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有張九齡擋著,日子一切如常。

譚昭昭每日練劍騎馬射箭投壺,她為了去長安的目標,努力刻苦,不喊累不喊痛。

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譚昭昭成日汗如雨下,曬得比以前黑了些,整個人卻精神奕奕,容光泛發,散發著勃勃生機。

熟悉以後,張九齡發現譚昭昭愛笑,她笑起來時,那張臉光芒四射,看得他幾乎挪不開眼。

為了避開盧氏,他們都從偏門出去,離得遠一些的地方去騎馬,到了黃昏時再一同歸家。

夕陽剛剛墜入了雲層,留下一片失火般的天。

仲夏的晚風吹拂,蜻蜓努力在風中拍打著翅膀,停在碧綠的荷葉上。

馬經過駐足,張九齡下馬,采了幾片新鮮荷葉。

池塘裏的浮萍漾開,青蛙被驚動,蹦跳到另一片荷葉上去,驚慌失措的模樣,可愛稚氣極了。

張九齡看得微笑,他以前隻埋頭讀書,沒關心過身邊的一片葉,一朵雲。

與譚昭昭在外騎馬歇息時,他會去幫著她一起,摘一束野花,帶回屋插在花瓶裏。

簡樸空曠的屋子,好似一下就變得鮮活起來。

聞著荷葉的清新香氣,張九齡見譚昭昭一瞬不瞬望著池塘,隨著她看去,問道:“昭昭在看甚?”

譚昭昭笑道:“看蓮藕,還有芡實。”

芡實除了能入藥,新鮮芡實熬粥,或者加小湯團,桂花一同熬煮。天氣熱,吊入井中放涼了吃,譚昭昭一想到就口舌生津。

張九齡忍不住嘴角上揚,與她那樣一起笑了起來:“應當有嫩藕了,我讓千山去問問。若今年新鮮的芡實出來,馬上做了昭昭嚐鮮。”

譚昭昭喜歡各種新鮮吃食,每日與她一起用飯,他被她的好胃口吸引,不知不覺會多吃半碗。

張九齡以前在書房一讀書,差不多就是大半日,疲乏又寂寞。遇到陰雨連綿的天氣,或黃昏時,總覺著鬱鬱寡歡。

自從與譚昭昭在一起,動得多了些,飲食也隨了她,多食魚蝦禽新鮮蔬果。

張九齡清瘦了幾分,但他卻感到身體輕盈,遠比以前要有朝氣活力。

日子充實有趣,他們一同變得更好。

思及此,張九齡胸口鼓鼓脹脹,柔情滿溢。

回屋洗漱之後,用了荷葉冷淘,兩人一同到屋外納涼。

明月在雲朵中穿梭,清輝灑在地麵上,青石泛著溫潤的光。

譚昭昭玩興起來,腳尖有一下沒一下點著那淡淡的光影。張九齡在一旁看得好笑,欲牽她的手,道:“別玩了,仔細摔倒。”

夜裏還是有些熱,尤其是張九齡的手指修長,總愛將譚昭昭的手全部包裹其中,她倏地背著手,道:“熱。”

手落了空,張九齡無奈搖頭笑,“不熱,昭昭要相信我。”

譚昭昭才不信,背著手往前小跑了幾步,回頭看去,張九齡立在月光下笑。

他長腿一伸,寬袍舞動,似淩波踏步般,一眨眼就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真不熱。”張九齡俯身含笑,對著氣鼓鼓的譚昭昭,將她圈在了懷裏,握住了她藏在背在身後的手。

觸及間一片冰涼濕潤,譚昭昭驚呼一聲,仰頭望著他:“你的手怎地這般涼?”

迎著近在遲尺殷紅的唇,張九齡眸色一暗,低頭在她的唇上,輾轉,輕點。

“我怕昭昭嫌熱,握了一小塊冰,冰化了。”張九齡克製吸氣,啞聲解釋:“我亦快化了。”

譚昭昭愣住,心軟軟的,靠在他的胸前,主動摟住他蹭了蹭,道:“好吧好吧,我不說熱了。咦,居然有冰嗎?我們去吃冰酪。”

大唐儲冰已經很普及,大戶豪紳之家都自己儲冰,供夏日取用。張氏沒那般豪富,須得去韶州城買冰。

夏日冰貴,盧氏擔心張九齡貪圖涼快,會著涼生病,便隻些許給了一些。

父母在,不易財,不別居。

張九齡需要用錢時,便從公賬中支取。因著他懂事,張弘愈從不管他的用度。

譚昭昭以為張九齡從公中支取錢去買冰,會被盧氏責罵,便從嫁妝中拿了不易攜帶的銅錢出來,豪邁地道:“大郎,你去買冰,我們用個夠!”

張九齡哭笑不得,將她提著的幾串銅錢提溜起來放到一邊,拿濕巾抹幹淨葦席:“銅錢髒得很,別亂放。先前貪涼吃多了冰,已經吃壞了一次肚子,你都忘了?”

譚昭昭裝傻,狡辯道:“沒啊,我現在好著呢。”

“反正不能多吃。”張九齡不自在朝四周張望,咳了聲,道:“我有錢。”

譚昭昭立刻從葦席上爬過去,湊在他麵前,上下打量著他,興奮地道:“有多少?”

張九齡望著麵前杏眼圓睜,滿臉好奇期待的譚昭昭,不禁失笑,道:“沒昭昭的嫁妝多,若隻是冰的話,還是買得起。你每次到了書房都在打瞌睡,裝金葉子的匣子,就在放書卷的格子裏,你從沒去翻看過。”

譚昭昭訕笑,知道這件事不宜聲張,便沒再多問下去。張九齡有時好說話,有時候卻跟頑石一樣,譚昭昭知道肯定休想去買一堆冰,隻能偃旗息鼓了。

張九齡得來的冰,譚昭昭就精打細算,全部拿來做了冰酪,各種冰飲。

譚昭昭最喜歡吃大唐盛行的冰鎮甜點酥山,用奶酪,蔗漿,蜂蜜等製成,倒進雕琢精美的模子裏,冰鎮成型,又美又甜又解暑。

這個時候做酥山已經來不及了,譚昭昭琢磨著將冰刨碎,加入酪漿中,冰冰涼涼,吃上一碗神清氣爽。

張九齡鬱悶至極,用力摟了下譚昭昭,“在昭昭的眼裏,吃食遠比我重要。”

譚昭昭抿嘴笑,主動牽住了張九齡的手,他反手握住了她,那點鬱悶,就很快消弭於無形。

張九齡隻允許譚昭昭吃了小半碗冰酪,洗漱後歇息,他輕擁著她,下顎摩挲著她的頭頂,不舍道:“昭昭,明日我要去大伯處,要兩日才回來呢。”

張九齡的大伯張弘雅考中了進士,苦於在長安出不了頭,留在韶州辦了私塾,教授學生。

張九皋與戚七郎,都在他的私塾讀書。

張弘雅看重張九齡,他在考科舉功名上有經驗,張九齡快要出發前去長安,便遞了帖子來,邀請他去與友人們一敘。

譚昭昭已經聽張九齡提過幾次,道:“兩日而已,大郎很快就回來了。這次你去到話,大伯與族裏的長輩,應當會給你盤纏吧?”

張九齡:“.......”

滿腔的不舍,全部堵在了胸口。

譚昭昭察覺到了張九齡的不虞,忙柔聲道:“我會在家中等你歸來。”

張九齡拿譚昭昭沒辦法,仔細叮囑道:“昭昭留在家中,莫要貪涼,少吃一些冰飲。平時練習時,太熱了就別出去。阿娘那邊......,她說什麽,你都聽著,阿娘心善,她見你不做聲,念叨一通也就過去了。”

譚昭昭一一應了,“大郎放心去就是,阿家是大郎的阿娘,我當尊著重著,不會讓大郎難做。”

以前張九齡經常離家,從未這般不舍過。還未離開,就已經開始思念。

張九齡將她摟得更緊了些,一下下親著她,含糊著道:“我很快就回來。”

月色透過窗欞,靜靜灑在葦席上。

張九齡滿腔的柔情,全部化作了詩句,低吟道:“自君之出矣,不複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