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桑姐。”燕知向她伸手,被桑晚宜拉近輕摟了一下,“能再見你可真好。”
桑晚宜鬆開他,拍了拍燕知的肩膀,“咱們上次見,得有快十年了吧?”
燕知略有些靦腆地點頭,“嗯,是有挺長時間了。我回國時間也不長,一直沒聯係您見麵。”
“還說呢,要是我不聯係你,我看你也不會聯係我。”桑晚宜拉過她身邊站著的少女,“還認得嗎?我女兒桑愉。”
“我記得。”燕知禮貌地握了一下女孩的指尖,“你好,桑愉。”
過去他倆在桑晚宜公司見過幾麵。
但那時候燕知十幾歲,桑愉還沒十歲。
過了這麽多年,彼此印象不特別深了。
燕知就記得這小姑娘小時候總躲在桑晚宜辦公室門後麵,人少的時候就跑出來往他兜裏塞糖。
桑晚宜扭頭笑著跟女兒說:“叫人啊,你不盼了好幾天了?天天哥哥,現在是燕老師了。”
桑愉禮貌地點頭,“燕老師好。”
燕知有點不好意思了,關心她們今天過來的主要目的,“我聽桑姐說,你成績很好,準備報考康大,是嗎?”
小姑娘點頭,“嗯,因為離家比較近,而且我也對做研究也挺感興趣。”
桑晚宜在旁邊撇撇嘴,“按著我的想法,原本想讓她學個計算機金融什麽的,她還不樂意。但我覺得她可能受你影響,從小就偏愛數理,說以後要上你去過的學校。”
“媽……”桑愉不好意思了,“我們不是來了解學校的嗎,說這些幹嘛?”
燕知笑了笑,“校園環境挺好的,你們轉過了嗎?”
“她小時候就總來,最近也有事兒沒事兒的來你們學校轉悠,估計比她自己家還熟悉。”桑晚宜感慨,“有些小孩子,手機屏幕都設置成人家照片了,現在見著真人,怎麽連話都不會說了?”
小姑娘的臉都紅透了,“媽你再瞎說我走了呀,我不要看了。”
“行行行我不說了。”桑晚宜不逗自己姑娘了,轉向燕知,“就跟我郵件裏說的那樣,她想在入學之前到你們實驗室體驗一段科研生活。當然還是看你方不方便,帶個小朋友應該也挺麻煩的。”
“沒事兒,我們先上去。”燕知領著她們上了樓,跟桑愉說:“我實驗室的學生都很好,等會兒你去跟他們接觸一下,聊一聊,然後我們再看後麵怎麽安排。”
桑愉沒想到燕知這麽重視,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謝謝天天哥哥。”
“在學校裏還是叫‘燕老師’。”桑晚宜輕聲糾正她。
小姑娘委屈地癟了一下嘴,“謝謝燕老師。”
“沒事兒。”燕知笑了笑,帶頭進了實驗室,先找了薛鏡安,“鏡安,這是桑愉,今年的高考生,暑假想來我們實驗室實習。你先跟她講一下你在做的東西,然後安排她按照年級跟實驗室的其他人也聊聊。”
薛鏡安是實驗室的大師姐,接觸新學生這些事兒見多了。
她把一群探頭探腦的師弟按到後麵,回答燕知:“沒問題,您放心。”
實驗室這邊安排好,燕知征求桑晚宜的意見,“桑姐,那我們去我辦公室等桑愉?”
“好啊。”桑晚宜笑著跟在他半步外,“給我展示下燕大教授頭腦風暴的‘聖地’。”
進了辦公室,燕知給她倒了一杯茶,“您介意我關下門嗎?”
“當然不,”桑晚宜笑笑,“看來燕教授跟我有話說。”
“確實是,其實您不聯係我,我也想找機會跟您見一麵。”燕知很坦誠,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下。
“關於牧長覺的吧。”桑晚宜吹了吹水麵上的茶葉,像是很輕地歎了一口氣。
燕知輕輕“嗯”了一聲,“我離開了國內……一段時間,回來之後感覺很多事情都變了。我原先以為他跟您的合作非常默契愉快,也簽了很長的約。但好像我走沒多久,他就跟您解約了。”
桑晚宜的眼睛依舊淡淡地笑著,“如果你不介意,那我還是跟著牧長覺叫你一聲‘天天’,可以嗎?”
燕知有些不明所以,點點頭。
“所以你看,我會認識你,其實是因為牧長覺的緣故。”桑晚宜說:“按照我所習慣的行事風格,跟我有一級工作關係的人是牧長覺,第二級才是你。所以在當時,甚至可以說現在,我思考問題的角度可能還是很片麵,隻能從比牧長覺更狹隘的視角去看與你們相關的事情。”
燕知也認可。
“當時你離開,我並不是‘知道’的,而是‘感受’到的。因為牧長覺從來、從來沒跟我們任何一個工作人員說過到底發生了什麽。他隻是變了。”
桑晚宜稍微向前坐了一點,“天天,我能不能冒昧地問問你,當時你是不是有很不得已的事情,讓你不得不離開?”
坦誠是從燕知開始的,但是他沒想到桑晚宜的問題如此直白。
他稍微清了一下嗓子,可聲音還是沙啞,“是。”
“好,那這樣我就覺得容易理解很多。”桑晚宜的語氣裏帶上了一點小心,“我特別想追問,特別想知道具體是怎麽回事兒,讓整個事情一夜之間就天翻地覆了。但你說‘是’也就夠了,至少對我來說夠了。我畢竟是你們當中的外人,對這中間的事情無權過問。”
雖然做過心理準備,但燕知還是忍不住地輕聲重複,“什麽天翻地覆?”
“這個事兒在我心裏也卡了特別多年。”桑晚宜抿了抿嘴唇,“所以我知道今天一見麵,咱倆都會有很多事情想問對方。你給我答案,我也可以給你答案。”
燕知安靜地等著。
“首先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和牧長覺現在,重新在一起了嗎?”桑晚宜看著他。
燕知垂下眼睛,“我身體還是不太好,他在陪著我治療。”
桑晚宜點點頭,“那你覺得他現在狀態怎麽樣?”
“我覺得他……”燕知把說了一半的話收回去,“我在國外的時候跟他直接聯係少,感覺他工作一切都還順利,但是回國之後聽說他前幾年好像有段時間在休息。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發生過什麽事。”
“你具體指哪一類事?”桑晚宜雙手環到胸前,靠到了沙發上。
她那種公事公辦的口吻,和多年前的雷厲風行和不留情麵幾乎完全重合了。
燕知並不是完全沒有準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說謊:“我的朋友在市醫療係統工作,他幫我查到了牧長覺的神經外科就診記錄。”
他既沒什麽朋友,也不知道牧長覺到底有沒有去看過病。
桑晚宜犀利地看了他一眼,“那為什麽不讓‘你的朋友’繼續查呢?看牧長覺到底發過哪些瘋。”
她的後三個字說得近乎咬牙切齒。
燕知的手心出了汗,還是順著桑晚宜的脾氣,“我可以自己查。但是我想最了解這件事的人,除了牧長覺自己,恐怕就是您了。”
“而且牧長覺自己不敢告訴你,對嗎?”桑晚宜接了他的話,“原來他知道害怕啊?當初他帶著鬆了的威亞往下跳的時候怎麽不知道怕啊?他在醫院裏半個多月不吃飯怎麽不知道怕,大庭廣眾之下爬了一整條走廊血去追問他爸你在哪兒的時候怎麽不知道怕啊?”
燕知看著她,半天才能發出聲音,“什麽時候?”
但他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
他不願意看的那個關於父親的電影結局。
和牧長覺藏在頭發裏的疤。
和被他一直靠著也不知道疼的總也無法愈合的傷口。
“那電影拍完,他在醫院裏躺了一年多,跟我說往後不拍電影了,有重要的事要做。”桑晚宜怎麽想怎麽恨,“我怎麽跟他好說歹說都說不通。我說你傷好了再回來,多長時間公司都可以等。他不聽。”
“我跟他父母見過幾麵。”桑晚宜的臉上顯出幾分疲憊,“任何人都無法讓他聽進去任何一句話。”
“並不是因為他不配合。就是因為他太配合了。他看上去一切都極為正常,讓人防不勝防。”
“他還做過什麽嗎?”燕知緩慢地眨了眨眼,聲音也有一點遲鈍。
“他把所有事都做得很體麵很完美。比如他一個大子兒不拿他爸媽的把自己擇出他家戶口本,再比如他執意跟我解約了,賠了我一大筆錢。”桑晚宜扶了一下額角,“對,那筆錢我沒動過,你讓他有空拿回去。我沒辦法理解他。”
“抱歉,這個事主要是我的責任。”燕知感覺嘴唇很幹,忍不住地舔,“我不是故意……”
“不不我不是讓你道歉,寶貝。”桑晚宜稍一冷靜就有些後悔,“我隻是這些事兒一直捂在心裏,隻是你現在問起來,我才有個人說。”
“而且你既然問到牧長覺,你們兩個現在又有聯係,我認為你有權知情。關於牧長覺的本性,我跟他父親有類似的看法:從年少起就得體周全,遠比同齡人早慧。”
“但是如果沒人牽製他,”她看看燕知,非常篤定,“他就是近乎危險的複雜和永不安歇的固執。”
“謝謝您,我知道。”燕知的嘴唇被他舔破了,溢出一點腥甜。
他又忍不住地咬破了的那一處,帶起細微的刺痛。
桑晚宜還想說什麽,有人從外麵敲了辦公室的門。
燕知定了定神,稍微抬起一點聲音,“進。”
薛鏡安推開門,探頭進來,“燕老師,小愉跟大家說得差不多了。您方便來實驗室嗎?”
燕知的嗓子和嘴唇一樣幹,但還是吸了口氣,從沙發上站起來,“好,謝謝。”
然後他看向桑晚宜,“那我們現在過去一趟?”
到了實驗室,燕知看桑愉跟實驗室的人已經有說有笑了。
尤其是看見薛鏡安進來,她立刻貼到她身邊,手把她挽著,“學姐。”
燕知聽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通,大概明白了,“那小桑就先跟著鏡安學習,然後你如果看到其他人做到什麽有趣的實驗,也可以跟著學,好嗎?”
桑愉用力點點頭,“好!”
桑晚宜看自己姑娘滿意了,有些擔心自己剛才話說得過了,笑裏帶了些歉意,“燕教授,費心。”
“應該的,您當年也很照顧我。”燕知衝她笑笑,陪著她向實驗室外走。
“到底還是都過去了。”桑晚宜還在說些讓他寬心的話,燕知就邊走邊聽。
他本來隻是覺得稍微有一點頭暈,下意識地向身邊找支撐。
實驗台上放著剛洗幹淨的錐形瓶和玻璃量筒,被他手一掃就全碰到了地上。
桑晚宜離他最近,條件反射地去扶他,“燕知!”
但燕知沒能扶住她的手,在一片驚叫中無聲無息地跪倒在滿地的玻璃碎片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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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長覺匆匆忙忙跑進急診室的時候,燕知醒著。
他靠著鋪了一次性無紡布墊的治療床,在等護士挑他手心裏紮進去的玻璃片。
血還沒完全止住,護士為了清理視野用生理鹽水做了幾次衝洗,在金屬清潔盤裏積起一層粉紅色。
燕知臉上幾乎沒什麽血色,看見牧長覺的第一個瞬間也隻是眨了眨眼,沒說話。
牧長覺怕嚇到護士似的,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您好,他這個傷嚴重嗎?”
“運氣比較好,沒割到哪兒。都是小口子,不用縫針,但這也得受幾天罪。”護士把玻璃片挑幹淨,仔細扒開燕知的傷口檢查殘片。
護士抬頭看了一眼牧長覺,“你是家屬?”
牧長覺剛要開口,燕知先說了,“他不是。”
牧長覺罕見地愣了兩秒,在床邊蹲下了,聲音輕輕的,“不鬧氣,我們先聽人家說。”
燕知把眼睛轉開了,低低地抽了一下鼻子,“你就不是。”
“好好,我不是,你躺好不動。”牧長覺一邊小心捋燕知的頭發,一邊跟護士道歉:“不好意思,那我不是家屬。有什麽注意事項,您跟他說,我就隻聽聽。”
“現在天氣熱,注意不能沾水,隔天要換藥。”護士把燕知的手仔細包好,從他身邊起來,“疼或者低燒就吃點布洛芬,另外你貧血和低血糖還挺嚴重的,盡量增加攝入和休息。”
護士一讓開,牧長覺看見燕知褲子上也有血,站著半天沒能動。
護士正收拾器械,被他拉住嚇了一跳,“誒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牧長覺立刻把手放開,“他腿上也有傷嗎?怎麽褲子上也有血?”
“他膝蓋上也都有一些傷口,”護士看了看他的表情,又加了幾句,“碎片小,都不太深,養幾天就好了,可能主要就是這兩天不舒服,少走動。”
說完她就出去了。
牧長覺握著燕知的腳腕想看一下他膝蓋上的傷,被他躲了一下。
“生我氣了?”牧長覺沒接著動他,聲音和語氣都放得很低,“沒照顧好我家小朋友,又碰著了。”
當著桑晚宜,當著學生,當著護士,燕知都能心平氣和,寬慰每一個人說自己沒事兒,讓他們先去忙。
但是當著牧長覺,他什麽也壓不住。
“你讓我相信你,我就努力說,不想說的也說,想起來難受的也說。”燕知聲音沒力氣,但很堅定,“然後你說你也相信我,但是我問你,你就說你沒有你不敢,你有什麽不敢呢?你就是這麽相信我的嗎?”
他想要跟牧長覺據理力爭,不想露出一點軟弱,極力把委屈含著,不敢眨眼。
“我跟桑姐通過電話了,也知道你們聊什麽了。”牧長覺跟他低聲解釋:“我那個時候太年輕了,做事想得不周到……”
“你怎麽不周到?”燕知反問他:“牧如泓和桑姐不都覺得你周到嗎?你太周到了。”
“寶貝,你別動氣。”牧長覺在他身邊坐下,避開他的傷口,“牧如泓的話你不用聽任何一個字。而且當時因為我沒把事情處理好,讓桑姐跟你說的時候也帶著對我的怒氣,所以她可能說得很嚴重……”
“我本來不用聽他們任何一個人說,”燕知仰著頭看他,“可是我問你的時候,你肯說嗎?”
“我怕你難受,”牧長覺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燕知裹上,“我不想讓你著急。”
“你是覺得我有病,所以什麽事都不能跟你分擔嗎?”燕知問他:“那以後你遇到什麽事情,也要因為怕我難受全瞞著我嗎?”
“我這個錯絕對不犯第二次了,但你不能說我家孩子有病,行嗎?”牧長覺伸手要把他橫抱起來,“我們不生氣了,先回家。”
燕知麻藥有點過了,兩個手被包著不太敢動,一邊吸氣一邊把牧長覺擋開,“你別動我我自己能走。”
這次牧長覺沒讓他,稍有點皺眉,“疼成這樣你要自己走,你怎麽這麽愛欺負我。”
“我欺負你什麽了?”燕知難以置信地看他,“你疼不讓我知道,也就不用知道我疼不疼。”
然後他又冷淡地加上,“不對,我都忘了,你不知道疼。”
“我怎麽不知道疼,燕天天?”牧長覺溫和地看著他,“我隻是剌在這條胳膊上不疼,但你再這麽嚇唬我一回,我真的就要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