”
眉豆笑著應是,收拾了食案退下。
張九齡拉著譚昭昭,在屋子裏走動消食,關心問道:“昭昭今日可是餓到了?”
譚昭昭道:“有點餓,加上我高興。高興就要暢懷大吃。”
張九齡愣了下,歉意地歎道:“昭昭在韶州,的確憋屈了。”
譚昭昭滿不在乎地道:“都到長安了,還提以前作甚!大郎,我同你說啊!”
張九齡看著譚昭昭摩拳擦掌,眼眸中迸發出灼灼光芒,整個人鮮活又明媚。
“我們住都亭驛,每天得花幾百文,這樣真不劃算。我打算在長安,買一座宅子!”
張九齡驚了下,遲疑著道:“長安城的宅子可不便宜,我如今前程未定,以後能否留在長安還難說。昭昭要是買了宅子,等離開的時候,一時無法脫手,豈不是耽擱了?”
譚昭昭打定主意長安買房,壓根沒想過要離開!
長安不易居,白居易在長安做了十多年官,都沒能買得起房。租在離皇城幾十裏外的地方,天不亮就得起來,寫了無數抱怨窮,起得太早,冒著風雪去官衙當值的詩。
等到白居易在外任刺史之後,才有了錢,回長安買了一座別業,正式在長安有了長居之所。
白居易如今還未出生,他在的時候,長安城的房屋價錢,已經翻了好幾倍。
武則天長居洛陽,因為這個原因,長安城如今宅子的價錢,才沒那般離譜。
武則天之後,到了唐玄宗時期,皇帝基本都沒離開長安。
那時候的長安,才真正買不起房。
長安城東貴西富,東邊是貴族,西邊是胡商豪富,北邊是皇家,南邊是窮人。
譚昭昭算過了積蓄嫁妝,打算在靠近西南處的坊裏,尋一間宅子。
那邊宅子會便宜些,離西市近,便於出門購置物品。要是張九齡前去皇城當值,又不至於同白居易一樣,天天哭住得遠。
譚昭昭仔細分析道:“大郎,我們隻尋一間普通尋常的宅子罷了,又不買長安城外的別業,花不了太多的錢。長安城的宅子,就算是賃出去,每月也有進項,虧不了。再說大郎考完科舉,說句喪氣話,哪怕是未中,也得要在長安住上一年半載。這些時日,住都亭驛的錢,足夠買半間屋子了。”
太宗規定,五品以上的官員,不得經營做買賣,其中就飽含宅子鋪子等等。
私下裏,權貴們做買賣的比比皆是,不然,權貴們哪來的錢財揮霍。
張九齡斟酌了下,很快就應了:“一切都聽昭昭的安排。”
譚昭昭聽張九齡同意了,高興地蹭過去,摟住他的手臂:“大郎真是痛快!接下來,尋找宅子的事情就交給我,大郎去忙自己的大事。我保管全部都辦得妥妥當當。”
張九齡順勢低頭親了下她,寵溺地道:“好。尋宅子麻煩,有勞昭昭費心了。”
譚昭昭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她當然不會覺著麻煩,大手一揮,笑眯眯道:“包在我身上就是!”
身邊是軟玉溫香,張九齡眼神逐漸暗沉,咳了咳,道:“時辰不早,昭昭,我們洗漱歇息吧。”
譚昭昭吃飽喝足,興奮之後也困了,不禁打了個小小的嗬欠,含糊著點了點頭。
洗漱出來躺在被褥裏,譚昭昭看到張九齡烏發披散在身後,穿著一身雪白的中衣走了過來。
白衣烏發,薄唇殷紅,眼尾亦泛著淡淡的紅意,在氤氳的燈光中,如同畫卷中走出來的神仙郎君。
張九齡迎著譚昭昭的目光,急促一笑,挑暗了燈盞,與她並排躺下。
蓋上被褥,張九齡頓覺著熏籠的炭太足,青木香的香氣太濃。
此時他的臉滾燙,胸口湧起無法言喻的情緒,令他心慌意亂。
呼吸一點點沉緩,張九齡驀地翻身過去,喉嚨發緊道:“昭昭,到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