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那腔臉紅臉白的看飄散進春風,他是春風動著心麵上帶笑,她是鬧個烏龍笑話難為情的笑,總之兩個臉上都是笑影兒。

不同人,不同命,她兩個笑麽,有的人就笑不出來的。

宮中有人,正陽宮就有人,火炭燙燒嘴相似,還笑呢,看要哭。

“姑母怎說的,”徐茜蓉吃驚神色,“哪個懷著意兒與她爭?分明是她平白惱我。”

“她惱你?”徐皇後不信,“她軟和豆腐似的安靜性子,怎無緣無故惱你?不是你惹她?”

姑侄兩個分辯幾句,徐茜蓉委屈得要不的:“誰知她搭錯哪根筋腦,哄得表哥也不愛搭理我。”

徐皇後聽這口風,少不得一巴掌拍在小幾上:“我說什麽來著,你才幾歲不是,急什麽?要如今就勾他,他夫妻兩個正好著,你要現如今湊上去。”

又說:“說要你敬她,友愛她,她娘家妹子和她不好?她是個仁義的姐姐,管是富裕,納采時候陛下從內庫挑出那好些寶貝,整一百二十八抬,她娘家照數兒陪的,你不哄著她怎的?怎撬出來一個半個子兒!如今她惱你,連帶我吃掛落。”

提這項徐茜蓉愈不忿:“姑父賞她的臉!看在她的好爹麵子上罷了。”說慣例的東宮娶正妃,六十四抬整一副的采禮就罷了,偏她張致。

徐皇後道:“人家金貴,怎麽不好?你也學學,哪有上趕著自薦枕席的國公小姐。”

徐家祖上從龍之功,也封在國公,隻是如今早已敗落,靠她一層皮的皇後苦苦支撐。徐茜蓉哪是個聽勸的,爭道:“我怎麽不急?真等她肚子裏揣出來一子半女,表哥眼裏哪還能裝得下旁人?”

徐皇後說她:“他現如今眼睛裏就有你了?宮宴上隻瞧著雲氏。”

這徐茜蓉哪個伏低,要還一嘴,後頭兩個話趕話兒,怎說的?徐皇後說外頭院兒裏漢子梳攏雛兒粉頭,尚且要舍三五金銀幾匹好布。言外之意徐茜蓉做派伎女也不如,差著什麽?差著明一嘴說她下賤。

誰聽得這個話,徐茜蓉麵皮漒紫,從正陽宮告辭。

回家自小的丫鬟如意兒,看她哭得傷心,忠心的自然要勸,沒想才遞一盅茶就把她惱了,嫌湯涼氣兒,張嘴罵:“賊死的狗肉奴才!連你也來作賤我!”

發去天井底下教頭頂杵子跪,如意哭啼啼,不知哪一聲兒哭催點著她,她柳眉倒豎,逕過去一刮子兜頭搧丫鬟臉上,罵道:“有臉哭,教你哭!是不是你給姑母當耳報神?她怎知我在梧桐苑落沒臉?”如意叫屈她也不理,旁的丫鬟婆子來勸也不依,隻張開尖指甲摑打,直把如意頭臉腮頰攮得稀爛露肉才罷休。

天下主仆各有命,這枝兒不表,說一說梧桐苑裏頭主仆。

那日清明回去,畫晴繪聲繪色說一遍碰著六王爺的趣事,畫晚笑得打跌:“娘板起臉來?我怎沒見過!”

又說:“趕明兒殿下叫龜奴捉了,我再看娘板臉。”

她是頑笑無忌,說完就出去忙,雲簫韶聽見這話把臉色淡了,畫晴要出去打她:“小油嘴兒,話不會說!”又勸,“娘,殿下不是那樣的人。”

雲簫韶說:“管他甚麽樣人,左右我定不去尋他。”

身子骨爛在裏頭才好。

可是老話兒怎說的,話休說,閻王爺小鬼兒一處聽,保不齊哪個野嶺的黃仙好賴話不分,一朝給應驗,一句話你怎說的教你怎咽回去。

雲簫韶這句“我不尋他”,實不由人。

沒幾日,李懷雍不在,她樂得清省逍遙,可是轉臉也是納悶,上京幾日路程,倒耽擱得久,這檔口宮裏消息傳出來,說太子殿下路途上病了,要留在上京修養,病中寂寞,求陛下的恩典請接太子妃過去侍疾。

誰,誰就閑得要巴巴兒趕路過去伺候你養病?內心裏千百個不樂意,無法,雲簫韶接的又不是白紙,是聖旨,隻得收拾帶畫晴上路。

一路懨懨,比及登驛館行宮,她瞧著比李懷雍還像生病。

沒話,臨行前徐皇後趕著讓捎來許多藥材,雲簫韶一樣一樣交給李懷雍,末了看一看他臉上,終於疑道:“殿下到底什麽病?”精神頭這足,一點沒有需要“養”的樣子。

李懷雍遣眾侍出去,從榻上坐起,隻是笑。

他這個笑,與平素他總是含二分的笑不一樣,十分開懷樣子,眉目彎著,目光黠動,倒是、哎,雲簫韶暗道,怎說的,無端怎想起他來,李懷商。兄弟兩個本不相像,隻是今日李懷雍笑的這個暢快樣子,有些相似的影兒。

“簫娘,”李懷雍望她,“我沒病,我隻是,鎮日瞧你鬱鬱寡歡,想著東宮拘束,想你過來散散心。”

又說:“接著聖旨擔心罷?又勞動你老遠地過來,我給你賠不是。”

雲簫韶把頭兒低了。

擔心,可不麽,咱們真擔心,擔心你病不死。大老遠其實也沒甚辛苦,自要是來接你的靈,多遠都來得。

牙後咬著,雲簫韶抬起臉仰一個笑:“安康便好。”

坐一會子,李懷雍央她將殿門拴上,兩個在裏頭打骰子下棋,沒得幹坐著瞪眼。

棋案擺開,她心事重,下手沒個章法,很快潰不成軍,李懷雍收子笑她:“太真要一隻獅子貓兒扳明皇的棋局,你怕是十隻也不夠。”

十足心不在焉,雲簫韶道:“明皇有哄讓她的心,晃是她一隻貓兒也沒有,也不礙事。”

手中一枚白子捏罷,望棋盅裏一擲認輸:“殿下贏了。”

有一刻,棋案上安靜,忽地李懷雍道:“你怎知我沒有哄讓你的心?”

隔一張棋案他來握她的手,歎氣:“簫娘,近來你總也不對我笑,我心裏慌的不知怎樣才好。”

雲簫韶一個激靈,沒別的,十許年,他哪有這般伏弱認低時候?他握的這隻手,指頭尖兒到腕子再到手肘,無一處不僵,僵地打冷戰。轉又想,是麽,你使人時時跟著咱,吃喝拉撒沒有你不知道的事兒,你還心慌?

他又說:“要不,是否梧桐苑太過沉悶?我在東宮中路再為你擇一處宮室?”

她低眉順眼兒,搖頭:“不必,梧桐苑很好,謝殿下的好意。”

他不依,說要給她換地方住,又說好好修葺一番,添她喜歡的花草園圃和花石擺件。

“鳳兒,好不好?”他問。

她說:“不好。”

勉強補一句:“慈居殿正愁捉不著殿下的錯處,在宮中興土木,奢張鋪費,不好。”

一席話理是理,分毫不錯,隻是說出去,殿中長久長久寂靜無聲,忽然李懷雍問她:“曾記否?梧桐苑的來曆。”

梧桐苑的來曆?雲簫韶木木地想,這頭算來不過一年前的近事,可她是那頭來的人,於她而言早是十多年前的舊事,誰記?

李懷雍聲氣殷殷:“是太後的懿旨。那年你母親進宮來給太後賀壽,正巧你過及笈的年歲,頭回進宮拜見,你記得?”

不知怎的,雲簫韶心下奇異,怎他說來也仿佛過去多年似的?

“闔宮裏都驚著,連伺候過高祖皇帝的老人都說,兩朝六宮佳麗滿算,都沒有這樣的好顏色。”

“我聽了,一心隻以為誇大其詞。待轉到慈居殿,太後正拉著你家常,簫娘,彼時我不認得你,卻進殿一眼瞧見你,你穿一件榴花紅的縐裙,是不是?”

叫他說得,雲簫韶憶起這檔子往事,是,給太後賀壽,都是望喜慶的穿,她也沒例外。隻是,不想聽。她兩個的初見,她不想聽。

他說得深情厚誼溫聲款款,仿佛那是一輩子的好姻緣打頭,可她心裏知道,那不是甚好運道,那不是天賜的良緣,實是閻王爺點怨仇冊子,一個沒饒好過,不死不休。

千言萬語,她說:“是,隻是以色矚目,並非賢婦所為。”

李懷雍搖頭:“頭一眼看見你容貌,你怎知我沒看第二眼?後頭溫嬪領六弟給太後磕頭,太後有意為難,一力與周遭閑話,就是不允娘兒倆起身,渾忘似的。是你,不顧太後不虞,叫一聲溫娘娘,太後才不得不叫他二個起。”

有、有這回事兒?

大約……是有的。

雲簫韶頭回進宮,認得這個娘娘那個娘娘,也不認得他六弟。李懷商那時候還沒長開,廝兒麽,生長得遲,李懷商那會兒怕還沒有雲簫韶長得高,瘦瘦的,跟著跪在地上,手腳細伶伶的看著怪可憐。

李懷雍道:“我就想,果然菩薩心腸才生得蓮花麵,天底下哪個男子倘若得你為妻,實在三生有幸。皇天不負苦心人,太後說你名有緣,簫韶兩個字暗合鳳鳥,合該飛在東宮的枝。又說‘爰植梧桐,以待鳳凰’,命東宮建梧桐苑,等你進來。”

他繞過棋案,過來擁她:“後來你說我才知,真正是鳳兒,你與小姨小字一個鳳一個鸞,你說,你與我是否天定的緣分?”

他、他……雲簫韶摸不清內心裏是何感想,一時癡想,莫不回到幼時,爹媽給起小名兒,她第一個跳起來不要這個鳳字。一時又覺著他織錦的襟子袍子,好不紮著人。

可他緊箍著不撒手。

如此這般一會子,雲簫韶簡直汗毛倒豎想要出去喊人,冷不防他傾身湊近她耳邊。

吐著氣的:“鳳兒,你前陣子身上總不好,我心裏隻想著。”說著,一麵撫上她衣裳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