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張大娘子在銅鏡旁左顧右盼,美滋滋試戴完金簪,再去問夥計拿搭配的耳墜。

戚宜芬心鈍鈍地疼,淚眼朦朧望著張大娘子喜悅的麵孔,一時分不清是恨,還是羨慕。

羨慕張大娘子生在張家,她萬事不愁,親事早早就安排好。

雖是遠嫁,夫家亦是官宦出身,滿門清貴。

恨自己的寄人籬下,恨天道不公。

盧氏待張大娘子嚴厲,但她卻不怕,經常與盧氏頂嘴。

盧氏受了氣,她們母女就得看她臉色。小盧氏背地裏抹淚,讓她多勸導張大娘子,別惹了盧氏生氣。

明明,兩人的年紀隻相差不到一歲!

戚宜芬清楚,他們一家,隻是寄居在張氏的親戚。

得處處討好,處處讓著張大娘子,陪著她,哄著她。

戚三郎陪著張九皋讀書,亦一樣如此。

他們姐弟兩人,說到底,不過是張氏姐弟的書童與婢子。

反正都是做婢子,何不做張九齡的婢子呢?

他才華橫溢,清雋風流,比天上月還要皎潔。

他是戚宜芬此生見過,最為美好的郎君。

盧氏替她張羅親事不成,已經隱約鬆口,有要將她給張九齡做侍妾的意思。

戚宜芬哪能不知做婢子的低賤,可是,她有什麽選擇?

有什麽選擇?!

戚宜芬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神色變幻不停,萬般糾結與不甘。

譚昭昭聲音平平,不疾不徐道:“侍妾本從事賤役,以賤接幸也,通買賣,實為賤流。”

接,結合,幸,通性。

規矩清楚明白,侍妾隻是以身體伺候男人的物件。

《唐律疏議》規定:以妻為妾,以婢為妻者,徒兩年。以妾及客女為妻,以婢為妾者,徒一年半。

當然,男人以婢為侍妾者,並不鮮見。婢子得到男主人的歡心,可以將其放良,再納為妾室。

不放良亦可,主子本就對婢子等賤籍有生殺大權,在後宅強占了,律法都不會管。

戚宜芬賭的,便是張九齡的君子端方,小盧氏與盧氏的關係。

譚昭昭道:“陪葬昭陵的天水郡公丘敬,乃為庶出,與嫡母所出兄長相爭安葬其生母,被彈劾,因此獲罪革為民。”

邱敬本名丘行恭,跟隨唐太宗李世民征戰多年,戰功赫赫。

被彈劾之後,唐太宗礙於規矩禮法,照樣將他革職,貶為了庶民。

雖說後來官複原職,足以說明大唐的等級森嚴。

就算沒有嫡子,情願選子侄,庶子無法繼承家業的情形,在大唐比比皆是。

除了不講究規矩禮法的皇室,妄圖以婢子的身份,侍妾的身份,想要通過生養孩子,母憑子貴,條條路都是死。

張九齡的前程,盧氏比他還要在意。戚宜芬敢有任何出格的舉動,盧氏會第一個收拾她。

戚宜芬心痛如絞,喃喃道:“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譚昭昭道:“怨恨與不甘無用,除非你有通天的本領,能改變現狀。七娘,我並不想拿你如何,隻盼著你不要糊塗。能挺直胸膛做人,就不要選擇一條跪著爬行的路。就是嫁進普通尋常的人家,終究是正妻。你看,外麵的曲江邊,半條江都姓張。退一萬步說,以後大郎有了前程,你是張氏的親戚,夫家更會尊著你,重著你,遠比你心中那些虛無縹緲的仰慕,來得要真實。至於你的恐慌,我能理解。可是,你是何樣的人,能將日子過得如何,端看你自己的選擇。”

她們兩人在櫃台角落說話,有一扇鏤空屏風擋著,戚宜芬偶爾大聲的抽泣,引得有夥計不斷探頭朝這邊看。

譚昭昭歎口氣,言盡於此。至於戚宜芬聽不聽得進去,她也管不著了。

“快別哭了,將淚擦幹淨。莫要覺著不好意思,去選幾樣你喜歡的頭麵。同大娘子一樣,成日歡歡喜喜才好。”

戚宜芬垂著頭,哽咽著嗯了聲。拿出羅帕,擦拭了臉。

張大娘子選好了一對耳墜,捧著奔了過來,道:“嫂嫂,七娘,你們瞧瞧,可好看......咦,七娘怎地了?”

戚宜芬紅著眼,勉強擠出一絲笑,道:“沒事,我先前同表嫂說了幾句話,不舍表兄表嫂離開,哭了一場。”

張大娘子愣愣看向譚昭昭,見她麵帶微笑,不禁噘嘴,道:“大兄前去考功名,是大好的事情,有甚傷心之處。嫂嫂,你瞧,這個可好看?我有錢,自己能買,嘻嘻。”

譚昭昭拿過耳墜端詳,再拿到她耳垂邊比了比,讚道:“大娘子生得好看,戴什麽都美。既然我在,哪用你出錢,你的錢留著當私房。走走走,七娘也去選一些,我就喜歡看到小娘子裝扮得美美的。”

張大娘子摟著譚昭昭的胳膊,嘴甜得很,“嫂嫂真好。”

譚昭昭笑,戚宜芬打起精神,跟著賠笑。

張大娘子再選了兩對耳墜,戚宜芬最終選了最便宜的一隻鎏金發簪,一對金丁香耳墜。

譚昭昭隨了她,痛快付了錢。

買好之後,張九齡也急匆匆趕了回來。目光在戚宜芬紅腫的雙眼上略微停頓,便淡淡掠過了。

時辰不早,他們在食鋪用了些飯,出城趕回始興。

上了馬車,張九齡將嫁妝冊子遞給譚昭昭,道:“昭昭查看一下,可妥當了。”

譚昭昭隨便看了眼,便收起了冊子,道:“大郎做事,我放心得很。”

張九齡親了下她的唇角,道:“好不容易進一趟城,沒能陪著昭昭去逛一逛,是為夫的不是。”

譚昭昭道:“你進了韶州城,卻未回祖宅,還在外麵閑逛,到時又得被說不是了。”

張九齡眉毛一挑,難得桀驁不遜道:“誰敢說我?”

譚昭昭噗呲笑出聲,道:“是是是,大郎是張氏的金疙瘩,他們供著還來不及。但他們不說大郎,可以說我啊。”

張九齡順勢握住了譚昭昭的手,神色冷峻,道:“昭昭,他們若是指責你,乃是我做得不夠好。你我夫妻一體,指責你,等同指責我。昭昭放心,我斷不會讓這些事發生。”

譚昭昭頷首,道:“我說笑罷了,馬上就要離開韶州,要指責我,就來長安吧!”

張九齡頓了下,問道:“昭昭去了長安,可是以後都不打算回來了?”

譚昭昭啊了聲,眼珠一轉,含糊著道:“我沒說都留在長安啊。”

張九齡何等聰明之人,飛快接道:“還有洛陽。”

武則天大多時候都在洛陽,在長安未央宮的時候極少,洛陽與長安一樣繁華。

張九齡問道:“昭昭,若是我未考中功名,須得回韶州,你莫非要留在那裏,不同我一起回來了?”

譚昭昭道:“大郎要相信自己,哪怕一次不中,還有下一次呢。長安韶州離得這般遠,來來回回耽擱,成日盡在趕路了。”

張九齡見譚昭昭左顧而言他,不悅道:“昭昭休想糊弄我,你就是不想同我一起回來。”

譚昭昭趕緊轉開了話題,道:“你先前見著七娘了吧,她同我哭了,說想做我的婢子,跟著我們去長安。”

張九齡眉頭緊蹙,沉聲道:“恁地荒唐!”

譚昭昭點頭附和,“是啊,賤籍與庶民之間,差得大了。不過大郎,你是聰明人,應當能猜到,她並非想給我做婢子。給我做婢子有什麽好,給你做婢子,侍妾,還說得通一些,對吧?”

張九齡仔細打量著譚昭昭的神色,見她言笑晏晏,並未有半點不高興,他微鬆了口氣,卻覺得不大舒服。

“昭昭,你可是半點都不在意?”

話一出口,張九齡就感到越發不妥。

譚昭昭壓根不想再回韶州,就無需在意戚宜芬的打算。

張九齡懂得何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換作他,定不會接受譚昭昭有別的男子。

他不能接受的事情,用禮法規矩強加在女子身上,她們雖無法反抗,定不會甘心情願接受。

譚昭昭道:“我勸了她,至於她會如何想,如何做,我就管不著了。不過大郎,以前阿家曾借著姨母的口,勸我再選一人到你身邊伺候。如何伺候,我沒多問,我猜應當不是像千山,眉豆那樣伺候。這件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因為做主的不是我,而是在於你,她們應當同你說才是。”

張九齡神色冰冷,道:“我從未想過此事。昭昭,我同你說過,你我夫妻兩人就足夠。這件事你別管,我會去與阿娘說清楚。”

譚昭昭忙道:“既然阿家未與你明說,大郎就別節外生枝了。七娘是小娘子,臉皮薄。她寄居在張家,要是這層臉皮撕破了,以後讓她如何自處。我從未怪過她,到底不是她的錯。她能有什麽辦法,誰不想日子過得好一些。怪隻怪如今的世道,嚴苛的禮法規矩。這人呐,尤其是女子,得睜大眼睛投胎,投生到權貴人家嫡妻的肚皮裏去。”

“還有啊。”

譚昭昭伸出手指,挑起了張九齡的下顎,盈盈笑道:“都怪大郎的美色,讓小娘子心動了。”

張九齡下顎陣陣酥麻,一直癢到了心尖,顫抖。

他從未看錯她。

果真是他的昭昭,日月昭昭的昭昭。

聰慧,慈悲。

一去長安三萬裏,前途未卜,幸得有她為伴。

張九齡順勢俯身過去,親著她,低聲呢喃:“那昭昭可曾心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