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大修)
爸爸。
在很小的時候, 邵輕宴就曾經問過邵沁芳女士,為什麽別人家的小孩子都有爸爸,就我沒有?
邵沁芳女士告訴他:“因為你的爸爸已經死了。”
死了。
是的。
徹底從陰影裏走出來的邵沁芳女士, 從來隻認為自己的丈夫是死了。
而那時候小小的邵輕宴,當然無論再怎麽早慧,也不會理解媽媽口中的“死了”是什麽意思。
他隻當自己的爸爸是真的死了。
死在了東北,死在了他還沒有出生的時候。
於是邵輕宴也就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家裏唯一的男子漢,自己需要快點長大, 才能好好地保護媽媽,保護外婆。
在邵輕宴的記憶裏, 在他和媽媽一起搬到衡山路附近的巷子裏之前,其實還在別的地方住過一陣子。
那地方,現在邵輕宴也說不上來是哪裏了。
隻是記得很舊, 很陰暗,很潮濕。
他和媽媽, 還有外婆, 三個人一起擠在一個小閣樓一樣的臥室裏,白天就在閣樓底下燒飯,吃飯,晚上就一起爬到閣樓上睡覺。
閣樓很窄, 當時不到六歲的邵輕宴,連腰都伸不直, 一爬上去就隻能坐著或者躺下。
幼兒園裏每天的作業,他是鋪在小板凳上做的。
當時家裏沒有一張像樣一點的桌子, 所以每到周末,他都會自己背上書包, 去附近的圖書館裏寫作業。
因為圖書館裏有很大的桌子,還有各種各樣家裏麵沒有的課外書。
一直到六歲之前,邵輕宴都是這麽過來的。
六歲之後,外婆去世了。
媽媽才帶著他搬進了現在衡山路附近的巷子裏。
那房子,其實是外婆和媽媽早就看好,打算年底一起搬過去的,因為他馬上就要上小學了,那個地方離學校很近,還有很多跟他同齡的小夥伴。
但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外婆會在過年之前就走了。
或許是因為幼年時期不敢回想的苦悶,或許是因為外婆的離世,總之六歲之前邵輕宴的記憶裏,天空總是灰濛濛的,仿佛走到哪都籠罩著一層陰雲。
搬到衡山路之後,日子算是好過了一點,
但是也沒有好過多少。
房子是租的,花光了當時家裏幾乎大半的積蓄。
媽媽每天起早貪黑,去給人家做衣服,錢都是她一點一點,踩著縫紉機辛苦掙來的。
小小年紀的邵輕宴,不僅從小就學會了節省,而且還學會了撿廢品。
易拉罐,塑料瓶子,廢紙板,廢鐵塊……從家門口到小學門口的這一段路,隻要是邵輕宴經過的地方,他都會一路低頭看著地上,注意地上有沒有什麽能夠撿起來的。
那時候的廢品比現在值錢,所以有時候周末,他早早地寫完了作業,還會特地去外麵的路上走走逛逛,就是為了撿廢品。
如果在天橋上偶遇到有人需要發傳單的,那對於小學時候的邵輕宴來說,又簡直是一筆天降橫財。
因為發傳單一天的費用是二十塊錢,二十塊錢,夠他們母子倆一整天的飯錢了。
但是,那個時候的陳泓,他在幹什麽呢?
邵輕宴都不敢仔細去想。jsg
應該在和他北城傍上的新婚妻子談詩論畫吧。
陳泓第一次來找他,是他還在上高二的時候。
即便家裏從小就很窮,但是邵輕宴也是真的從小就很爭氣,從小學開始,一直到初中,再到高中,每一次的考試,他幾乎全都是班級第一,甚至是全校第一。
從初中開始,學校裏每個學期就會有獎學金項目,每一個學期的獎學金名額,邵輕宴都從來沒有落下過。
也是在那幾年開始,家裏的生活才開始好過一點。
高二那年,陳泓來學校裏找他。
他站在他的麵前,說他是他的爸爸,還準確無誤地說出了他的姓名,還有他幾近真實的出生日期。
在那一天之前,邵輕宴真的完全都不敢想,自己的爸爸,居然還活著,居然還是個整天西裝革履,住在北城價值連城的四合院裏,每天和別人聊著幾百萬生意的人。
他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蒸蒸日上的事業,有自己的別墅和四合院,甚至,還經常憑借各種各樣的原因,光鮮亮麗地登上各大報紙,各大新聞媒體的頭條。
聽說他跟著他妻子家裏,是一起做美術館的。
那是北城最出名的私人美術館。
每天出入的,全部都是報紙上網絡上常見的各色各樣的名人。
那一天,他站在邵輕宴的麵前,說對不起他們母子,說從今往後,他可以負擔起他們所有的生活費、學費。
他還說國內的高考太辛苦了,他可以出錢,把邵輕宴送到國外去。
他體會過了所有風花雪月,在終於得知自己還有一個兒子的時候,也想叫他過上自己平時過的日子。
可是邵輕宴拒絕了。
他可以靠著任何方式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絕對不可以是靠著陳泓。
在邵輕宴眼裏,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不會在那個時候,拋棄自己相戀多年的女朋友,拋棄自己或許已經有了的孩子。
想到這裏,他總算動了下他難得冷漠的眉眼,冰冷地看著自己麵前的人。
“謝謝,新年祝福我收到了。”
而後回眸,轉身就想要離開。
“輕宴!”
陳泓卻又很快伸手攔住了他。
他今天穿了一身相當中式儒雅的大衣,五十多歲的人了,但是渾身看上去還是精神抖擻。
他把手中拎的袋子遞給邵輕宴:“我過兩天就要出國度假了,臨走前,想要來看看你,給你送個新年禮物。我剛剛還去了你媽媽那裏,但是很不湊巧,她不在家……”
“哦。”邵輕宴很平靜地回複著,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
陳泓頓了一下。
“輕宴,這是給你的新年禮物。”他試探著把禮物又往前遞了遞,期待他能接下。
然而邵輕宴看也沒有看一眼。
“謝謝,心意到了就好,禮物我不想收。”
“輕宴!”陳泓看著他和邵沁芳簡直如出一轍,倔強不肯低頭的樣子。
“你不要跟你媽一個樣!”他說。
“我媽是什麽樣子的?”
邵輕宴撩起眼皮,素來沉靜的臉上,實在少有動怒的時候。
但是陳泓提到了他的媽媽。
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在邵輕宴麵前提起他的媽媽,唯獨陳泓不可以。
他不配。
他瞪著陳泓,一如當年他剛得知自己真的有個爸爸,看著他滿麵春風地站在自己麵前的時候那樣。
“你當初既然選擇了離開,就該走的一幹二淨,現在回來,隻會叫我更加的看不起你。”他狠狠地唾棄著陳泓。
“輕宴……”
“我和我媽這些年一直都過的很好,不需要你再來指手畫腳,你的那些錢,你隻要自己拿著覺得心安就好,我和我媽,一分都不想要,從前就沒要,以後也不會想要,你以後也別再來找我們,不然,我真的會選擇直接報警。”
“輕宴,你不要那麽固執,你是我唯一的兒子……”
“我是你唯一的兒子,就得接受你嫌貧愛富、拋妻棄子轉頭去傍大款得來的錢嗎?”
還是辦公樓底下的公共場所。
還是人來人往的午休時間。
如果不是真的厭惡至極,邵輕宴是絕對不會在這種場合,一點遮羞布也不給陳泓留的。
看著路過的人來來往往,盡數都在向自己投來好奇的目光,陳泓好像此生都沒有一刻,這麽丟臉過。
“輕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當時的情況,你也不明白我到底為什麽會走,當時那種情況,換做是你,你也會同樣接受不了!”他著急到有些語無倫次道。
“所以你現在為什麽又接受得了了?”邵輕宴無盡諷刺地看著他。
“因為你從別的女人身上得到錢了?”
“因為你的日子已經富裕到再沒有別的什麽擔憂了?”
“很抱歉,我和我媽,真的都不需要這種東西。”
不再打算跟他多說什麽,邵輕宴拎著自己的咖啡,轉身重新走向通往辦公室電梯口的閘機。
陳泓深吸了一口氣,麵紅耳赤之下,卻還是選擇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輕宴,你真的不看看我給你的禮物再走嗎?”他問。
那是他和陳敏離婚後,去年剛在雲城買下的一套別墅。得知邵輕宴回國後要在雲城發展自己的事業,他就想,這套別墅送給他,再合適不過。
他和陳敏這麽多年都沒有孩子。
邵輕宴是他唯一的孩子。
邵輕宴頓住了腳步。
然後,不可遏製地再度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畫麵。
是他被外婆抱著坐在腿上,一遍又一遍地學寫自己名字的畫麵。
——“外婆,我為什麽要叫邵輕宴呢?”
——“宴啊,是酒席,酒宴,富貴安逸、榮華享樂才會用到的詞。”
——“為什麽要叫邵輕宴呢,是因為我和你媽媽,都希望你能夠坦坦****,一步一個腳印,不管做人做事,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要因為一時的榮華富貴迷了眼,也不要輕易看得起那些貪圖享樂、為了榮華富貴就拋棄了自己良知的人。”
——“輕宴,外婆其實對你沒有別的要求,就是咱們要一直好好做人,做對得起自己的人,那就夠了。”
“做對得起自己的人,那就夠了。”
邵輕宴站在原地,眼角莫名又泛起酸脹。
他難受地動了動眉心,然後徹底甩開了陳泓抓住他衣擺的手。
他走過了閘機,一路走到電梯口,都沒有再回頭去看陳泓一眼。
好像不管他的袋子裏裝的是價值連城的別墅,還是直接就有一個億的現金支票,他都不會再眨一下眼睛,也不會再回頭跟他多說一句話。
“叮”的一聲,是電梯從樓上下來,停在他麵前的聲音。
邵輕宴抬腳進去,終於徹底消失在了陳泓的視線裏。
手機裏很巧的,恰好黎粲正給他發來一條新的消息。
他打開微信,看見是一張她已經坐上了飛機的照片。
【馬上要起飛了。】
隻有六個字的信息。
很符合大小姐平時高冷的人設。
但是邵輕宴盯著這六個字,還有她隨手拍的那一張桌子的照片,不知不覺間,就發出了一聲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輕笑。
怕她馬上就要關了網絡,他打開手機鍵盤,立馬也給她回複了過去。
【好,一路平安。】
對麵很快又回過來消息。
【香港見?】
好像是在確定他會不會去香港。
邵輕宴垂著腦袋,看著那短短幾個字的信息。
在又一聲輕笑過後,他終於又肯定地給黎粲回複過去:
【好,香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