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雖然是初秋,但午後的陽光依然炎熱。

鬱翎在褚家的別墅門口等了很久。

他有些憋屈,他都說了自己姓鬱了,身份已經很明顯了,怎麽門口的人還不知道放自己進來?

鬱翎望著刺目的日色,皺了皺眉。

不過這樣倒也跟他想的一樣,褚家果然沒把這場婚姻看得多麽重要,聽說鬱瀾結婚當天就進了植物人房間給他護理了,想來也就是找了個衝喜的工具人,還要兼職護工,實在是……

這麽一想,鬱瀾還是很可憐的。

鬱翎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再次生出一點優越和慶幸。

他無法想象,整天跟一個無法出聲的植物人待在一起會是一種怎樣窒息的生活,加上褚家一看就不重視他,說不定過得還不如院子裏整天修葺花草的園丁呢。

不過褚家的確很氣派,鬱翎光是走進來都花了好一會兒,他看著每一塊磚都標誌著富裕和權力的連排別墅,心想,階級之間亦有差距。

也不知道鬱瀾會住在哪一間。

正想著,從花園裏跑來一個傭人模樣的人,對他招招手,說可以進去了。

鬱翎這才跟著她一起,走到正中間那棟最豪華的別墅裏。

他其實比梁芝玉更早地知道,自己其實不是鬱家的親生孩子。

當時鬱翎隻覺得天都要塌了,從此一直活在緊張和惶恐裏,生怕這個秘密真的被鬱家發現。

他加倍地對梁芝玉好,從不做令人不悅的事,什麽都力求完美,隻希望這件事永遠被塵封下去。

可惜沒過多久,一次鬱家的老夫人回鄉,得知了當年被辭退的臨時工為了報複,在醫院更換了他和另一個孩子的事。

很快,真正的鬱家少爺被接了回來。

而他鬱翎,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找不到了。

還好自己之前的努力是有用的。

梁芝玉還是待他如親兒子一樣,甚至更好,反而是那個被帶回來的孩子,性格古怪,沉默寡言,根本不招任何人喜歡。

一開始梁芝玉還是想著一碗水端平,可那人實在不討喜,漸漸的,鬱翎不僅沒有被人冷落,反而比以前更受寵愛了。

鬱翎知道了昨晚梁芝玉在褚家發生的事,隻覺得鬱瀾真是又可憐又可恨,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要傷害他們。

所以作為她的孩子,自己一定要為她排憂解難。

也許他們的決定算不上正確,但如果自己來了褚家給植物人衝喜,那他媽媽一定會終日以淚洗麵;而自己不在,以鬱瀾的古怪性格,他也不知道又會不會做出什麽極端的事。

權衡之下,把人送走才是最優解。

他得了梁芝玉的授意,兜裏裝了一張金額一百萬的銀行卡——

鬱翎明白,鬱瀾在這裏的日子估計會比鬱家還不好過,畢竟不管怎麽說,雖然他任性、乖戾、陰鬱,但至少是鬱家的親生孩子,可到了冷酷的褚家,就隻是為了給毫無醒來希望的植物人做一枚旗子罷了。

而錢是沒人會拒絕的東西,雖然近幾年鬱家的生意出了點問題,但比起鬱瀾以前過的日子,這個數額對他來說已經很高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走進了褚家的別墅。

隻是預想中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鬱先生,您餓嗎?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鬱先生您等等,我去給您拿把傘,外麵可太熱了,千萬別曬傷了!”

“鬱先生鬱先生,那跟服裝設計師的時間就定在周四,您看可以嗎?”

鬱翎一抬眼,想象裏正在淒淒慘慘給植物人滿頭大汗護理、或者被傭人頤指氣使的畫麵根本沒有出現,他那個性格陰鬱整天拉著一張臉的弟弟此刻笑得見牙不見眼,推著輪椅上一個英俊如雕塑的男人。

對方見他來了,還笑吟吟地打起招呼:“哥哥,你來啦?”

鬱瀾完全一副主人家的姿態:“快坐快坐,你看看,喝茶還是咖啡?”

鬱翎:……?

他準備了一路的說辭全都用不上了,隻能跟著說:“是……是啊。”

還好,鬱翎很快也就調整好了表情,溫和地露出一個笑:“媽媽回去以後還是很想你,一直放心不下你,說什麽都要讓我來看一看。”

鬱瀾看上去怎麽還過得挺舒服的?!

一點也不像昨晚傳聞裏說的那樣。

他本來是想來體恤一下弟弟的,可說好的在褚家受苦……這哪叫受苦啊?

而鬱瀾本人像是不知道他的想法:“是嗎?我就知道你們關心我。”

鬱翎不得已,隻能用很欣慰的語氣說:“我本來還很擔心,看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鬱瀾像是沒聽到這句話一樣,他先小心翼翼地把褚妄身上的毯子蓋好,讓他貼著自己,然後對著一個係著圍裙的幫傭開口:“姐姐,我哥哥來了,正好我有點餓,要不正好把下午茶拿上來吧。”

“謝謝姐姐!”

席筠本來就交代過家裏的人要對鬱瀾好些,加上鬱瀾來了以後長得漂亮聲音甜,才過了一個早上,原本還有些持中立態度的傭人全部倒戈,隻覺得這個衝喜的妻子比他們想象的加起來都要好。

鬱翎看了一路,又被鬱瀾請著坐下來,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怎麽可能,這人不是從來不會笑,整天憋著壞點子,乖僻得很麽?

怎麽現在突然變成了人見人愛的樣子?

而且大家怎麽都圍著鬱瀾轉,他再怎麽說也是剛來的客人,這麽大的褚家沒有一點待客禮儀嗎?

鬱翎心中有無數個疑問,此刻卻隻能坐下,繼續跟鬱瀾扮演兄弟情深。

很快,一整份精致的下午茶上了餐車,端到了兩人麵前。

鬱翎是知道褚家有錢的,卻沒想到能有錢到這種程度。

每一道點心都精致得令人驚歎,且並不是簡單的蛋糕或者慕斯,從第一件到最後一件,精美得無法令人下口。

隻看一眼,就知道已經是十顆星星以上廚師的手筆。

鬱家這兩年形勢本來就不太好,鬱翎又體諒梁芝玉,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大手大腳地體驗過了。

而鬱瀾才來一天,這麽隨意地說一句話,就可以享受到這些?

鬱翎看見鬱瀾把最上麵的那層小碟子取下來:“哥哥,這個看上去就很不錯。”

然後把盤子往他這邊遞過來。

鬱翎剛想接,鬱瀾卻忽然反悔了似的,想起什麽,收了回去,猛地搖頭:“不行不行,我差點忘了哥哥不喜歡這個,險些犯了大錯!”

鬱翎:???

“我記得媽媽對我們特別好,每次帶哥哥去完高級餐廳,也不忘回來給我打包剩飯,”鬱瀾照抄昨晚對梁芝玉說過得話,“我每次都能吃到這個口味的,我就知道,這一定是哥哥不喜歡的了。”

鬱翎:……

他明顯感覺到周圍的目光不太對勁。

然而鬱瀾像是什麽都不知道一樣:“還有出去玩也是,媽媽總會給你帶禮物,每次回來,我給哥哥整理行李的時候,也會收到哥哥留給我的禮物。”

鬱翎:不妙。

果然,鬱瀾接著說:“我每次都能在櫃子裏找到哥哥留給我的鞋!”

“我就知道你專門留下來的舊鞋是給我穿的,因為我穿新鞋會磨腳,哥哥每次都替我穿過一輪,穿到軟了我覺得合腳了才給我!”

“我好喜歡!”

鬱瀾充滿讚美地說。

鬱翎簡直頭都要炸了,雖然對方說的有一些是事實,但也絕沒有他說的那麽寒酸!!

眼看周圍的氣氛越來越不對勁,鬱翎硬著頭皮站起來:“小瀾,你不是要帶褚先生出去散步?我陪你一起吧。”

鬱瀾眼看也差不多了,畢竟褚妄還在房間裏等著呢,在這裏浪費太多時間也不好。

他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扶著褚妄的輪椅,站起來:“好呀!”

“正好我也好久沒跟哥哥聊天了。”

鬱翎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一種不詳的預感籠罩了他。

但現在沒法拒絕了,這個請求是他提出的,他隻能看著鬱瀾推著他的新婚伴侶,跟著一起去了花園。

-

好不容易從傭人們刀子一樣的眼神裏離開,鬱翎終於鬆了一口氣。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鬱瀾,那種預感再一次浮現——不對勁,哪裏都不對勁。

鬱翎開始覺得自己昨晚想要來褚家探望的決定是錯的,然而後悔也來不及了,他在心裏安慰自己,沒關係,反正他過得再怎麽光鮮也不過是一個給植物人衝喜的工具而已,連自由都談不上。

想到這裏他舒服了一些,整理了一下情緒,剛要溫溫柔柔地說話——

“錢呢?”

鬱瀾搶在他前麵先開了口。

鬱翎一怔:“什麽?”

一到了花園裏,隻有他們兩兄弟加一個植物人,鬱瀾一下就沒了剛才在室內柔柔弱弱的樣子,挑了挑眉,很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你過來肯定不止是想來看我笑話的吧,但你們不是之前說好了要給我一筆錢麽,先給錢。”

雖然鬱瀾不知道以梁芝玉的摳門會給自己多少,但這種東西,不要白不要,拿到就是賺到。

之前在室內人太多,鬱瀾已經演得有點累了。

演戲要付片酬,很合理吧!

因此他出來以後單獨麵對鬱翎裝都懶得裝,趕緊給錢就不跟他掰扯,他陪褚妄散完步還要回去給他開機的。

鬱翎嘴角一僵:“小瀾,哥哥本來就隻是想來看看你,怎麽——”

“不會吧,你們把我賣了最後還想賴賬啊?”鬱瀾推著輪椅,低頭看褚妄長長睫毛落下的陰影,“別裝了,死綠茶。”

“……”

聽見他這麽直白地點出來,鬱翎的臉色無比難看,一陣紅一陣白:“小瀾,我知道這件事你對媽媽有怨言,我完全理解,可你不要用這麽傷人的字眼說話,不管怎麽樣我們都還是——”

鬱瀾嘖了一聲,一隻手堵住耳朵,另一隻手幹脆直接伸到對方眼前。

“幹嘛,梁芝玉派你過來真打算一分錢不給啊,死綠茶。”

鬱瀾一口一個死綠茶實在是過於刺耳,鬱翎忍了又忍,最後才擠出一句:“鬱瀾,你不要太過分。”

“我怎麽過分了?”鬱瀾攥著褚妄的毛衣,不屑地說,“你說說看?”

“是梁芝玉整天冷眼蔑視,還是你一天到晚裝模作樣當好哥哥,實際上隻等著我被鬱家趕出去啊?”

鬱瀾聲音懶洋洋的,他在不裝的時候音質清澈而散漫:“也就隻有你稀罕那裏,你真以為我想回去嗎?”

鬱翎不知道麵前這個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牙尖嘴利,根本說不過,又氣又急;“你——”

可他畢竟是跟梁芝玉承諾過要來安撫鬱瀾的,隻能很沒氣勢地辯解:“媽媽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說氣話可以,不要歪曲事實!”

然而鬱瀾仿佛突然失聰,根本沒在意鬱翎在說什麽,視線落在花園自動澆水的裝置上。

天氣太熱,院子裏裝了不少降溫灑水的東西,可以立在地麵上,也可以拿起來當做澆水的工具用。

鬱翎把自己說急了,胸口劇烈起伏著,因此沒注意到鬱瀾在看什麽。

他見鬱瀾開始沉默,還以為自己說對了,正要繼續開口的時候,他忽然看見對方動了一下。

他看見鬱瀾走了兩步,先是研究了一下這東西要怎麽弄,擰了兩圈,那帶著水的噴頭就被他拆了下來。

與現在毫不相幹的舉動讓鬱翎怔了怔:“你……”

隻是話沒說完,鬱瀾看都沒看他一眼,非常隨意地拿起噴頭,毫無征兆地對著自己後背淋了一圈。

鬱翎:……?

這是在幹什麽?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臉上都沒什麽表情,好像隻是在拆一包零食的包裝袋。

過了兩秒,鬱瀾又覺得是不是不夠,然後又用濕淋淋的手揪了一把自己的頭發,很克製地隻是讓發尾變濕。

正當鬱翎還在分析他突然這麽做的意義,淋了半身水的鬱瀾兩步走到褚妄的輪椅旁,然後膝蓋一軟,徑直往對方身上一撲:

“啊——!”

一聲非常做作且洪亮的聲音在花園裏響起來。

聞聲趕過來的園丁和傭人,看見鬱瀾頭發沾濕了,很委屈地伏在褚妄的膝蓋上,一副“我要保護我的老公”的視死如歸的模樣。

鬱瀾聲音帶著哭腔,回頭看著鬱翎:“哥哥,你怎麽能這樣!”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我知道你就是對我有意見,可是你……你!”

從他們的視角上看,仿佛就是鬱翎拿了噴頭打算澆褚妄,而鬱瀾為了英勇救夫挺身而出,被淋了一身水。

“可是哥哥,褚先生是我的丈夫,他什麽也沒有做錯,”鬱瀾聲音委屈:“你有什麽怨氣,衝我來就是了,為什麽想要傷害他!”

一旁的鬱翎:??????

這也太低級了吧!!!

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是,原本還在三樓“待機”、快要意識模糊的褚妄,卻在此時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