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明說

她不得不低頭,飛快而簡短的回複他幾個字:在忙,暫時不回,你先吃。

她這裏,還在談話中,周格介紹這家公司的主營業務,順便把創始人團隊的情況也一並講到。後來說到即將離任的前財務總監,因為要舉家移民去澳洲。

“今年真是,我同學裏,也有好幾個要移民去澳洲的。”謝先生說。

“您是廈大的吧?這位前總監據我所知,也是廈大的,你們同專業的話,沒準認識。”周格欠身煮一壺新茶。

“叫什麽?”

她說了個名字,謝先生哈哈笑起來,“圈子真小,這就是我師弟啊。”

“是麽?那真是太巧了,”她笑著,“有這麽個熟人在,謝總可以找他再問問底細,更好有自己的判斷。”她們這行裏,說到底,是人情關係網的買賣,特別講究坦誠,好在周格最是個坦誠的性格,繞彎子的手段她見過,覺得走不長遠,從不用。

對方笑著直點頭,臨走時,成了大半個朋友,“周總,你幫我約時間吧,周末兩天,我都可以。”

“行,那就這麽說定了,我這邊確定好,給您發微信。”

相談甚歡,在這樣的中高端人才圈子裏,不容易碰到。周格送走候選人之後,坐回辦公室,才發現自己耳後熱熱的,發燙,她兩手捂上去,涼一涼。她們這樣的小公司,業務難做,她坐著思考了一會兒,關於拓展業務圈子的計劃。窮則思變,上次和鳴躍也說起過創業的難處。她這些話從來不能拿回家說,沒人聽。

再抬頭,電腦上顯示著時間,已經晚上八點多了。

我還沒吃飯!她想起來,同時想起楊帆說額外準備了海鮮,要一起喝一杯的話。她這時低頭看了看手機屏幕,他什麽留言也沒有,沒有再回複過……

她坐在辦公桌前,盯著手機愣住了一會兒,垂眸似乎在想著什麽,但最後,也沒滑亮屏幕。她把手機裝進電腦包裏,提在手上走出了公司。

回家的路上早已過了晚高峰,成功大道上一目千裏,仿佛真能通向成功,不過,最後,通向了她家小區的地下車庫。

她推門進家時,木木正和爸爸頭挨著頭,盤腿在沙發上玩新買的迷宮書。

“媽媽,你回來了,你看,爸爸給我買的迷宮圖到了,我倆就快走出來了,等會兒咱們三個一起玩吧。”孩子揚著興奮的笑臉,正對著客廳的大門。

楊帆背對著,沒轉頭,好像還凝神在迷宮裏,隻低聲應和了一聲:“忙完了?”

周格忙著和木木說話,“好啊,等媽媽喘口氣兒,就來。你今天怎麽樣?小鼻涕還在流麽?”

木木抬手抹了抹鼻子,“還在流,剛剛流到嘴巴裏,奶奶給我擦的。不過,奶奶說,我堅持吃藥,再過兩個晚上就會好。”

“堅持吃藥?奶奶今天又給你喝藥了?”周格本來正抬腳往自己臥室去,打算洗個澡換身衣服,這時轉了方向,走到沙發邊來。

楊帆也跟著警覺地抬起頭來,夫妻倆的目光同時盯在孩子臉上。

木木點著頭:“喝了,喝了一種泡水的,還有一種,奶奶說是小糖豆,可是一點兒也不甜。”

“還有小糖豆?”爸爸忍不住發問,看起來臉色沉沉,不太好。

“嗯。”孩子垂頭,心思仍在迷宮書上。

周格在沙發邊站著不說話,但很想看一看此時此刻老公的表情,可楊帆始終沒再抬起頭。

她這麽站了一分鍾,轉身去往常用藥的櫃子,拉開櫃門來翻看,同時故意問著:“木木,奶奶把藥帶走了麽?她沒有放在咱們家啊?”

“不知道,”木木搖頭如實說著:“奶奶說明天再吃。”

“哦,明天還要吃啊!,這些藥,要吃幾天,奶奶說了麽?”她胸口悶著一口氣,嘴上著意強調著,強調給某人聽。

“沒說。”

她強調完,有一刻馬上要開口,終於忍住了,想等等某人的回複,可惜,這人慣常不回複,她帶著滿胸口的氣,轉身回房去了。

直到給孩子洗好澡,哄上床,這口氣,都堵在她心上,堵得她徹底忘了今天沒吃晚飯的事。

從孩子房間回來,楊帆靠在床頭上看一本講都柏林的書,這書他看了一個禮拜了,周格沒在意,她這時走進來,覺得他又在掩飾,回避問題,隻會讓問題越攢越多。

所以她先挑明:“你明天和媽說一聲,讓她不要再偷偷給孩子喂藥了,木木真的好了,流鼻涕很正常的,他也已經不咳嗽了。”

她說著,有點兒苦口婆心的意味。楊帆捧著書,沒動彈,覺得她話裏的形容詞刺耳,什麽叫“偷偷”。

周格等了他一會兒,沒耐心再等下去,她掀開被子躺下了,躺下前順手把床頭邊的電燈開關撳滅,“啪”的一聲,房間瞬間暗下來。“你明早不說的話,那就我來說,我打給爸,讓他監督……”

她話沒說完。

“我說!”他回了一句,極簡短的。

周格接著聽到他欠身把手裏的書拋在床頭櫃上的聲音,也是“啪”的一聲。

臥室靜下來,忽然之間,塵囂落定的感覺。她本來想趁著睡覺前這一會兒,解釋一下今天臨時接到候選人麵談的需求,耽誤了回家吃飯的事。可這時,隨著他這一聲“啪”,她覺得不必解釋了,多說一句話,都是讓人疲憊的負擔。更何況說了又能怎麽樣?他歸根到底,覺得,你何苦要這樣自找苦吃,拚這些沒來由的命!

他本來想問她,“晚飯吃了麽?今天又趕上什麽要緊事,說好回來一起喝一杯的。”被她一關燈,斬斷了要說話的欲望,不說吧,多說多吵。

他們臥室窗邊的紗簾,重重疊疊垂著,直垂到地板上,偶爾被空調風掃到,身不由己地一飄一**。

轉天九點多鍾,周格坐在自己辦公室裏,準備課件的間隙,打開手機看家裏的監控,這時候是木木起床的時刻,等中午吃飯前後,她要再看一次,防人之心不可無,她端坐著。

其實一早,楊帆已經和自己的媽說過了,他說:“媽,你昨天怎麽又給孩子吃藥了,我不是說不要喂了麽?”

吳芳正收拾茶幾上的玩具,弓著腰,手上沒停: “不吃藥哪能那麽快好,等好了,還要鞏固兩天呢,你們這一天天上班不累麽,管這麽多!我還能害木木不成,不是我親孫子麽。”她低頭說著,說到後麵,轉過身來瞪了兒子一眼。

楊帆趕著上班,瞟了眼牆上的掛鍾,長話短說:“別再給木木吃藥了,他好了。媽,這事你聽我的,咱們別爭。我一會兒也給爸打個電話,告訴他不能給孩子亂喂藥,讓他管著點兒。”

“行——,你別費事了,打什麽電話!不喂就不喂,你們的小孩,你們自己不愛惜,隨便。”吳芳收完玩具,本來要順手擦一擦玻璃台麵的,她不擦了,轉身去了廚房。

周格早上看監控時,木木正坐在餐桌上吃早飯,奶奶係著圍裙端煎蛋給他,同時問他:“昨天不是交代你,吃藥的事不告訴爸爸麽,你怎麽又說了?”

“是媽媽問的,我沒告訴爸爸。”孩子誠實道。

周格在攝像頭裏清楚看見,婆婆轉身時黑臉的表情。

她沒往心裏去,其實打心眼兒裏覺得是好事,讓婆婆知道一下她的反對態度,比正麵相逢好。特別是,粉飾太平、咽淚裝歡的好兒媳,她從前當過了,現在沒興趣再當!

她這一會兒分神的功夫,遠映挽著小包進來了,“小格,你給我幫個忙,一會兒老蔣來找你,我已經電話叫小何在來的路上了,等會兒老蔣問起來,你就說小何是咱們的商務專員,兩個月前新入職的。”

“哦哦……”周格聽得有點迷糊,不知她要鬧哪出,“那,那小何自己知道麽?”

“我跟他說好了,這點你放心。”遠映抬了抬下巴,信心百倍。

“你又要幹嘛?”周格忍不住多問一句,她和老蔣又要鬧什麽幺蛾子,“一會兒別給我使眼色,我演技不行。”

“瞧你那點兒出息,活了三十幾年都沒磨練出點兒演技。”遠映拿半個屁股,坐在周格辦公桌角上,自由自在地翻著白眼,“我就是想讓那老賊看看,追我的小鮮肉多著呢,端看我願不願意。”

“您不是已經成了麽?您這些戰績,曆曆在目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孝幹師兄肯定已經收悉了。”周格不懂,遠映究竟折騰什麽。

她一歪頭,“那我不得時時給他強化強化,短痛不如長痛嘛!”

周格聽著,真是服了,映姐就是個戰鬥的靈魂。笑著點頭:“好的,我等會兒唯你馬首是瞻。”

“好同誌,好好表現。”遠映滿意地伸手來拍拍她肩頭,扭身走了。

果然,不一時,蔣孝幹打電話來,說開車經過新科廣場,特地上來坐坐,究竟是看望誰,不知道是師妹還是前妻。

“小格,給你帶了奶茶。”老蔣氣宇軒昂地走進來,踱著中年男人特有的步子,當然,也可能是體重太重,步子特別敦實。

“師兄太客氣了,大駕光臨,還給帶東西。”周格含笑起身來,紙袋接在手裏,喲!是兩杯……

他們這裏還在寒暄兩句的階段,辦公室門口的走廊裏已經響起說話聲。

“胡總,我今天特地挑的,你看喜歡麽?”小何什麽時候到的,抱著一捧紅豔似血的玫瑰花,正入戲。

遠映端著杯子佯裝去茶水間倒水,一臉錯愕亦真亦假,“喲,你怎麽又買了,我都說了我不要,你這小年輕,怎麽不聽呢!”她說著,繞過鮮花,照常接水去。

“你要是不喜歡玫瑰,我明天再換一種,還是不喜歡紅色?你告訴我。”何先生一股子持之以恒的執拗,又堅韌又不拔,當真屬於小年輕專有。

引得周格眉頭跳了跳,應遠映的要求,不得不補充一點旁白給蔣師兄聽:“我們新招的商務專員,才來沒多久,沒想到……”

門外那攤子糾纏戲碼正**,也許就要如火如荼。老蔣麵無表情地走過去,把辦公室門掩上了,邊關門邊說著正經話:“最近公司運營還平穩麽?我勸你呀,組建團隊一定要擦亮眼睛,畢竟公司就這幾個人,腦子不好使的啊,千萬別招!”

說得周格一時語塞,隻好訕訕地點頭。

他們兩人在茶桌邊落座,蔣總問起:“前兩天,你們跟老秦見過了吧,怎麽樣?有後話麽?”

周格點頭:“約了這兩天,找時間拜訪保稅區的企業,秦總很熱情。”

“老秦有帶頭大哥的氣度,我們一起做投資那會兒,他就特別願意攬事兒,這可不是人人都肯的。”蔣總感歎著,還想說什麽,扭頭看見遠映抱著鮮花,端著水杯推門進來。

“喲,稀客啊!蔣總怎麽來了?”她明知故問著,剛補的口紅,剛吃了小孩的氣場。

“胡總好氣色啊。”蔣總恭維的話,臉上的虛情假意毫不掩飾。

“那是,心情好嘛,氣色就好!”遠映抬眸一笑,垂手把玫瑰花放在茶桌上,占掉一半桌麵,周格不得不把茶杯朝旁挪一挪。

蔣總點著頭,“是啊,這麽熱鬧,是會讓人心情好,就是不知道,胡總忙得過來麽?”

“可以啊,就這兩三個,忙什麽。不像蔣總身邊人多,那才是忙不過來呢!”遠映傾身過去端茶杯,有一刻離前夫的距離特別近,說得也是特別近的話。

周格同時看了看他們兩個,心中一聲歎息……

果然這刀槍相見的場麵,維持不了幾分鍾,像家無寧日的婚姻走不遠一樣。孝幹師兄起身告辭,借口約了客戶吃飯,先退場。

周格要起身送客,被遠映一句話攔住了,她說:“是女客戶吧,那可不能遲到,早點去給人留個好印象,紳士風度,是吧蔣總!”

“是啊,我從來都是有風度的人!”他臨走,回頭扔下一句。

周格隻好望著師兄走出去的背影,不摻和他們兩人的事兒。

遠映倒是一臉坦然,揚聲叫人:“小顏,幫我找個花瓶來,玫瑰插好放我辦公室窗台上。”

“好。”小顏伸頭進來,抱走了一大束花。

周格整理著茶桌時,微微搖頭,可惜了這一泡好茶……“你們倆呀,有話不能明說麽?”她實在不忍住問。

遠映正起身要走,聽了這話,擰著細腰轉回來,“明說!夫妻之間的話哪能明說,都得暗說。”說完,鼻子眼兒哼哼著走了。

夫妻間!周格想,你倆不是已經不是夫妻了麽。不過,夫妻間的話究竟是明說還是暗說!

她把泡過的茶葉倒在瀝水籃裏,淋淋漓漓地滴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