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微修)

來人身著藏藍色束身長袍,抱著胳膊斜靠在廊子上,略顯憨厚正氣的古銅色臉龐上,掛著無聲的大笑表情。

傅綾羅原本冷凝的眸底,生出點點驚喜熠彩。

她快走幾步,笑著迎上前,“明阿兄,你回來啦?這次倒比上次巡邊的時候短。”

南疆離定江郡還隔著幾百裏,離邊南郡更近些,每次定江王巡邊都要小半年。

今歲這才暮春就回來了,五年來傅綾羅還是頭次見。

不過他們回來,傅綾羅總算是能稍微鬆口氣。

來的是定江王身邊銅甲衛的副首領衛明,也是定江王府的長史。

他和現任銅甲衛首領的弟弟衛喆,與曾經的銅甲衛首領傅翟亦師亦友,相當於沒有拜師的徒弟,兄弟二人待傅綾羅比旁人都親切些。

當初替傅綾羅收拾傅家二房的,就是衛明。

若得知衛明兄弟回來,起碼傅家不敢吃相太難看,留給她去傅家族老那裏走動的時間能多一點。

衛明笑吟吟道:“阿棠既覺得自己是小狼崽子,怎麽還能由著傅家的人惡心你,也不想著給我傳個信?”

咬人不會叫的,可不隻是狗。

傅綾羅雖然外表看起來柔弱,實則從小時候走丟那次,果斷借勢收拾傅家的時候,就能看出,她掩藏在柔弱下的狼性。

他替傅綾羅解決傅家的爛攤子時,傅家為老不修的老兩口他動不得,卻守著老兩口的麵打斷了傅二的腿。

那老兩口每叫罵一句,他就折斷傅二一根手指頭,嚇得傅家人連他將師母的嫁妝全數搬走,都沒敢抗議。

這蛇打七寸的法子,全是傅綾羅在路上用尚且稚嫩的童聲告訴他的,快速,好使,解氣。

所以,他最清楚這個小女娘不動聲色的鋒利。

昨日回來後,衛明聽底下人稟報,說傅家算計起了傅綾羅的親事。

他心生戾氣之餘,有些不解,她不是會吃虧的人啊。

傅綾羅笑而不語,她自是像阿爹比像阿娘多,否則早就死在不知哪個角落裏了。

衛明見她不願多說,無奈隔空點點她額頭,“這事兒你別管了,交給我來,我看那傅二是骨頭又癢了。”

傅綾羅這才開口,“明阿兄剛回來,事務繁忙,萬不必為阿棠操心。”

她與衛明一起往裏走,輕聲解釋,“立女戶需得傅家族老支持,現在收拾他們,若打草驚蛇,祖父祖母急上頭出什麽昏招,反倒麻煩。”

礙於孝道,她不能明著忤逆祖父祖母,即便以勢壓人,傳出去也要損了定江王府的顏麵。

父親留下的情分不多,總要用在刀刃上。

不如就讓傅家先做一陣子美夢,等到女戶的事情辦妥,讓他們竹籃打水一場空,氣都得氣死。

衛明看著傅綾羅欲言又止,有心想問問她,是否真的想好終身不嫁。

大睿律例,隻要得到父族族老的同意,女子終生不嫁,死後將財產捐出三分之二給族中的話,是可以自立女戶,守住父族家產的。

那得是傅家死絕了的情況,現下傅家二老還在,傅綾羅最多能保住母親的嫁妝不被傅家所得。

師父可就這一個女兒,衛明實在不忍傅綾羅孤獨終老。

傅綾羅隻輕聲換了話題,“明阿兄來後院尋祝阿孃有要緊事?得勞煩阿兄等等,我伺候祝阿孃喝完藥,再請你進去可好?”

仆從傅綾羅能攔,衛明她不會攔。

想要穩妥地離開定江王府,府裏真正牽扯到定江王的事情,她從來都不會沾。

衛明看了眼傅綾羅端著的藥湯,眉宇間升起愁色,“祝阿孃病的很嚴重?”

傅綾羅清淺笑道:“能起來身了,隻是還咳嗽的厲害,不耽誤說話。”

衛明苦笑,“王上震怒歸來,在書房中誰都不見,茶飯不思,隻有祝阿孃能勸幾句,可祝阿孃病著……若我強請祝阿孃過去,王上得吃了我。”

他也是進了後院才知道此事。

傅綾羅垂眸不語,這是祝阿孃和衛明該操心的事情,她從不多問。

不過,王上又生氣了?她心底微哂。

定江王紀忱江是大睿唯一一位分封了土地的異姓王,南地邊境的定江郡和邊南郡都是紀家封地。

紀家從大睿立朝起,世代為大睿守衛南疆,所以,南疆駐軍又被稱為紀家軍。

如今京都連皇族封王都忌憚,隻會更忌憚定江王。

具體的傅綾羅不清楚,但她在王府客居這五年,定江王幾乎是一月一怒。

可她見過真正的定江王什麽模樣。

那個隻小時候近距離接觸過一次,至今回想起來都令她心底泛涼的男人,絕不是個喜形於色的勇莽武夫,就是不知做給誰看了。

以前,多是生氣,大怒,這回巡邊兩個多月不在,改震怒了。

傅綾羅涼涼地尋思著,難不成是連過年前後不好發火的兩個月也算上了?

“算了,我隨你進去探望阿孃。”衛明想了想,又開口道。

他本想回去,再想其他辦法。

但碰上剛才傅綾羅幾句話嚇跑那小廝,衛明又生了其他主意,幹脆跟傅綾羅一起去見祝阿孃。

他們一進西院,伺候的女婢們就聽到動靜,趕緊過來伺候她脫了雲頭錦履進屋。

衛明隻在外廳等著。

“衛大來了?”傅綾羅剛進屋,還不等見到人,就聽到沙啞卻幹脆的女聲帶著點虛弱從幔帳後傳出來。

“是,來尋您說話。”傅綾羅輕聲道,將藥盤放在床頭方凳上。

掀開的床幔後,背靠軟墊坐著個略豐腴的中年女子。

雖上了年紀,卻隻眼角有點淺淺皺紋,仍是柔婉大氣模樣,即便有些憔悴,也絲毫不損顏色。

可她一旦抬起頭,那雙寒凜丹鳳眸子,立刻就能讓人知道這是個不好惹的主。

祝阿孃不經意掃了眼那藥碗,眉心起了褶皺,沉聲吩咐,“請他進來。”

婢子剛要動,傅綾羅緩聲開口,“且慢。”

她眸中漾著點無奈的笑,端起藥碗遞過去,聲音不疾不徐送入祝阿孃耳中,“您先把藥喝了,再請明阿兄進來。”

祝阿孃瞪她,語氣不善,“我都說我已經好了,左不過是咳嗽幾聲,一個個都把我當泥捏的,我喝些潤肺的甜湯也就是了,你端藥湯子來,是咒我呢?!”

伺候的女婢已經低下頭去,後院裏沒幾個不怕祝阿孃的,尤其是現在她發脾氣,更嚇人。

尋常祝阿孃不發脾氣,是懶得搭理,誰辦錯了事兒,直接從嚴處置就是了。

若是她發脾氣,那就是大事,回回見血。

不然陳六聽到傅綾羅的話,也不能跑得那麽快。

但傅綾羅卻不怕,對旁人祝阿孃心狠,對她卻是嘴硬心軟。

她隻眨巴著那雙水汪汪的眸子,貝齒輕咬櫻唇裝可憐,遞碗的動作卻分毫不變。

祝阿孃見嚇唬不住傅綾羅,僵持片刻,隻得恨恨接過藥碗,捏著鼻子一口幹下去,緊皺眉頭忍著惡心的味道偏開頭,“快把——唔。”

傅綾羅眼疾手快,將準備好的糖餌塞進祝阿孃口中,趕緊端著碗出去了。

好歹跟衛明說話之前,先墊一口肚子。

都說不能空腹喝藥,但看女婢那瑟縮模樣,傅綾羅就知道,肯定沒伺候進去多少朝食。

衛明進來後,一抬頭就見祝阿孃眼神不善,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王上小時候是祝阿孃教導,他們跟著一起,沒少被打手板,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

“這是誰惹我們阿孃生氣了,跟我說,我替您收拾他。”衛明掛著笑,小心翼翼湊過去。

祝阿孃冷哼了聲,咽下糖餌,接過婢子手中的溫水漱口,冷聲吩咐,“叫她在門口站著,她就是躲到天邊去,我也能收拾她!”

女婢低頭應下,趕緊出去。

衛明在一旁嘿嘿笑,祝阿孃這會兒就是下了鍋的鴨,渾身上下就剩嘴硬了。

剛才見傅綾羅不進來,他就知道,祝阿孃這脾氣是衝阿棠去的。

滿府上下,就隻有王上和阿棠不怕祝阿孃。

“怎回來這麽早?”祝阿孃看到傅綾羅守門後,偏過頭輕咳幾聲,沙啞著嗓子問道。

衛明收了笑,臉色微沉,小聲道:“我們離了府城,那新上任的監察禦史後腳就跟了去,還隻帶了兩個護衛,找死都沒見過這麽找的。”

“南疆能放過這麽個肥羊?將人擄了去,軍中也有收拾不得的細作,等著抓王上的把柄呢。”

京都裏那位聖人如今年紀大了,除了愈發昏庸外,越來越容忍不了封地兵強馬壯的王族,頻繁安插探子和監察禦史。

與其叫監察禦史,不如說是叫找茬的。

各封地都為此所苦,就如同暗流湧動的泉水,總有一日要爆發。

單說定江郡,三年就換了倆禦史。

上個禦史被他們收拾過太老實,去歲回京都述職,被找茬下了大獄。

新來的這個估計也怕被召喚回京都治罪,簡直是用生命在作死。

南疆抓住人後,得知這是京都來的官員,寫了封極為挑釁的信,令使者大搖大擺送了來。

除了嘲諷大睿無能,還擺明車馬要贖金,金銀財帛和糧食的數量用獅子大開口都不足以形容。

若是定江王不肯贖人,京都少不得要借題發揮治定江王的罪。

若是贖人,銀糧都是定江郡百姓們生存所需,給了南疆,百姓們日子就不好過了。

簡直是進退兩難。

衛明哼笑出聲,“好在王上‘脾氣大’,京都是知道的,王上直接當著使者的麵吐血昏厥,氣暈了好幾回,咱們才這麽早回來將養。”

祝阿孃越聽臉色越黑,皇城近幾年越來越過分,這是想要逼死定江王。

那群酒囊飯袋不敢拿皇族封王開刀,怕他們借殘害同族的名義聯手造反,就先從異姓王這裏下手。

畢竟定江王是外人,若定江王反了,京都就能下詔讓各封地王族除逆賊,兩敗俱傷,打得一手好算盤。

京都從根子上已經爛了。

那些早被酒肉和權勢泡壞了的昏人,也不尋思尋思,若定江郡破,各地亂起來,不止南疆會打上皇城,北麵的戎人和西麵的蕃人聯合起來,這大睿江山也別要了。

祝阿孃明白了衛明來意。

跟過去一樣,眼下定江王‘怒急傷身’,王府裏那些探子自要探個分明。

書房他們進不去,肯定不遠不近地觀察著,偏這些人暫時還收拾不得。

沒什麽比得上祝阿孃這個地位特殊的保母前去,哭天喊地鬧騰著做一番戲更有說服力。

祝阿孃沉吟片刻,坐起身來,“我陪你去。”

衛明趕緊攔,“可別,您要是這樣去了,真傷了身子,王上真得打死我。”

“那你打算如何?”祝阿孃頓住動作。

都是在她身邊養大的孩子,他一開口,她就聽出了弦外之音。

衛明嘿嘿笑,瞥了眼門口的窈窕身影,“讓阿棠去唄,她是您身邊養大的,跟您去差不多,唱起大戲來,力氣也夠。”

寧音端著盛放艾丸的紅漆盤進門,聞言腳步一頓,但眉心剛攏了下就散開。

祝阿孃和娘子早就有共鳴,這些年從不叫娘子往前院去,現在娘子已及笄,為了避嫌,祝阿孃肯定更不會同意。

外頭安靜站著的傅綾羅也這麽想。

她剛入府時,祝阿孃對她不了解,還曾多番叮囑她,想好好在王府過活,一定要遠離定江王。

如今,她的心思祝阿孃最懂,絕不會同意。

但主仆二人未曾想,祝阿孃卻沒急著反駁,隻挑眉與衛明對視一眼。

衛明雖是笑嘻嘻的沒正行,眼神卻意味深長,冷靜無比。

顯然讓傅綾羅去,還有其他深意。

祝阿孃腦海中念頭一轉,沉吟片刻,不疾不徐地躺了回去,“好,就讓阿棠去。”

外頭原本篤定的寧音差點摔了盤子。

氣定神閑的傅綾羅都愣住了,祝阿孃怎會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