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到實驗室發現門開著,燕知有點吃驚。

結果進去發現幾乎所有學生都在,燕知退出門看了看門牌號,“沒走錯啊,怎麽都在?”

程芳拿著一架子離心管過去,看見燕知,朝著實驗區吆喝了一聲:“剛才誰說要請燕老師喝奶茶的,人來了!”

梅時雨蹭蹭脫了實驗服,去生活區拿了奶茶,“燕老師,我們剛還打賭您假期來不來,誒嘿我贏了!”

燕知忍不住地笑了,用手腕上的皮筋把頭發紮了起來,“怎麽沒去出去玩?好不容易放假。”

他自己在讀博的時候幾乎沒有放過任何假。

實驗室裏的同門一開始喊他一起出去旅行,後來默契地給他早晚留門,再也不問他假期去哪。

“五一有什麽好玩的?”梅時雨不以為然,“哪兒哪兒都是人。”

旁邊的同學揭穿他,“轉來燕老師實驗室之前,你每周末都回家的吧?你家不就在康州附近?”

“別提了!我爸我媽現在看見我煩得很,他們隻愛我姐我妹,我在家裏完全是個多餘分子,是全體家庭成員抽盲盒抽到的雷。”梅時雨猛搖頭,“知道上次來為什麽給我帶梨嗎?就是讓我離遠點兒。”

“快別胡說八道了,五分鍾前你還說是來等燕老師的呢!”

“對啊,梨你也分給燕老師了,難道你也想離開燕老師遠點兒?”

“快快快梅時雨少廢話,進貢你的奶茶,別等會兒涼了。”

燕知有點無奈,“其實放假的時候,我還是希望你們放鬆放鬆,不需要一直呆在實驗室的。”

大學是人生中很關鍵的時期,他不覺得選擇了科研,學習就理所應當地要變成生活的全部。

雖然人一多,他也感覺熱鬧一點。

畢竟小長假也沒人和他團圓。

“燕老師你別趕我走。我爸我媽不要我了。實驗室現在就是我家。”梅時雨將近一八三的個頭,可憐巴巴地朝燕知泛淚花。

“嘔!梅時雨你少犯點病吧!沒事兒幹可以去插牆頭滅菌或者倒點平板!別晃來晃去地礙事!”其他人實在看不下去。

“你們還說我,你們自己還不是放假還不走,賴在實驗室!”梅時雨英勇反擊完群雄,仔細隔著吸管包裝紮開奶茶,遞給燕知,“紅豆血糯米,上次有人說您不能吃粘的,沒放珍珠芋圓。”

“狗腿子。”程芳乜斜了他一眼。

“‘燕老師這是紅豆豆漿,紅棗的沒有的賣了~’……”梅時雨惟妙惟肖地學著上次程芳給燕知帶豆漿的樣子,“我跟我優秀的大師兄學的!”

程芳揮了揮手上的量筒,“你找揍是不是?”

“燕老師他威脅我!老師實驗室的大師兄不當人!”梅時雨往燕知身後躲,順便朝程芳做了個鬼臉。

“謝謝你,但是下次別花錢買這些了,我想要可以自己買。”燕知心裏很溫暖,但還是不想學生在他身上浪費錢。

梅時雨怕他有負擔,“沒花錢沒花錢,學校門口的奶茶店集齊十個印章送一杯,老師這杯是送……”

他話沒說完就停住,看著燕知身後。

實驗室裏突然就安靜下來了,隻有程芳洗量筒的超純水還在“嘩嘩”響。

燕知回頭。

牧長覺本人在他身後站著,沒戴帽子也沒戴墨鏡。

他的頭發像是剛被風吹過,前麵的碎發全揚了起來,少了幾分穩重顯得他也有些像個學生。

要不是牧長覺平靜得一如往常的神色,燕知都覺得他像是從什麽地方一路狂奔過來的。

但不可能,能有什麽事勞動牧長覺邁腿跑?

燕知握著溫熱的奶茶,對牧長覺的出現格外不解,“今天劇組……不是不走主角戲?”

牧長覺看了看他空****的手腕,像是微微舒了一口氣,“上次沒能上來參觀,正好今天有空,過來看看燕教授的工作環境。”

他朝著燕知走過去。

旁邊幾個學生故作不經意地也朝著燕知挪了一步,把他半包在中間。

“燕老師借一步說話?”牧長覺站在燕知一步之外。

“實驗室就在這裏,牧老師需要看什麽可以隨便看。”燕知還沒忘記早上他問自己的話。

情緒穩定下來,他更覺得自己要跟真實的牧長覺保持距離。

從九年前不停地反複確認牧長覺是不是真的來找自己了,到後來他可以在大多數時間裏跟幻象和平地共處。

這一場漫長的戒斷,燕知用了將近六年。

林醫生提出過一種新型藥物幾乎可以完全消除幻象,“知,它的價格更友好一些,獲取也便利得多。”

後來燕知回答自己對新藥的關鍵成分過敏,林醫生毫不意外,也從未勸說,隻是溫柔地表示理解,“當然,那我們可以繼續使用適合你的治療策略。”

燕知有自己想要維持的平衡。

今天早上是牧長覺提醒了他,靠得太近隻會讓平衡變得危險。

他應該更警惕。

也更冷靜。

他不能縱容自己再靠近更多的失去。

人生是海的話,他早就把船票輸光了,總不能連一根浮木也留不下。

“也不是什麽大事兒,那我在這兒聊。”牧長覺的神態依舊鬆弛。

實驗室裏原本就安靜,他念白的功底能輕而易舉地讓自己的聲音清晰地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裏,“昨天晚上你在我家……”

“我們出去說。”燕知從人圈裏走出來,邊走邊掏鑰匙,“來我辦公室。”

牧長覺放鬆地抄著兜,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都出去了。

實驗室還是半天沒人出聲。

梅時雨先活過來了,“大師兄,水關上,要錢的。”

程芳把超純水的按鈕鬆開,滿臉的難以置信,“我剛才聽見什麽了?誰什麽時候在哪兒?”

有師弟好心提醒,“燕老師……昨天晚上好像在那誰家裏……”

“哪誰哪誰?牧長覺的名字不能叫嗎?他是伏地魔嗎?”程芳氣急敗壞,“瘋了吧他總招惹我們燕老師幹嘛?”

旁邊師弟繼續善意提醒:“他倆不是有合作嗎?說‘招惹’是不是有點重了?”

“我也覺得他倆看著挺不一般的。”梅時雨撇撇嘴,“而且還挺搭呢,很難看到像牧長覺這麽養眼的,勉強能從外形上配我們燕老師。”

程芳凶神惡煞地看過來,“你還挺會發散。”

梅時雨拍拍他師兄的肩,“你的心情我理解,咱倆一個立場。但我再愛我姐,她也早晚得找對象不是?哪怕我看男的女的都配不上她,肯定還是盼她找喜歡的,對嗎?”

“讓你插槍頭,你怎麽還不去?廢話老多。”程芳把量筒收起來,硬邦邦地扔給梅時雨一句。

梅時雨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人生苦短啊師兄,你要盼欣賞的人多一些好。”

一個更小的師弟在程芳走開之後小心翼翼地問:“我能不能去要一個牧長覺的簽名,我女朋友從小就超喜歡他……”

“快閉嘴吧。”剩下的人齊聲說。

過了走廊,牧長覺跟著燕知進了辦公室。

他剛要把門關上,燕知輕聲阻止,“不用關,我辦公室的門常開。”

這是他在國外時留下的習慣,隻要在辦公室就保持門開著,這樣一方麵方便學生隨時來討論,另一方麵避免他自己看到關著的門。

如今他更是有些私心。

隻要門開著,他就會多一份冷靜自持。

走廊裏遠遠能聽見實驗室裏的動靜,方便他提醒自己不要跟牧長覺說不該說的話。

“我今天過來還想跟燕老師了解一件事。”牧長覺這次沒有在沙發上坐下,而是跟著燕知繞到辦公桌旁,用一個不設防的姿勢,隨意地斜靠在他半米外。

“隻要是跟合作相關的,”燕知雙臂環胸,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當然。”

“因為涉及到宣傳工作裏的形象刻畫,我來替我們的工作人員詢問一下,”牧長覺說得很自然,“燕老師的頭發是定期去漂染嗎?”

燕知保持著抱胸的姿勢,輕輕咬了一下拇指,“對,這個顏色比較適合我。”

牧長覺看著他,神情沒有任何起伏,好像隻是在等著他繼續說。

“有什麽問題嗎?”燕知有點緊張。

他以為是宣傳對出鏡人員還有什麽特殊要求,“需要我重新染回黑色嗎?”

牧長覺搖搖頭,結束了這個簡單的問題,“不用,這個顏色確實適合你,你現在這樣很好。”

燕知的目光忍不住地忽閃了一下。

牧長覺確實和過去不同了,居然會覺得他染頭發好。

過去有一次牧長覺出於工作需要把頭□□成了淡金色。

燕知覺得金色可太好看了,纏著牧長覺帶自己去理發店,也要弄一個一模一樣的顏色。

“學校讓你折騰頭發?”牧長覺笑著問他。

“放假嘛,學校又管不著。”燕知早想好了怎麽應對他。

“你不需要染頭發,黑頭發是最好看的。”牧長覺跟他解釋,“漂染對身體不好,而且漂頭發可疼了,你不是很怕疼?”

燕知猶豫了一小下,“但是我想要。”

最後牧長覺帶他去了。

結果弄到一半他疼得受不了,提前讓美發師把藥水洗了,弄了個不倫不類的土黃色,不開心了好半天。

他以為牧長覺會說“我早告訴過你”。

但是牧長覺隻是把半個西瓜的最中心挖給他,“不生氣了。以後你喜歡什麽顏色,我染給你看。”

燕知才不要呢,“你別染,我隻喜歡你黑頭發。”

他都知道染頭發受罪了。

“是嗎?”牧長覺問他,“那等我老了,頭發不黑了怎麽辦?”

燕知反悔得很爽快很篤定,“那我就喜歡你灰頭發和白頭發。”

但此刻他慶幸門開著,能得體地應對牧長覺,“謝謝牧老師,還有其他事嗎?”

燕知低著頭的時候,牧長覺一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頭發,看得瞳孔周圍起了一圈淡紅色的血絲,嘴裏卻極為平穩地聊起毫不相關的話題:“有啊,還有一個事兒,我已經跟燕老師請示了好多天,燕老師還沒給我一個答複。”

燕知印象裏並沒有這種事,“什麽?”

“我助理小陳,剛剛把我給他開的車撞壞了,這幾天都不能過來送飯,所以燕老師,還是得麻煩你把廚房借給我。”牧長覺在他抬眼的瞬間不躲不閃,目光卻已經平和了。

燕知看出來牧長覺的眼睛有點泛紅了,但是他們聊的又不是什麽激動人心的話題。

可能隻是最近辛苦,這種細枝末節輪不到他去關心。

“車怎麽撞壞了?”燕知對陳傑印象不錯,有點擔心,“人沒受傷吧?”

“倒車倒到路障上,後保險杠撞掉了。”牧長覺說得輕描淡寫,“需要返廠修一陣子。”

燕知記得牧長覺說過他陳傑不會開那輛法拉利,“那他沒有別的車?”

“燕老師這麽體諒實驗室的學生,不想讓他們假期加班,怎麽對我的助理卻這麽苛刻?”牧長覺半笑不笑地看著他。

幸虧是假期,燕知在實驗室裏被學生鬧了一陣,又被牧長覺問了兩個毫不相幹的問題,幾乎消磨到了中午。

燕知早上喝了熱巧克力和奶茶,說不上餓,但也不敢一直不攝入固體食物。

他記得食道反酸的滋味,並不想反複體驗。

所以牧長覺提出一起去買食材的時候,他猶豫了片刻。

“如果燕老師在和我想一樣的事,其實可以不用那麽介意。”牧長覺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我們是合作關係,燕老師很難避免跟我共處。如果你實在介懷一些舊事,早晚要鍛煉自己適應。”

燕知沒想到他會這麽直接地把話剖開說。

但他知道牧長覺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能猜到燕知在回避他,也就隻能猜到最淺層最表麵的緣由。

就是燕知的愧疚。

果然牧長覺很快接著說:“燕老師,你這麽聰明的人,一定知道達成目的的最低成本和最短路徑,對嗎?”

他的針對是極為溫柔的。

如果燕知不了解牧長覺,或許還能客氣地再次婉拒。

但在短短的幾秒鍾裏,他調集全部的理智分析出牧長覺在因為某一件事情生氣,甚至可以算是震怒。

燕知想回避牧長覺,但並不是惹怒牧長覺。

因為過高的情緒,就會意味著更多的交涉,也意味著對他的平衡的威脅。

“好。”燕知妥協了。

畢竟公共場所大概率是安全的。

兩個人走路去了離學校最近的超市。

五一假期超市裏的人反而少。

牧長覺推著車,燕知在旁邊安靜地走。

“燕老師想吃什麽?”這是一句親近的話。

但是牧長覺保持著一個恰當的距離和足夠平淡的口吻,好像真就隻是關心吃的。

“都可以。”燕知今天吃過藥,稍比平常放鬆一些。

他的橡皮筋綁在他的後腦上,把他的卷發結成一個雪白的絨球。

“燕老師會做飯?”牧長覺拿了一盒免洗菠菜。

“不太會,吃食堂的時候多。”燕知看著那盒菜的價格,忍不住心疼。

他很少買免洗菜,自己洗也不是多麻煩,沒必要多付一倍錢。

過去他也沒什麽機會跟牧長覺一起逛超市,都是牧長覺家裏把他喜歡的吃的準備好,燕知放學就能吃上。

除了剛進超市問過他一次吃什麽,後麵牧長覺就很認真地在逛超市,幾乎沒在過問燕知的意見。

這樣給了燕知一個喘息的機會。

他可以從身後肆無忌憚地觀察牧長覺,將關於這個人的數據庫更新到最新的版本。

牧長覺戴的一次性黑色口罩和帽子都是向燕知要的,幾乎連頭發帶臉全部遮住了。

帽子是深紅的,側麵繡著斯大的校徽,戴在他頭上顯得他更像個學生。

他弓著腰比較幾款緊挨著的木耳,最後拿了其中最貴的一盒。

按照這個挑選原則,他堆了一推車燕知平常根本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東西,包括許多禮盒裝的進口水果。

望鬆濤教過燕知:那是賣給冤大頭的。

但是燕知想這樣的冤大頭他也沒機會當幾次。

牧長覺如果想要補償,自己除了這些也實在做不了什麽。

走到收銀台,燕知看著顯示屏上的金額一路往上蹦,仍然很冷靜地握著自己的信用卡。

“三千七百六十三塊四,請問您需要袋子嗎?”收銀員跟站在前麵的燕知說。

“三個袋子,謝謝。”牧長覺輕輕扶了一下燕知的腰,“你去幫我裝下東西。”

“我來就好了。”燕知遞出自己的卡。

四千塊錢對燕知不是小數,但他早就想好了無論多少自己都可以出。

“這些東西都是給我自己買的,燕老師不用這麽客氣。”牧長覺衝他笑了一下,已經把錢付了。

也對。

牧長覺沒要他補償。

燕知沒立場給人家買東西。

燕知把東西一樣一樣裝進袋子,拎起來其中一個比較重的。

“你不拎,”牧長覺一手拿著兩個袋子,把燕知手裏的袋子也接過來,“不是給你拎的。”

“那等會兒回去我也不吃嗎?”燕知站在原地問。

他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很不舒服。

牧長覺在原地站著看了他一會兒,把最輕的袋子又勻走一盒牛奶才遞給他,“你拿這個,好嗎?”

燕知接了,很快為自己的情緒感到莫名其妙。

他根本沒理由不高興。

牧長覺要到自己家吃飯,跟他一起出來買了東西付了帳,這都很符合他的風度並且很有分寸感。

燕知很快地調整,又很快地感覺到手指被袋子勒酸了。

他不動聲色地換了個手提袋子。

牧長覺好像沒看見,隻是走路的步子邁得稍大了一些。

上樓之前牧長覺把袋子接到自己手裏,“你先上去開門。”

進家門之後燕知看到牧長覺把新買的生鮮整理了一下都放進了冰箱,忍不住問:“這些你不帶走嗎?”

牧長覺手裏拿著一盒草莓,分了一半到新買的水晶盞裏,“這些我家都有,在這邊留一份。”

“燕老師有空就幫我吃點兒,別放壞了。”牧長覺把草莓拿到廚房衝幹淨,拿到有陽光的窗台上晾著。

燕知小時候最喜歡吃草莓,又吃不了涼的。

有一回他吃到肚子疼都不長記性,還是給他買多少就得吃多少。

而且他從小護食,草莓是他的,牧長覺也是他的。

其他人想吃可以自己單獨買,但燕知的草莓除了他跟牧長覺,別人摸都不給摸。

燕知小時候記不起來喜歡吃草莓的原因,在他跟牧長覺分開之後變得過分清晰。

那時候他還幾乎沒有係統化的記憶,但記得牧長覺給他念過一本故事書,那裏麵說草莓是心的形狀,所以草莓的味道就是愛意的味道。

所以幼年的燕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覺得,如果他咬一口牧長覺,應該就是草莓味的。

那時候他用沒長齊的奶牙在牧長覺身上口水嘩啦啦地啃。

牧長覺一次一次把他扒拉開,最後困惑地問剛喂飽的崽子:“天天又餓了?”

燕知離開九年,上一次吃草莓,還是跟牧長覺一起。

好像一次分開,足以消除他對草莓的所有沉迷。

他幾乎已經想不起來草莓具體是什麽味道。

那一盞草莓被陽光一照,像是大小均勻的紅寶石,剔透而誘人。

燕知向後退,“你帶走吧,我對草莓過敏。”

“那我先放在這兒,我吃。”牧長覺把草莓從窗台上拿下來重新放進冰箱,“如果我忘了,你就拿給實驗室的學生吃。”

他換了一把車厘子出來,“車厘子過敏嗎?”

“……”燕知總不能對冰箱裏的十幾種水果全過敏,“不過敏。”

“那行。”牧長覺仿佛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燕老師,我對你的廚房不太熟悉,你過來看著我一點兒,好嗎?”

燕知謹慎地站在他半米之外,“其實我們可以叫外賣的,我可以請你吃,畢竟之前你也請過吃過三頓了。”

一次在粥鋪,一次陳傑送來的,一次牧長覺自己帶的。

“燕老師的記性突然又好起來了。”牧長覺把油倒進鍋裏,“麻煩你幫我遞一下蒜片,那個碟子。”

燕知在桌子上的一堆食材裏找到了那隻裝蒜的迷你小碟。

那小碟子是青花的仿古風格,邊上用釉下彩繪製了一圈各種姿態翻飛的小燕子,可愛極了。

是牧長覺剛剛在超市新買的。

用畫著燕子的碟子裝蒜。

燕知很難不覺得這裏麵在影射什麽。

他用餘光看了一眼牧長覺。

牧長覺把手騰在鍋上方,在試油溫,“找不到嗎?”

他已然恢複了友好和溫和。

燕知把碟子遞過去。

蒜片落進熱油“滋啦”一陣響,很快激起一陣香氣。

牧長覺把切好的西紅柿滑進去翻了兩下,“燕老師,鹽和糖在哪兒?”

燕知剛轉身要去拿,牧長覺卻跟著他動。

牧長覺比他高比他寬,胳膊一舒就繞過他的後背,帶過一陣熟悉的溫暖。

燕知在緩慢湧動的獨特氣息裏慢慢繃直了後背。

就在他要抽身的時候,牧長覺先離開了,拿著裝鹽的小瓷瓶,“這個對嗎?”

燕知靠到了置物架上,保持自己的身後沒有空門。

牧長覺又起了一個鍋炒雞蛋,扭頭看燕知,“燕老師幫我翻西紅柿好嗎?”

這不難。

而且燕知幫了忙,飯也吃得理所應當一些。

他攪動著鍋裏緩慢軟化的西紅柿,聞著飄在空氣裏的雞蛋香,更餓了。

“燕老師,碗在上麵嗎?”牧長覺溫柔地問著,已經向燕知頭頂的壁櫃伸手。

開門的動作,讓他整個把燕知罩在了自己身下,像是用羽翼護住雛鳥。

燕知低著頭,無處可藏,“要不然我出去等你。”

“不行,我也不是很會做飯,沒有你在我一個人不行。”牧長覺拒絕得大方而果斷,好像不是在承認自己的不足,而是僅僅在描述一件客觀事實。

廚房沒有門,但是牧長覺擋在置物架和氣灶之間。

燕知根本出不去,隻能低著頭翻炒剛剛加進西紅柿的雞蛋。

牧長覺看了看鍋裏的菜,跟燕知商量,“現在可能偏酸,要不要再加一勺糖?”

燕知點點頭。

他喜歡甜一點。

牧長覺往鍋了撒了一滿勺糖,又閑聊起來,“燕老師家裏的房間,怎麽都沒有門?”

從牧長覺第一次來,燕知就給這個問題準備好了答案。

他用拇指抵著下唇,平靜地說謊:“我一個人住,公寓麵積小,也隻有這幾個小房間,用不到門。”

其實他剛來的時候公寓的每一個房間都有門。

但是有一次晚上他窗戶沒關好,風把一扇門吹上了。

燕知就請人把門都拆了。

牧長覺似乎覺得他這個漏洞百出的答案十分合情合理,好像隻要是獨居,誰家都不用門。

也或者他隻是隨口一問,並不真正在意答案。

除了西紅柿炒雞蛋,牧長覺又煮了麵,炒了一個菠菜蝦仁。

燕知平時都吃食堂,本來舌頭都吃鈍了。

他隻是要維持身體機能的正常運轉,對於吃什麽其實並不十分關注。

但他吃了第一口麵條之後就頓住了。

這味道跟之前牧長覺帶來的那些“外賣”一模一樣。

牧長覺看他舉著筷子不動,很有風度地關心:“怎麽了?糖放少了?”

“沒有。”燕知看了他一眼,埋下頭繼續吃。

之前實驗室的學生說他愛吃這個不愛吃那個,其實他一直不理解。

因為燕知根本感覺不到自己挑食。

在他看來食堂賣的飯味道都差不太多,隻有菠菜是他主觀上覺得好吃一些的。

所以他幾乎每天都會買菠菜吃。

等他吃了一口蝦仁菠菜之後,燕知又覺得很後悔。

這樣以後他要怎麽接受食堂的菠菜。

他想不通。

當年牧長覺說什麽都不肯學做飯。

為什麽自己離開了,他反倒對廚藝如此精通?

“不合口味嗎?”牧長覺把菠菜朝他推了推,“我撒了芝麻。”

“沒有。”燕知的回答總是平和而簡短,“很好吃。”

他把一整碗麵條都吃完了,雖然碗不大,但也幾乎是他平常飯量的兩倍。

吃完飯他想去刷碗。

牧長覺攔著,“廚房借給我了就是我的地方,你不要管。”

“你是不是聽說什麽了?”燕知問得突兀而平靜。

牧長覺收碗筷的動作停住了,“我應該聽說什麽?你喜歡吃什麽,還需要我去聽誰說?”

燕知抿了一下嘴,“我們當年分開的原因都在我,不管你聽說了什麽,都不用覺得你有責任。”

“我有責任?”牧長覺帶著笑重複了一遍,“燕老師,現在既然已經時過境遷,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一點你離開的原因,你覺得我應該聽說什麽?”

燕知下意識地把手指抵到齒間,雙臂環胸,“你知道發生了什麽。”

牧長覺看著他,反問:“我全都知道嗎?”

燕知忍不住地看門框的正下方,像是一種確認。

牧長覺還在等。

“我當時以為……”燕知平靜的聲音因為他咬住指尖而稍微含糊,“我當時知道我們不合適。”

“很合理,我接受。”牧長覺點頭認可,“那你現在怎麽想,你覺得我算什麽?”

燕知有點不知道怎麽回答。

牧長覺算什麽。

牧長覺是一道咒語,是隻要想起來就能平複一切的安全詞。

但他隻能想,不能念。

“至少我能算個同事吧?”牧長覺替他回答了,又不輕不重地加上:“燕老師。”

燕知生命裏所有的快樂都曾經伴隨著牧長覺。

現在這些快樂消弭成了過往,而牧長覺向他自稱“同事”。

燕知有點像是被蜘蛛的毒液麻痹的昆蟲,死到臨頭了反而不覺得疼。

“是,我高攀你,算同事。”燕知說完才察覺到自己語氣中的刺,下意識地看自己的書包。

藥在裏麵。

“那同事照顧同事,沒什麽不妥吧?”牧長覺扶著他的腰,慢慢帶到沙發邊。

燕知沒想到這一層轉折,仰著頭看他,“嗯?”

“同事累了就坐會兒,讓你同事把碗刷了。”牧長覺從燕知提回來的袋子裏掏出一個毛茸茸的小毯子。

他把毯子護在燕知肚子上,“這是你自己提回來的,給你用,好嗎?”

燕知不知道自己剛才聊完那一兩句,臉色已經白了,一坐下來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剛吃下的飯像是石頭一樣墜在胃裏。

牧長覺走了,去廚房刷碗了。

燕知蜷在沙發裏,假裝在看一篇文獻,腦子裏卻全是“急救!快叫救護車!”

但是他那時候就已經知道太晚了。

來不及了。

人流了那麽多血,怎麽可能還活著?

就像上一次,哪怕就在醫院,燕北珵也還是那樣當著他的麵走了。

燕知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從那張模糊的麵容裏麵辨認出剛答應和他一起過中秋的父親。

他那時候還以為,命運已經向他展露了最殘忍陰險的一麵。

他拚命地往回跑,因為他知道牧長覺在那裏。

可惜他沒能跑到。

早上的藥效已經過了。

燕知給文獻做了一行毫無意義的標注,幾乎是出於習慣地向身旁伸手。

他很少這麽頻繁地用藥,因為大部分時間他可以用橡皮筋控製。

其餘的時間當中還有一部分,他根本不想控製。

牧長覺就在廚房裏,離他不到五米。

水流衝在碗碟上,燕知賭他聽不見自己。

他用極輕的聲音說:“我告訴過你,當時他們都說不行,所有人都說不行。”

他等著旁邊的聲音來安慰,卻什麽都沒等到。

他有些著急,忍不住小聲念了他的咒語,“牧長覺。”

還是什麽都沒有。

沒有手來握他的手,沒有聲音來寬慰他一切都過去了。

隻有他自己坐在那裏。

即將溺水。

燕知的大腦空白片刻,他的聲音就失控了,“牧長覺!”

廚房的水聲停了,裏麵的人擦著手走出來,“怎麽了?”

燕知沒想到他會聽到自己,一時間愣住了。

牧長覺走過來彎下腰,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怎麽出這麽多汗?不舒服?”

他的氣息一覆過來,那種漫無邊際的窒息感便逐漸退散了。

隻要有一點理智歸位,燕知就能保持表麵的平靜,“還好,可能剛吃完飯有點熱。”

“是嗎?那剛好,”牧長覺在他身邊坐下了,“我洗碗洗得手好涼,你給同事暖暖。”

他不由分說地把手探進燕知的小毯子,把他一雙冰涼的手攥住了。

“燕老師,您怎麽老騙人啊?”牧長覺一挑眉,把燕知連人帶毯子地抱住。

燕知完全沒預料到牧長覺的動作,本能地要退縮。

“燕天天,你最好別動。”

燕知停住了。

他沒想過,牧長覺也有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