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刺客?

青天白日,望月樓周遭五裏地清個幹淨,千戶所圍個囫圇,哪兒來的刺客?

亂亂地忙,大小官員相繼失色,他們攢的這宴!自己身家性命倒在其次,可太子駕但凡有個山高水低,實吃不得兜著走,紛紛慌神跌腳,尤其見著樓頭,格外勇悍的幾名烏衣人衝開侍衛,舉的恁大口的刀,奔上樓來!

“護駕,護駕!”張同知好歹存一分長官氣度,勉力維係,使近衛看護李懷雍,又親領著左右千戶往樓下探看情形緩急。

女眷這邊兒距樓口遠著些,也不免心驚腳忙,眾婦人簇擁雲簫韶遠遠兒退到欄杆邊上。

越過欄杆往下看,瞧一眼卻怎的?

隻見欄杆外頭烏泱泱黑衣人四處聚來,直似黑鰍兒衝積趕海口,沒個禁!與千戶所侍衛拚殺在一處,白鶴驚飛,珍卉摧折,舞樂班子琵琶倒、箏兒亂,卻那夥子烏衣人誰手底下留情?明晃晃都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韓大娘、張娘子麵上唬得煞白,相顧皆驚,邊上碧容,方才樓上傳話說她勾的大運道,貴人瞧上她了,她款步上來磕頭,沒想到真是貴人,竟然是太子妃娘娘抬舉,連忙殷勤陪著說話,因也叫圍困在這裏。

此時立在雲簫韶邊上,急惶惶的:“千戶所今日循遣侍衛五百,想是能、能攔得住罷?”

能不能的,照雲簫韶打量,難。

頃刻間的事兒,恰如爆竹燃火烈馬失韁,烏衣人已殺上樓,與侍衛亂做一處,兩席當中座屏遭池魚之殃,哐啷一聲看叫撞倒在地,李懷雍、韓通判等搊扶張同知退到內裏。

李懷雍沉聲道:“著精幹人手,向州府傳信。”左右千戶領命,要親自帶人殺出重圍。

他們這一撤出去,李懷雍麵前驀地空出一片,合該有事,幾步外一名烏衣人正結果手上,竟然瞅著這空檔橫錯越來!邊上張同知、韓通判等立時慌了,“殿下!”“太子殿下!”,眾女眷也驚呼出聲。

那人勢頭猛得很,離不差幾步,眼見要衝到李懷雍麵上。雲簫韶冷眼看著,心頭一口氣不知不覺遏住,一把抓住近旁誰的胳膊,卻不是憂惶是雀躍,隻盼烏衣人那刀子再快上幾分。

至於後頭她如何,他們這起子人逃脫得不得,她竟然一時半刻沒顧上。

卻說她拉的是誰,不是別人正是碧容。

碧容看李懷雍,和雲簫韶看李懷雍,同人不同眼,那哪隻是一個人,那是天大的前程!再看看忙腳趕來的侍衛,那個不帶刀?左右衝進來隻一個人,後頭州府隨即就能到,碧容一咬牙一狠心,悶頭望太子爺跟前撞去。

滿座皆驚,碧容與那烏衣人堪堪前後腳,李懷雍又不是個束手就擒的沒膽氣貨,劈手奪那烏衣人手中寬刀,冷不防後衝出一人,一頭懟他胸前:“奴救爺的駕!休傷我的爺!”

這一下,大小官員女眷驚醒也似,可不怎說的,州府馳援,這幫子強人還值什麽?當務之急可不是表忠心?立時鼠鼠懦懦的勁頭盡丟開,一擁而上護主李懷雍,張娘子、韓大娘等則靠牢著雲簫韶。

叫人嚴嚴實實遮著擋著,雲簫韶看見李懷雍已強過那烏衣人,寬口刀握在手中,碧容在他臂彎,他卻一眼沒看,目光凜凜,隻望雲簫韶看來。

仍是嘈雜仍是淩亂,夫妻二個隔著烏壓壓人群視線撞到一處。

後頭再怎的,雲簫韶精神乏乏,記不真切。

依稀好似是州府來援,烏衣人魚貫奔逃,從伏誅的幾人身上搜出來,他們烏衣內裏襟子皆繡有白蓮,應當是民間猖獗不止的淨蓮教。淨蓮教的妖孽不知怎的和前朝一幫子餘孽勾連上,常幹襲殺赴任官員、劫掠朝廷銀糧一類勾當,素有,今兒不巧撞到太子爺手裏。

隻有雲簫韶瞧得門兒清,李懷雍正教人收他們兵刃、衣伏留檔上,回頭追溯布匹、鐵煉的源頭,雲簫韶卻知道能查到哪兒去。

約摸不盈月前,她在正陽宮幫著徐皇後料理過一應春祭的物什,雖說這項是由頭,徐皇後要緊還是召她過去說話兒,但她自幼是個伶俐的,一應禮器幡兒、祭服黑白束,她打眼瞧過就記在心裏。

這會子她即刻認出來,烏衣人身上的白蓮,那絲線是白玉藕花絲,宮裏獨一份兒。

這起子所謂刺客,且去查,三查兩不查就能查到宮中尚服局,而尚服局是聽命於誰?能是一句話說不上的徐皇後?不能,一定是執掌後宮的馮氏。再看看烏衣人前後仿佛未卜先知,進退有素,今日這宴李懷雍常服,腦門子上又沒寫著“當朝太子”四個字,他們偏準準地撞他近前。

雲簫韶心中冷凝,怕不是她的好夫君,借的甚淨蓮教好殼子。

太子李懷雍,前有紅綃梨被誣,後有望月樓遇刺,都與馮氏說也不清,即便仁和帝再是偏這心,也總不能坐視不理。好,好籌謀。

張同知等不住告罪,額上冷汗岑岑,追擊烏衣人的,各處扶補傷患的,卻就那等趕巧,沒逮著一個活口。雲簫韶隨張娘子、韓大娘安置椅上,垂著眼睛不發一言。

她不去就山,山來就她。

“簫娘,”眾目睽睽李懷雍逕來,又俯下身,“那個碧容,是你遣去替我擋一擋麽?”

滿堂皆見,太子爺到太子妃邊上絮絮安撫,親昵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實際李懷雍加重三分語氣:“太子妃,你觀本宮遇險,毫不作為,是麽?與宮中正月十五的燈宴一般。”

他說四個字:“作壁上觀。”

又說:“自古說表子無情,本宮倒看著真正賣俏為生的表子倒有情有義。”

這話說的,豈不是說雲簫韶表子不如?雲簫肯韶耐他,眼兒一抬,輕聲細語:“殿下,真正是遇險?聽聞癮癬並非不可偽造,今日這烏衣人莫不長著狗兒鼻?州府的人還沒到就聞著風一溜煙逃遁,還幹淨一個活口沒留下。”

她問她的好夫君:“殿下當真自等著妾搭救?不是自搭好的梯子?”

變了,真是黃桷木下睡和尚,一朝悟道化菩提,可不大變樣兒?雲簫韶猶記得上輩子嫁到東宮頭幾年,那是什麽日子,李懷雍處處受掣肘,時時挨打壓,如今倒好,先下手為強,燈宴上逼得馮氏親信自戕,今日這著更厲害。

夫妻喁喁低語,真好似鴛鴦交頸鸞鳳和鳴,他說一句:“你要看本宮死。”

她答:“我看殿下離死還早。”

他溫聲細語:“你果真想本宮死。”

她言笑晏晏:“殿下決計死不到馮氏前頭。”

他眼睛裏,越發幽沉,還待說什麽,雲簫韶霍地起身,衝他正正福一福:“碧容姑娘舍身相救,殿下可要好好答謝。”

碧容當即跪下磕頭:“怎敢!娘娘看得起奴,奴無以為報,一身賤骨肉化了去,但願殿下與娘娘平安。”

雲簫韶微笑:“你既拜我,怎還自稱下賤。”

碧容麵上一喜:“多謝娘娘收留!”

邊上李懷雍看也不看旁人,隻問雲簫韶:“你心裏真盼著帶她回去?”

雲簫韶依舊福一禮,規矩周正無懈可擊:“殿下,請體念一片女兒情長。”

李懷雍不再看她,頷首道一聲好。

至此,來時雲簫韶身邊隻一個畫晴,歸時東海娘娘借得明珠,又多一個碧容。

太子遇刺,事兒小不了,很快京衛五軍都督親自出馬,來上京接人。

收接一應淨蓮教刺客兵刃服製不題,趕著前呼後擁給李懷雍和雲簫韶兩口子護送回京,那個枕戈待旦的陣仗,好似真有甚牙耳教暗地裏睃眼探頭,時時圖謀不軌。

此後在京各衛,陸續起出來好幾件兒淨蓮教企圖,緝拘教徒數百,甚至到昭陵沿途都有暗伏,種種跡象,竟是打著春祭行刺聖駕的念頭來的,上京刺殺太子怕不隻是添頭。各地都指揮使司皆聞著風兒,通緝告示貼到四城門,一時天底下無人敢拜蓮。

此一類先按下不表,單表這李懷雍回到東宮,先頭處置兩人。

這日雲簫韶正畫晴兩個陪著用清早飯,一口乳餅才下肚,闞經兒來說,殿下請太子妃到崇文殿。雲簫韶慢條斯理用完粥,慢慢兒到崇文殿。

隻見殿前金玉擺件雕刻撤開,空出好一片地,正當中立十字的木頭架,架子上綁一個人,太監衣服,頭發亂著,臉上身上都是血,雲簫韶細細一看,是先前崇文殿伺候筆墨那個小內監。

即,燈宴上指認李懷雍袖子裏藏梨的那個。

再回首看崇文殿前,卻是整治的什麽好地方?是一座刑場。

見著雲簫韶,李懷雍十足開懷模樣,望她招手,又說:“你來了。今日行刑,懲治背主的奴才,你與我一同觀刑。”

雲簫韶見禮,麵上一絲兒多餘神情沒有:“殿下的奴才,自賞罰罷了,白叫我看那一眼。”說罷就想回梧桐苑,前兒還顧著麵子留一留,現如今他既不要臉麵咱們忙什麽。

她背後李懷雍溫溫和的聲兒:“太子妃,他是我的奴才,更是東宮的奴才,賞以興功,罰以禁奸,背主之人,犯上之人,該是何等下場,你要看。”

“殿下好便宜的話。”

雲簫韶轉身待嗆聲,不料李懷雍又叫押來一人,海清衫子念珠在頸,雲簫韶還沒怎樣,邊上畫晴倒抽一口氣:“文姑子!”

文姑子?開紅花炭方兒的文姑子!

“一個家生哨,一個邪行人,圭角露到本宮麵前,早定好的前程。”李懷雍道。

又淡淡下令:“刖刑,再行炮烙,再行鞭笞,女施插針男施宮刑,到後剝皮——啊,”他轉向雲簫韶,“本宮忘了,他本是沒有根的人,宮刑傷他不著。”

他森然笑道:“太子妃,你來替本宮拿主意,看看給他補個什麽合應的刑罰。”

……鞭笞名以答實,活人麵上以燒鐵烙之是為炮烙,斬趾削髕骨是為刖刑,手指甲縫插精鋼針是為插針,剝皮、剝皮……

他說的甚,背主之人的下場,雲簫韶身為太子妃卻幾次三番對他這太子遇險視若無睹,算否?背主。

三月的京城,春氣正宜人,雲簫韶身上汗濕重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