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燕知有一片刻的恍惚,幾乎就要答應了。

但是那些做過隱私/處理的藥就放在二樓臥室的床頭上,每天被牧長覺當成營養補劑,一樣一樣地數出來,放在他的手心裏。

燕知多希望那真的都是維生素。

“我現在很多事情還沒想清楚,”燕知低著頭回避,“你別說這種話了。”

牧長覺揉揉他的手,“那我們各退一步,你在我傷好之前別走,行嗎?”

燕知想了想,還是猶豫。

“天天。”牧長覺又稍稍靠近了他一些,“傷口疼。”

燕知有點擔心地摸了摸他額頭,“沒發燒,有什麽別的感覺嗎?”

“沒發燒但是我頭暈,”牧長覺把他摟緊了,“可能是因為我心裏沒底。”

“……那我這兩天先留在這兒。”燕知沉默了一會兒,鬆口了。

六月雨多,燕知除了跟著牧長覺去過幾次片場,幾乎沒怎麽出過門。

等他能借助眼鏡看見東西的時候,燕知就想去一趟實驗室。

畢竟總是讓惠特曼教授幫他推動實驗室也不現實。

牧長覺開車把他送到生科院樓下,想跟著他一起上樓到實驗室。

“我估計要挺久的,”燕知還惦記著他的胳膊,“你該去趟醫院檢查一下了吧?”

“去醫院也是重新包一遍紗布罷了,”牧長覺搖搖頭,“我還是想讓你給我包。不方便我上去的話,我就在大廳等你。”

他總是在做一些恰到好處的讓步,讓燕知很難一直堅持拒絕。

燕知一個人上了樓。

他剛一出現,實驗室就七嘴八舌地炸鍋了。

“燕老師嗚嗚嗚我還以為你不要我們了!”

“梅時雨你別扒老師身上行嗎?你不沉嗎?滾下來!”

“燕老師我好想你燕老師……”

“梅時雨你快起開吧你!燕老師你身體好點了嗎?”

……

燕知跟他們打過招呼,“好多了,你們的工作匯報我都看了,這周末之前會給所有人答複。”

“好冷酷的回答啊,知,”惠特曼教授從學生後麵走出來,“但你的實驗室真的很棒,我們一起工作得非常愉快。”

“謝謝,休。”燕知由衷地說:“多虧了你和林,如果不是你們在,我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這就是家人的意義對嗎?”老人聳聳肩,“當然,家人中有一位太努力的同事……還是一件非常有壓力的事。”

“我已經荒廢了一段時間了,”燕知跟他一起往辦公室走,“現在有精力了,還是應該趕緊把進度拉回來,不然隻會越拖越遲鈍。”

“我支持。”惠特曼教授點頭,“畢竟我不能完全替代你的工作。我整理了實驗室現有的課題中不夠穩定的點,它們到了後期有概率會影響你的工作推動。你可以提前準備一些解決方案,一旦你推進到相關環節,最好能盡快地跟我詳細跟進。”

現在的休·惠特曼表麵看上去鬆弛友好,但他年輕的時候也是以拚命著稱的。

他看著燕知笑笑,“我特別希望你一切都好,知,所以我珍惜你每一秒的才華。在一些事情上,我的態度和林不一樣,但我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在給你壓力。”

“當然,休,別擔心。”燕知搖搖頭,“你們兩個都是對我最好的人,我自己也知道怎樣處理問題。”

“不不不,知,”惠特曼教授稍微偏了一下頭,“即使到了我這個歲數,也還是很多時候不知道怎麽處理事情。而你,請原諒我,在我心裏永遠是一個小男孩。所以你不需要知道所有問題的處理方法。如果你遇到任何困難……”

惠特曼教授像過去那樣,從鏡片上方看著他,“親愛的知,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不知道如何求助。”

燕知笑著垂下目光,“不會的。”

“那就是最好的。”老人拍拍他的肩,“我永遠相信你。”

燕知關心惠特曼教授在斯大的工作,“你什麽時候回去?”

“這周吧,實驗室對接對你來說應該很簡單,”惠特曼教授打開手機翻看日曆,“或者你有其他需要幫忙的,我還可以在這裏多留一周。”

“這周我應該就可以正式恢複工作了,”燕知想到林醫生,“林跟你一起回去嗎?”

“她不太放心你,想在這邊多留幾天。”惠特曼教授聳聳肩,“不過我很懷疑她是想多吃一段時間的中餐。”

他舉起一隻手,“哦,有件重要的事,林讓我今天帶句話給你,她擔心提前跟你說了會讓你有壓力。”

燕知稍微有點緊張,“什麽事?”

“她跟這邊的醫院給你做了新的聯合治療方案,想問問你的意見。”惠特曼教授說:“所以等你今天完成了實驗室的工作,給她打個電話,好嗎?”

燕知稍微定了一下神,“好。”

因為他有一陣子沒來,光看工作匯報終究是太片麵的。

燕知把實驗室的每一個學生都喊進來,單獨進行了當麵討論。

薛鏡安是最後一個來的。

她講完課題卻沒有立刻離開,有點猶豫又有點激動地站在門口。

“怎麽了?”燕知把剛才討論的內容紀要存檔,抬頭看她,“還有事兒嗎?”

“之前王征那篇文章被撤稿了,而且期刊上還做了相關利益衝突的警示通報,很多公眾號都轉發了。”薛鏡安的興奮壓不住了,“說實話這種冒名發文章的情況我之前聽說過可多了,但幾乎全部不了了之。燕老師你太厲害了,我從來沒想過這一城還真的能扳回來。”

燕知把眼鏡摘了,稍微有點疲憊地揉了揉眼睛,“不是說事情一直錯,就能變成對的。王征用你的工作,安著別人的名字發表,就是違背了學術道德的。我們能在衝突取勝不是因為我厲害,是因為工作的確是你做的並且保留了足夠多實質性的證據。”

薛鏡安被他帶著冷靜下來,又有一點擔憂,“不過燕老師,王征在免疫口其實挺有話語權,尤其他跟現在的生科院現在的院長走得很近,我怕他們為難你。”

燕知搖頭,“他們不足以為難我,你不用擔心。”

“不是學術上的,燕老師您今年才回來,現在學術界很多官/僚主義不是純討論科研能力的。”薛鏡安抿了抿嘴,“其實王征的文章剛撤的時候,田老師就來提醒過我,要不然就把這項工作揭過去,他們不發我們也不發了。”

“這個看你自己。”燕知十指交叉搭在小腹上,“這是你的工作,發不發表是你的自由。如果你想要發表,我會幫助你起稿。如果你想好不發,那我們就把重心放在你現在的工作上。”

薛鏡安的手指攥緊又鬆開,“這個工作我獨立做了三年,有時候三天都睡不了五個小時。我要是發不了……會很不甘心。”

“這樣直接說出來非常好。”燕知又抬手揉了揉眼角,“你需要什麽就向我表達什麽,不用因為外在因素糾結。我是你的導師,就像我的導師時常提醒我的,‘我比你想的要稍微強大一點,所以你可以盡可能地集中在學術工作上’,好嗎?”

薛鏡安踏實了,輕輕歎了一口氣,“我有時候真的覺得我在王征那歇斯底裏走的那些背字兒,都是為了遇見燕老師攢的人品。”

燕知不太知道什麽叫“攢人品”,但聽起來好像是在誇他,有點臉熱,“沒別的事兒,我們今天就到這兒吧。”

等薛鏡安出去,燕知點了一點人工淚液,閉著眼睛休息了一會兒,給林醫生撥了視頻電話。

“嗨,知。”林醫生接的很快,“工作交接還順利嗎?”

“休太好了,實驗室的工作推進得很好。”燕知笑了笑,“林醫生,太辛苦你們了。”

“這沒什麽,”林醫生溫和地回答:“這幾天我一直在和你在這邊的主治溝通,根據你的用藥史和主要症狀製定了新的治療方案。”

“我知道,休跟我提了一下。”燕知點頭。

他的手心出了一些汗,眼前也一陣陣模糊。

但他隻是安靜地等待著。

“因為你之前的用藥問題,我不再建議你過多地使用鎮定性藥物。你可以繼續結合橡皮筋療法,但我現在很擔心你停掉之前的藥,達不到理想的治療效果。”林醫生稍微停頓了一下,“所以我們商議的結果是藥物輔助深顱多位點磁刺激,是現在比較前沿的一個治療方法。”

燕知自己是神經方向的研究者,對經顱刺激有一定認知,但並沒有嚐試過治療,“深顱磁刺激?”

“對,它是非侵入式的,不像是藥物會帶來長久的副作用,但還是會有眩暈和階段性聽力下降等潛在風險。這些都因人而異的,所以我一定要提前告知你風險。”林醫生從屏幕裏望著他,“有一定的概率,會帶來很不好的治療體驗。”

“那效果呢?”燕知最關心這個,“大概治療周期是多久呢?”

“治療周期是配合你的具體情況來調整的,”林醫生說:“比如你現在,比較理想的治療頻率是一周一次。後期如果你好轉了,就可以調整成兩周一次。如果長時間地無症狀發生,就可以考慮進入保守維持階段,三個月到一年進行一次。”

“也就是說,這項治療可能可以讓我不再產生幻覺?”燕知盯著屏幕,有幾秒眼睛很酸,但他沒有眨眼。

“現有的相似案例還比較有限,治愈率大概有百分之四十。”林醫生再次提醒他,“並且有概率會引起嚴重的副作用,尤其是在治療前期,甚至有可能會導致典型症狀的階段性緩解前加重。”

“好。”燕知衝著屏幕笑了,“太好了,林,謝謝你。”

他的手心裏全是冷汗,但他想到牧長覺前幾天說的“能不能不走了”。

不是百分之百,但他終於有機會可以去極力爭取一個答案。

掛斷電話,燕知坐在辦公室裏平複了一會兒,心髒還是跳得有點不舒服,眼前也時不時發暗。

推開辦公室門的時候,他看見牧長覺有點意外,“你怎麽上來了?”

但其實他看見他,還是忍不住放鬆了一些。

牧長覺衝他笑笑,“等得著急,想早點見你。”

燕知跟他並肩走到電梯,聽見他問:“努力整整一下午了,天天累不累?”

電梯門開了。

正是下班時間,裏麵已經有了幾個人。

“有點兒,但是解決了很多問題,心裏麵輕鬆一點。”燕知想著林醫生的話,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很多事情都算有了轉機。”

電梯裏有人回頭看他。

燕知不覺得意外。

他自己就時常被人盯著看,更何況牧長覺再怎麽遮也過於惹眼。

“是什麽事,能給我講講嗎?”牧長覺靠著電梯的一側,偏著頭看他。

燕知避重就輕,“實驗室裏一個學生跟之前的實驗室有衝突,今天算是解決了一大半,後麵也知道該怎麽做了。”

“嗯,天天總是很有辦法。”牧長覺低頭親了他一下。

燕知不好意思地臉紅了,“你別這樣。”

靠近按鈕的男生一直看著燕知,電梯剛下到五樓,他就按了“3”,門一開就立刻下去了。

燕知心裏裝著新的治療方案,並沒太注意。

他看著電梯一層一層下到一樓,想從靠著的扶手上撐起來。

電梯門“叮”的開了。

他太累了,下意識地仰起頭看身側:“牧長覺,你……”

身邊的一個女孩子按住開門鍵,有點緊張地問燕知,“燕老師,您是不是不太舒服,需要我幫您叫人嗎?”

一開始燕知還沒明白她在說什麽,直到看見大步從電梯外走來的人,一瞬間像是被一桶冰水從頭澆下來。

牧長覺根本沒上樓。

燕知保持著看向女孩的姿勢,半天沒能說話。

“怎麽了?”牧長覺走到電梯門口,友好而得體,“我打擾了你們的對話嗎?”

女孩猶猶豫豫的,也沒敢看牧長覺,“燕老師好像有點不舒服。”

牧長覺直接走進電梯,把燕知從廂壁上扶起來,單手撐在他腰間,跟女孩說:“他是不太舒服,剛打電話讓我來接他,可能電梯信號不太好聽不清楚。”

燕知不扶著他幾乎站不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牧長覺還是那種近乎溫和的語氣,用其他人剛好能聽見的音量說:“早跟你說不要用這種隱藏式耳機,時髦是時髦,但是音質太差,在電梯裏更聽不清了是不是?”

他捋了一下燕知的頭發,輕輕一握收起手指,“我先給你收著,下次不要戴了好不好?傷耳朵。”

女孩原本在電梯邊猶豫著,終於鬆了口氣似的,“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那我先走了。”

牧長覺極溫和地朝她笑笑,“太謝謝你了,同學。”

看著電梯裏的幾個人都走了,牧長覺扶著燕知低聲問:“感覺怎麽樣,還能走嗎?”

燕知的虛汗在額角聚了一層。

他的目光沉得抬不起來,“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