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炎熱的盛夏總算過去,早晚天氣逐漸涼爽。
如今的雕版印刷尚未普及,由朝廷主持編撰的曆書即皇曆珍貴,張家共有兩本手抄本。一本在張弘愈手上,一本在張九齡的書房。
譚昭昭問他要了來,每晚歇息之前,總要先看一看,然後心滿意足地躺下歇息。
張九齡看得想笑,問道:“可是在卜凶吉?”
譚昭昭道:“非也,我在看離去長安還有幾日。”
翻了個身與張九齡麵對麵,舉起手指頭對著他晃了晃,興奮地道:“隻有二十一日了,二十一日!”
張九齡拽住了她的手指,寵溺地道:“我知道。早些歇息吧,明日我們用過朝食之後,上山去摘新鮮的梨吃。”
大唐的果子遠不能與後世比,譚昭昭聽到鮮美多汁的梨,頓時口舌生津,一下閉上了眼睛,道:“我睡著了。”
張九齡輕笑出聲,順勢抵著她的額頭摩挲了幾下,低喃道:“睡吧。”
譚昭昭很快就睡著了,張九齡在她均勻的呼吸聲中,沉入了安眠。
一夜過去,譚昭昭精神奕奕起了身,用過朝食之後,便與張九齡從偏門出去,分別上馬。
梨樹在上次摘荔枝的山上,兩人隨意信馬由韁,邊走邊說著話。
騎馬轉過彎,看到在山坳處的幾顆梨樹下,小盧氏挎著籃子,帶著張大娘子與戚宜芬站在一旁,指揮墊著腳尖的徐媼摘梨:“徐媼,仔細腳下的草滑,你要小心些。”
徐媼用力拉下樹枝,張大娘子便歡呼一聲,拉著戚宜芬上前,飛快摘下枝頭上的兩隻梨。
“咦,大兄大嫂嫂來了!”張大娘子眼尖,手上拽著梨,提著裙擺就奔了過去。
張九齡與譚昭昭騎馬走近了,與張大娘子打了招呼,他道:“露水還未幹呢,大娘子怎地這般早就出來了?”
張大娘子晃動著手上的梨,道:“姨母昨夜說起了梨湯,我們便出來摘梨回去煮甜湯。”
張九皋隨著張弘雅在讀書,張九章年幼,張九齡對張大娘子這個妹妹多有照顧,見到時總會關懷幾句。
盧氏不在,張大娘子活潑不少,與張九齡很是親近。
張九齡溫和地道:“摘幾隻就回去,別在外麵貪玩,待日頭高了,當心曬著。”
張大娘子打量著他們,好奇問道:“大兄嫂嫂要去何處?”
張九齡道:“去山上騎馬走走,摘幾個梨回來。大娘子喜歡吃梨,等下我讓千山給你送些來。”
張大娘子立刻道:“大兄,我也要去!”
這時小盧氏與戚宜芬徐媼一並走了上前見禮,譚昭昭見張九齡下了馬,她就跟著下來了。
張大娘子纏著張九齡,撒嬌道:“大兄,我也要去,我也要騎馬。”
張九齡道:“山道崎嶇,你平時極少騎馬,仔細會摔倒。”
張大娘子不依地道:“那我學啊,大兄教會了嫂嫂騎馬,也教教我騎馬吧。”
見張九齡巍然不動,張大娘子就轉過身來,央求譚昭昭:“大嫂嫂,你帶我騎馬,可好?”
張大娘子年方十二歲,生得嬌嬌俏俏。譚昭昭聽張九齡提過一句,家中已經在替她相看親事。
譚昭昭恍惚記起,張九齡有個著名的外甥叫徐浩,是唐朝著名的書法家,大臣。
徐浩是越州會稽人,張君政在越州當官多年,張大娘子應當會嫁到千裏之外的越州去。
嫁人之後,張大娘子估計再也無法與娘家人見麵。
譚昭昭心下歎息,轉頭對張九齡笑盈盈道:“我的馬術不好,恐摔著了大娘子。大郎,你來教她可好?”
張九齡本想著既然已經先與譚昭昭約好,等他們下山之後,再教張大娘子也不遲。
既然譚昭昭開口,張九齡便說好,對高興不已的張大娘子,嚴肅地道:“可不能淘氣,在馬上要穩重些,摔下來可不是小事。”
張大娘子點頭如搗蒜,乖巧地應了,對戚宜芬道:“七娘子,你留在這裏陪我吧,等下我們再一道回去。”
戚宜芬溫柔地點頭,對小盧氏與徐媼道:“阿娘,徐媼,你們先回吧,我在這裏陪著大娘子。”
小盧氏叮囑道:“七娘,你在這裏陪著大娘子,別貪玩走開,等下你們一道結伴歸家。”
戚宜芬道阿娘放心,“我定會照顧好大娘子。”
小盧氏這才與徐媼帶著梨回去,張九齡選了山坳處比較平坦的一段路,對譚昭昭歉意地道:“昭昭坐著歇一陣,等下我們再上山。”
譚昭昭笑著道無妨,“你別管我,去好生教大娘子吧。”
將馬拴在樹上,譚昭昭尋了樹蔭下陰涼處坐著,耐心等候。
戚宜芬手上拿著兩隻梨走過來,似乎猶豫了下,方小心翼翼問道:“表嫂可要吃梨?”
譚昭昭笑著接過梨,“多謝七娘子。七娘子別站在太陽底下,過來一並坐吧。”
周圍沒方便坐的幹淨石頭,譚昭昭讓開身,戚宜芬上前隨著她一起坐了。
“大娘子真是厲害啊,這麽快就騎得像模像樣了。”
望著眼前的張大娘子與張九齡,戚宜芬無不豔羨。她側頭看向譚昭昭,羞澀地道:“我家中窮,以前隻有一頭老驢子,我隻會騎驢。”
說實話,譚昭昭麵對著戚宜芬,心情有些複雜。
她來到大唐之後,與戚宜芬極少見麵。在這個時空,她對一個寄人籬下,處處看人臉色的小娘子,如何都討厭不起來。
小盧氏曾委婉勸說譚昭昭,她一人伺候張九齡忙不過來,再尋一人在身邊幫忙。
譚昭昭相信小盧氏是得了盧氏的授意,雖沒明言要將戚宜芬送到張九齡身邊,但她卻能猜到一二。
張九齡的才情與相貌,自不用提。以戚宜芬的身世,嫁出去做正妻,最多隻能嫁進庶人平民之家。
在等級森嚴的大唐,官身與庶民身份之間的差異,何止千萬裏。
納妾之事,譚昭昭從頭到尾都沒與張九齡提過。
納妾總要張九齡點頭,一切端看他的態度。
在大唐,正妻進門之前,庶子已經出生,直接當娘的事情並不鮮見。
大唐除了皇室,大唐律規定,良賤不通婚。妾要成為夫人,除非放賤為良,或直接納良家女。
後世如何稱戚宜芬為夫人,譚昭昭不甚清楚,亦不相信遊方道士的無稽之談。
韶州離梅嶺古道尚有幾百裏的路程,有身孕的戚宜芬,不在家中養胎,如何能一夕之間去到梅嶺古道。
這種傳說,既貶低了張九齡開辟大庾嶺的功績,同時也顯得戚宜芬很愚蠢,太過偏激與狠戾。
剖腹取嬰兒血祭祀,不一屍兩命才怪。
而且,若戚宜芬真有那麽大的功績,她就應該葬在張家祖墳,與張九齡同塋合葬的,而非譚昭昭這個正室原配。
譚昭昭猜測,估計是因為她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韶州,無聲無息生活在後宅,陪伴在張九齡身邊的,一直是戚宜芬有關係。
前塵舊事已經成雲煙,她是譚昭昭,已經再不是以前謹小慎微的譚氏。
她要走出去,活出自己的人生。
有張九齡陪伴,是她的幸運。沒他的陪伴,她會難過,但她依然會活出自己的人生。
譚昭昭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心緒拋在了腦後,歉意地道:“可惜我的馬術不好,恐摔著了七娘,不能教你了。”
戚宜芬忙道:“表嫂誤會了,我沒敢想著要學騎馬。大娘子與表嫂都有表兄教,我就是羨慕而已。表嫂出身好,生得好看,與表兄是天賜的良緣。阿娘經常說,要是我以後,能遇到有表兄十分之一的郎君,就是我的幸事了。”
譚昭昭一時也想不出能解決的辦法,隻能笑著寬慰道:“七娘還小呢,莫要急。以後,你總會遇到合適自己的姻緣。”
張大娘子比她還小一歲,都已經在議親了。太宗規定,女子十五歲以上,必須得嫁娶,她隻餘下一年的時光。
再好的姻緣,無論如何都無法與張九齡相比。
戚宜芬嘴裏泛起苦澀,輕輕嗯了聲。她神色茫然,抬眼看向騎在馬上,笑得一臉燦爛的張大娘子。
牽著馬韁的張九齡耐心走在身邊,不時耐心叮囑她:“別想著要快,先要騎穩了再說。”
張大娘子大聲應道:“是,大兄真是囉嗦,我都記住啦!”
張九齡嘴角上揚,無奈地淺笑。
在太陽底下,清雋的麵孔,如夜裏的曇花幽幽盛放。
戚宜芬眼神癡癡,停駐在張九齡身上,就再也挪不開了。
唉,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都怪美色誤人呐!
譚昭昭平靜的目光,從戚宜芬身上收回,專心致誌啃掉梨皮,小口咬著梨吃。梨甜美多汁,脆生生,解渴又可口。
吃完梨,譚昭昭扔掉梨核,站了起身。
張九齡見狀,與張大娘子說了句話,輕扶著她下了馬,牽著馬朝譚昭昭走了過來。
張大娘子提著裙擺,墊著腳尖一路小跑著,高興極了:“騎馬真好玩,我以後也要天天騎馬!七娘,我們回去吧,大兄要與嫂嫂上山去了。”
戚宜芬臉上閃過一絲失落,臉上堆滿了笑,朝張大娘子迎去,關心地道:“大娘子先別動,我替你擦擦汗。”
手上的梨,不知何時滾進了草叢裏,她也沒發現。
張九齡去將譚昭昭的馬牽過來,擁著她上馬,笑道:“坐穩了啊,我們比試一下,看誰先上山!”
譚昭昭哈哈大笑,一夾馬腹,馬揚蹄朝著山腰疾馳而去。
張九齡含笑望著她的背影,打馬追了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