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梨湯
周格驚訝的表情,足足持續了一分鍾。
直到鳴躍實在撐不住,自己放開聲笑起來,湊近過去,解釋說:“剛剛在樓下,你把我車堵住了,還記得麽?我那時就認出你了。”
“那輛車是你的啊?”她終於回過一點神來,但隻回了一半,另一半還停留在驚訝裏。
“確切的說,也不算是。”他朝對麵酒酣耳熱的秦總看去一眼,道:“是森哥的車,我這邊的公司還在籌備,所以沒開車來。”
“哦,剛剛秦總說你們的公司都在保稅區,具體做什麽的?”周格算是回了整個神兒。
“我們做寵物用品的。”鳴躍笑吟吟,補充:“小公司,體量不大。”
“你這也太謙虛了,一來就是保稅區重點項目,還說小公司。”她想起前麵秦總的介紹,那時聽了當真沒往心裏去,沒想到竟然是自己老同學的公司。
“哎,鳴躍,你們倆怎麽單獨說話了,不合群啊,來來來,咱們和胡總喝一杯,遠映可是咱們這兒的女強人呐,喝過酒以後好聯絡。”老秦油光珵亮的臉皮,招手叫他們。“哪裏女強人,女強盜!”黎明插話調侃,被遠映“啪”一掌,拍在肩頭上。
“森哥!我遇到老同學。周格,我倆是高中同學!”鳴躍端起酒杯。
“啊?!真的?周總,是麽?”老秦也頗驚訝,“這麽巧麽?”
周格點點頭,“是啊,我一開始都沒認出來,邱總和中學時變了很多。”
“哎呀,這也太難得了,不喝一杯都說不過去。”遠映舉杯站起身來,“咱們大家一起來吧,陪他們一杯。”
“這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啊。”黎明總生得白白胖胖,像個圓頭胖臉的年畫娃娃。
大家哄堂一笑,各自幹了,酒盡,沒人覺得這話哪裏不對。隻有鳴躍轉頭來,朝周格笑笑,眼神裏的意思:他們瞎說呢,別當真。
周格也笑了笑,當然了,酒場上的話,誰會當真。
這場飯局,後半段,又來了兩個人,圓桌坐滿一圈,遠映帶來的紅酒喝光了,又換了秦總帶來的白酒。有人起身隔著半桌人來敬酒,踢到地上的空酒瓶,“光當”一聲巨響。
可惜沒敲在大家的神經上,馬上又被男男女女的聲浪淹沒了。
周格和鳴躍想聽清對方的聲音,不得不同時拉近了椅子,兩把椅子靠在一起。“咱們有十幾年沒見了,我剛開始真沒敢認。”她笑說,自己搖著頭,感歎眼拙。
“是啊,高三畢業那會兒才 85 歲,現在咱們 35、5 了,過去了 15 年。”他說著話,也感歎。周格看到他頸上喉頭微微顫動著,他接著道:“況且,我那時在班上不主流,你都沒什麽印象了吧。”
“怎麽會,我有印象啊,咱們高三最後那段兒,坐了好久的前後桌,我坐你前麵,你記得麽?”周格回憶起來,許多讀書時的事,蜂擁而至,她努力挑揀著和鳴躍有關的細節。
她說的沒錯,他那時坐在她身後,常常在上課時盯著她頭發,看她有時低頭,有時抬起來,她記筆記的速度特別快,他稍稍歪頭,能看到她已經寫滿了一整頁。高三最後幾個月,都說特別折磨精神,他從沒這麽覺得,最後幾個月裏,他覺得特別滿足,比從前坐在教室角落,和她對角線距離時快樂多了。
“記得啊,我還記得,那時我老找你問問題,你轉過來給我講,會把我的筆袋挪到一邊去,有次摔在地上,把我的筆摔壞了,你還一直說,要賠一支給我。”
“後來我沒賠麽?”周格問,顯然鳴躍想起的事情比她多。
“沒有。”他滿臉是笑地搖頭。
“不可能!我最說到做到了。”
“真的沒賠,而且再也沒提了。”他篤定。
周格聽著,懷疑的眼神,緊緊盯在他的臉上。
散席時,她差點兒忘了今天飯局的主角,要不是遠映站起身叫她“小格,小格,來,咱們送一送秦總”,她還在和鳴躍追憶似水年華。
鳴躍喝酒上臉,這時紅紅的兩團染在臉頰上,像害羞的樣子。他微微點點頭,表示你去忙吧,我在這兒等你。
等周格回來,他果然還等在原地。
“你最近一直在廈門麽?我找一天請你吃飯,咱們好好聊一聊。”她特別有熱情,有朋自遠方來的感覺。
“到這周六,我周日回寧德,那邊的公司還有事兒要處理。”
“那好,說定了,你等我消息啊,我找個有趣的地方。”她說著笑起來,一笑,鼻梁上有兩道細細的皺眉,帶著點兒俏皮。
他記得從前,她轉頭來找他說話時,一笑,也是這樣的表情。
周格叫的代駕先來,鳴躍站在老榕樹下看著她們上車,向她揮了揮手。
這頓飯吃得收獲頗豐,遠映眉角上染著紅暈,靠在後座仰著頭,“小格,我和秦總說好了,後天去他公司,請他帶我們接洽幾家保稅區的企業,你把時間騰出來啊。”
“好啊,我後天可以。”周格坐在副駕上,後座的位置讓給遠映和她男友,她扭著半個身子,問:“我剛剛看到來接秦總的車子,是他老婆開的麽?那麽年輕,和我以前見過的那位秦太太不一樣了。”
“嗐,人家換了呀,以前那位離了,今兒你看到的這個,年後新結的,模特出身,看那一掐小腰。”遠映仍舊仰靠著,睥睨眾生的樣子,“他們這些人,升官發財換老婆嘛,常換常新。”
正說著,周格手機響了,是楊帆打來的,“你飯局結束了麽?木木還沒睡,說要等你回來呢。”
“哦,我和映姐在回家的車上,一會兒先送她到家,我大概,再十分鍾。”她說著,瞟了眼車上中台的時間,十點多鍾了,“木木怎麽樣?又燒了麽?”
“沒燒,挺好的。不過,媽來了,說不讓他洗澡,我就讓他直接換睡衣上床了。”楊帆在電話裏說。
“媽來了?”周格不自覺地蹙了蹙眉。
“嗯,來了一會兒,已經回去了。”
周格沒回應,沉默了片刻,“哦,你哄木木先睡吧,不用硬等我。”
她掛了電話,微微歎了口氣,聽見後麵,小何在和遠映低語,“你今天喝的不少,怎麽樣?上頭了沒?”“姐的酒量好,今天這種小場麵,不在話下。”“回去我弄檸檬蜂蜜水給你喝,喝了再去洗澡啊。”“好,我要多加一勺蜂蜜,甜一點。”“行,多加蜜,都依你!”
她垂著頭,沒再說話。
送映姐到家,她坐在車裏,想了一會兒帶鳴躍去哪裏吃飯的事,車子一直開進地下車庫。
進電梯時,已經十一點鍾了。
家裏客廳關了燈,她摸黑換鞋,先去孩子房間,恰好孩子爸爸也在,聽見她進門的聲音,坐在床邊,朝她搖手,“剛睡著,小聲點兒。”
她點點頭,輕手輕腳走進來,小木木閉著眼睛,長睫毛,遺傳他爸爸,睡得很安穩。
一屋子寧靜,周格卻一眼掃到床頭櫃上放著的小柴胡顆粒和美林,伸手拿過來看了一眼,拆封了的。她攥著這盒藥,扭身走出來,給楊帆使了個眼色,叫他跟出來。
他們走回自己臥室,周格反手關上了房門才開口:“怎麽又給木木吃藥了,他已經好了,我不是說不用吃藥麽?”她舉著藥盒,質問的語氣。
楊帆看了一眼,轉身往衣櫃前走去,打算找睡衣洗澡,“不是還在流鼻涕麽?我看了,這個就是小朋友感冒吃的,正好吃了睡覺,不是什麽大事兒,別大驚小怪的。”
“是媽來了,非要讓他吃吧,木木隻是小感冒,沒必要吃藥,多喝點兒水,兩三天就好了。”周格心裏騰騰地升起火團來。
“媽也是一片好心,關心木木,而且我特地看了,中成藥,孩子吃了沒多大問題。美林沒吃,你別太較真兒了。”
“我一早不是說了,不要讓媽來麽?就是防著媽一來,肯定張羅著讓孩子吃藥,是藥三分毒,你也是讀過書的人,一點兒都不懂麽?”周格手指攥緊了這盒感冒藥,知道自己在發火,竭力勸自己,慢一點說,吵架解決不了問題。
“你這是什麽話,我媽來看孫子,我還能攔著她不讓進門麽?你防著我媽幹什麽,木木不是天天都在我媽家,有什麽好防的。況且,生病吃藥有什麽問題,不都是為了孩子好?難道非得讓孩子硬扛過去!”楊帆把浴巾抓在手裏,也皺起眉頭。
“我特地推掉公司的事兒,在家看著孩子,燒也退了,補充點兒維生素,孩子能自愈,就是為了盡量不用藥。隻晚上我出去這一會兒的功夫,藥就又給他喂上了。”她陳述著事實,換了口氣,盡力想和緩地說:“你就不能勸著點兒媽,打電話問我一聲麽?”
這話還沒說出口,被楊帆打斷了,他放下臉來,反問道:“那你晚上幹嘛不繼續看著呢?”他說完,也馬上覺察到什麽,悶頭往浴室走去,不想再繼續話題。
周格原地站著沒動,隔了兩秒,她上前一步,攔在浴室門口,追問他:“你什麽意思?”話音裏怒火退去,摻著冷靜後的峻切,連眼睛裏的光都變了。
楊帆也知道這最後一句話說得不妥,話趕話,趕出了心裏話,恰恰是最不能說出來的話,一說出來,就是戰爭的導火索,馬上改:“給你留了梨湯,去喝一碗吧,大姐說,用冰糖煮的,清熱去火。”
“清熱去火?你覺得誰更需要清熱去火?是你還是我?”周格盯著他眼睛問。
“我我,是我,我進去衝個涼,清清熱再出來,好麽?”楊帆點著頭,他接著朝房門看,低聲下來:“你去喝碗甜湯吧,去吧。”
周格垂手站著,浴室的長虹玻璃門上,映出對峙的兩條人影。隔了一會兒,她沉默著轉身打開了房門,出去了。
沒有去喝梨湯,她從來不信,這世上有什麽湯,能解得了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