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誓言

趙旅帶著一幫人站在掩體頂上,看著遠處塵土飛揚中開過來的三輛車。

都是保障署的車,除了第一輛,後麵兩輛都是倉庫的那種貨車。

保障署的車隊出城並不奇怪,外城四周雖然有著天然的防護屏障,但公司為了百分百保證這裏居民的安全,還是設置了各種防禦工事,並且定期會由保障署進行維護。

總之就是雲城的人可以餓死病死被打死,但不能因為外界入侵死。

非常有原則。

不過今天的車隊就有些反常,因為是衝著他們掩體這邊開過來的。

雖然沒明說,但做為相對不受管製的收屍人隊伍來說,不被約束的代價就是,他們是雲城第一道警報,第一個發現危險,第一個死。

除了叢林過境時的那層防護網,收屍人不在雲城的庇護之下,遠離外城建立在嶙峋岩石斜坡上的掩體就是他們的據點,像是一座座或明顯或隱蔽的墳墓,生人勿近。

“是時哥回來了嗎?”胡小嶺非常激動,“那些車!是送時哥回來的嗎?”

“最好不要,”趙旅皺著眉,“這陣仗送回來沒好事。”

“那就是接肖隊長的,”胡小嶺立馬換了思路,看著站旁邊拿著望遠鏡正盯著看的肖磊,“是來接你的吧!”

“我才來了三天!”肖磊說。

“才三天嗎?”趙旅說,“我第一次對時間有了這麽深刻的認識。”

身後有剛聽到消息趕過來看熱鬧的人,邊跑邊喊:“保障署的嗎?不會是送時哥的吧,他們不可能送時哥回來,是不是響屁要走了?”

車隊的目的地的確是掩體,第一輛車在坡下停了,這車上不了坡,後麵兩輛運輸車開始往岩石坡上開。

“這是幹什麽?”趙旅跳下掩體,發動了旁邊的運屍車。

身後的人都跳到了車鬥裏,車往坡下去,路過往上的運輸車時,他們都沒有理會,直指下麵那輛停著沒動也沒人下來的車。

隻有沒上車在後麵跑著的肖磊拍著運輸車的門:“停車!怎麽回事?裏麵是什麽?”

“你是不是沒腦子!”胡小嶺忍不住回頭,“這裏怎麽停!停下等著滑回坡底嗎!”

趙旅的車衝到坡底,那輛車副駕的窗戶放了下來,裏麵的人沒有探頭出來,但他看清了那是李風。

“保障署要幹什麽?”趙旅跳下車衝過去一拍車門。

“別跟邱時學得對城市管理者沒有一絲尊重。”李風說。

“他人呢?”趙旅問,“你們來幹什麽?”

“他在第一輛運輸車上。”李風說。

“什麽?”趙旅驚了,猛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兩輛已經快到達掩體的運輸車,“車裏還有什麽?”

“讓他醒了聯係我,”李風說完轉頭對司機又說了一句,“回總部。”

“操你祖宗!”趙旅跳起來半個身子都探進了車裏,抓著李風的衣領,“你什麽意思?邱時怎麽了!你們這幫狗!”

“鬆手,”李風看著他,“有點兒規矩。”

“我他媽……”趙旅話沒說完,被身後的胡小嶺幾個人拽出了車子。

李風的車轉了半圈往隧道那邊走了。

“怎麽了?”胡小嶺問。

“回掩體,”趙旅又跳回了運屍車,“時哥在運輸車裏。”

邱時躺在最大也是最深的掩體裏,這裏一直空置著,現在在不到半小時的時間裏已經被快速地布置成了邱時的病房。

是的,邱時就躺在病**,人還在昏迷中,據醫療記錄來看,傷得不輕。

而那兩輛運輸車上裝的,都是醫療設備和需要用到的藥,甚至連冷藏櫃都他媽一塊兒運來了。

除了兩個在前麵掩體裏警戒的不能離開,所有人都站在邱時這間病房四周,看著幾個穿著製服但沒有任何機構標誌的人進進出出地搬東西。

搬下車的東西裏除了醫療用品,還有一些是給他們的補給,平時給補給可沒這麽痛快,更不會這麽主動。

還有四箱不知道什麽東西,又大又沉,放在了另一個掩體裏,幾個穿製服的隻說箱子有密碼,需要邱時本人去開。

“你不是告訴我,邱時是因為大岩酒館的事被帶走調查的嗎?”肖磊把趙旅叫到一邊,“現在怎麽這樣子回來的?”

“我怎麽知道!”趙旅沒好氣。

“他們不會是用刑了吧,”肖磊很生氣,轉身就走,“我去聯係一下李署長……”

“你消停會兒,”趙旅拉住了他,“他讓邱時醒了聯係他,沒安排你的任務。”

肖磊沒再說話,走到一邊的岩石上坐下了。

看著胡小嶺他們打開了一個藏在地麵偽裝得很像岩石他也一直以為是岩石的門,裏麵是一堆的電力接口,看樣子是直接從內城接出來的。

“我都不知道你們這裏還有這麽牛的東西。”肖磊說。

“這東西一直在,這麽多年了也沒用過,”趙旅莫名其妙從他語氣裏聽出了些許失落,畢竟也是特派隊長,也就沒再嗆他,“我們一直覺得這怎麽不得是要滅城了才用得上啊,沒想到現在居然用上了。”

肖磊對於自己作為保障署派遣過來的工作人員卻全程什麽都不知道有些鬱悶:“說不定就是要滅城了。”

趙旅笑了起來:“也就是我不用給上頭天天匯報,要不你這句我絕對給你報上去。”

肖磊歎了口氣。

邱時是半夜的時候醒的,睜開眼睛的時候四五張臉把他視線上方給擋了個嚴嚴實實。

“什麽玩意兒。”他迅速又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聽到了趙旅的聲音:“能說話就應該沒事了,你們先出去。”

一陣腳步聲過後,邱時重新睜開眼睛,隻有趙旅還坐在他床邊了。

他看了看屋裏的情況:“還行嘛,這麽多東西都給弄過來了,沒再安排兩個人盯著設備給我換個藥什麽的嗎?”

“說是設備內城能直接操作,沒有傷口也用不著換藥,”趙旅說完立馬回到正題上,“怎麽傷的?”

“大岩有生化體。”邱時說。

“這他媽!”趙旅壓著聲音罵了一句,“我猜就是跟這玩意兒有關係!外城那麽多失蹤的人,不可能全是感染者幹的,他們哪來那麽大的本事!”

“嗯。”邱時應了一聲,雲城附近有生化體的傳聞已經傳了不是一天兩天,趙旅這樣的理解很合理,也不需要他泄密。

“還幹什麽了?”趙旅手指在屋裏劃了一圈,“李風安排了這麽多,還有補給,你讓生化體殺了在他眼裏都值不了這麽多吧?”

邱時笑了起來。

“那邊還有幾箱帶密碼的,特別重,”趙旅說,“我感覺是武器,收屍人也配用武器了?”

“要沒我,那幾個生化體就跑了,這是李風欠我的。”邱時隨口吹了個牛,示意他調一下床,準備坐起來。

“別吧,”趙旅說是這麽說,但還是馬上把床調了一下,“我看了那個記錄,你骨頭斷了一溜,還是得躺著。”

一想到這個斷了一溜的骨頭,邱時就忍不住皺了皺眉。

“沒事,已經好了很多,內城的醫療水平在另一個世界,體驗一下還真不錯。”他在胸口上摸了摸,從醫院跑出來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疼得快死了,但在林地的那個隧道暈倒之後再醒過來,他已經不太能感覺到疼痛了。

“是麽,”趙旅歎了口氣,“這可是拿命換來的體驗啊。”

邱時沒有說話。

林地的那個隧道。

他暈過去之後一直在做夢,很亂,有生化體,有邢必,還有林地那個隧道外麵的場景。

被染成了黑色的一片片森林。

像是經曆過山火。

但所有的林木又都是完整的,樹幹,枝條,葉子,都是完整的。

風吹過的時候,依舊會跟著四周綠色的森林一起輕輕擺動,依舊會跟四周綠色的森林一起發出好聽的沙沙聲。

閉上眼睛是舒心的清風摩挲。

睜開眼。

這是邱時從未見過的詭異的畫麵。

“是感染。”李風告訴他。

邱時對這些東西的了解很少,至少對於他這個年紀來說,當年的事過於久遠,隻能算得上是半真半假的傳說。

他隻知道感染來自一種未知的物質,有人說是來自那次毀滅性的隕石雨,有人說是來自深深鑽井下方的黑暗空間。

無論是來自哪裏,感染對人類來說是不可逆的,會像失去了靈魂一樣,在瘋狂中慢慢死去。

邱時覺得失去靈魂太虛無了,那些感染者更像是被什麽東西操縱了,有時候遊**,有時候攻擊,有時候集結,像是有目的,但又看不出目的。

隻是他們不會給這些感染者任何進一步展示狀態的機會,及時殺死是常規做法,也是最安全的選擇。

被感染的樹木,是邱時從未見過的。

它們不能移動,沒有攻擊能力……相對於能到處晃**的感染者來說應該威脅更小,為什麽會是危機?

“這裏是巢穴。”李風說得很簡短。

邱時隻感覺一陣窒息。

“這樣的感染黑林一共有四個,”李風說,“你看到的這個麵積不是最大的,但距離雲城是最近的。”

邱時接過李風遞給他的望遠鏡往下看了看。

為了阻止黑林繼續往雲城方向擴大,下方已經築起了長長的護牆。

“目前我們沒有什麽能力可以毀掉感染林,”李風說,“隻能盡力阻擋被感染的人或者動物進入雲城。”

這個高度聽不到下麵的聲音,隻能看到來回的機械和小小的工人,耳邊悅耳的風聲裏,下麵是渺小而無助的忙碌場麵。

“最近外城拉進來的工人就在這裏吧,”邱時問,“他們會被感染嗎?”

“是,”李風說,“這個工作距離,基本不可能躲得過感染。”

邱時明白了為什麽招人進內城工作的時候,會找單身的,會給那麽高的報酬,為什麽一直沒見過進去的人再回來。

“帶我來看這些幹嘛?”邱時問,“跟最近入侵的那些生化體又有什麽關係?”

“生化體不會感染,”一直沒有出聲的男人開口,“一部分生化體跟它們共生。”

“跟我有什麽關係?”邱時皺著眉轉身就走,“送我回掩體。”

“現在的確還沒有關係,”李風說,“等你身體恢複了,就會有關係。”

邱時回過頭看著他:“我要不想有這個關係呢?”

“可以,一會兒車會直接送你去地牢,”李風說,“你剩下的日子裏都不會再離開那裏一步。”

“操你祖宗李風,你現在弄死我吧,”邱時說,“你但凡讓我活著從這兒走了,出去我就去找李大頭爆料。”

“你不會說出去,”李風說,“要不也就不會是你了。”

邱時心裏一陣堵,頭都有些發暈,當時應該就是這麽被氣暈的。

認識李風這些年,他倆的接觸其實僅僅就是私下裏交易點兒物資地圖或者死了的難民身上找到的好東西,他不知道為什麽李風能這麽篤定。

氣暈自己的偏偏就是,他的確不會說出去。

他對這個城市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情,他並不出生在這裏,他甚至在外城待著的時間都不多,他的世界就是城外荒原上的山,是遠處不能進入的密林,是腳下永遠不平的地麵……

但他認識很多活人,也見過很多死人,他知道這個地方美好的表象下有無數的黑暗和不公,但這個地方也是很多人唯一的容身之所,更是無數還在奔逃的人眼裏唯一的希望。

一旦這個危機被人發現,用不了多久,等不到感染和生化體出現,隻是混亂就會把這個庇護之地毀掉。

“緩過來點兒沒?李風讓你醒了聯係他,另外胡小嶺他們清點了一下補給,”趙旅出去了一趟又回了“病房”,“這回真是大手筆啊,你很久都不用去要飯了。”

“該要的飯還是得要,一口吃的都不能便宜了保障署,”邱時說,“這些不算在日常裏。”

“那幾個密碼箱,”趙旅看著他,“要開嗎?”

“一會兒開。”邱時說。

“那晚點我讓人拖過來。”趙旅說。

“我過去就行,”邱時想了想,“大岩出事之後你去過沒?”

趙旅沒說話,出去看了一眼,關上門,湊到床邊小聲說:“收屍是我和小嶺去的……”

“知道老頭兒的下落嗎?”邱時馬上問。

“沒有,”趙旅說,“你去的時候他在嗎?”

“在,被生化體抓住了。”邱時皺起了眉,“但當時還是活著的。”

“不是很奇怪嗎?”趙旅說,“是不是有點兒奇怪,老頭兒一個殘疾,下麵幾個人我收屍的時候看了傷口,就是一擊,胸口或者頭上,骨頭都碎了,一點兒不帶猶豫的,他們為什麽沒有直接殺了老頭兒?”

這麽分析起來的確是有些奇怪,邱時看著趙旅,這人腦子偶爾能靈光一閃,他希望趙旅能繼續再靈光一下。

“尊老愛幼?”趙旅說。

“我他媽要是老頭兒我現在就是死了我也要詐屍從洞裏爬出來給你個大耳刮子。”邱時說。

“對了!”趙旅小聲喊,“還有個怪的,我問你,你去了二樓是吧?當時二樓什麽樣?”

邱時擰著眉想了半天:“感覺跟平時一樣,沒什麽變化。”

“我們去的時候有個收拾好的行李箱,老頭兒沒事收拾個行李箱幹嘛?”趙旅說,“我打開看了一下,一箱破爛。”

“放哪兒了?”邱時問。

“拿回來了,”趙旅說,“我放屍洞旁邊我們藏東西那兒了,放這邊不知道會不會有麻煩。”

邱時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是有腦子的。”

“多少有點兒。”趙旅點頭。

李風趕到陳列館,被搜了三遍身之後進入了重武器庫,實驗室裏已經有好幾個人了,除了張署長和吳館長加上一個實驗組的人,還有三個人。

龍先生和將軍的人,代表著公司和軍隊方。

就等他了。

對邢必的控製已經完成,在正式執行任務之前,幾方的人要先驗證一下“成果”。

“人齊了,”張署長清了清嗓子,退到李風身邊,“可以開始了,吳館長。”

“因為這個計劃已經籌備了很長時間,詳細的內容各位都已經了解,成功和失敗項目都有記錄,”吳館長增到實驗室中間,“就不再重複介紹了,今天主要是做一個性格和思維方麵的展示,讓各位對邢必有一個直觀的了解。”

“什麽意思?”公司的人問了一句。

“就是語言交流,”吳館長說,“大家都並沒有實際接觸過潛衛,今天可以讓大家感受一下。”

李風總感覺這話聽著有些別扭,特別是看著玻璃罩子裏站著的邢必時。

邢必的狀態已經不一樣了。

不是因為他穿著城防署的製服,也不是因為他站著。

與之前被強製控製著的那個“沒有思想的,帶回邱時的工具”相比,他像是被解除了某種桎梏,李風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在強烈壓迫中突然多出來的感受。

“可以開始了。”吳館長打開了控製台上的一個開關。

邢必垂著的眼睛慢慢抬了起來,從外麵的人臉上一一掃過。

“他現在可以看到我們,”吳館長說,“也能聽到罩子這邊的聲音,跟大家打個招呼吧,邢必。”

“下午好。”邢必開口,右邊嘴角微微挑了一下。

依舊是略有些沙啞的聲音,依舊是平緩簡單的幾個字,依舊是強大的壓迫感。

但李風終於找到了一個他能明確感覺到的變化。

邢必之前看不到任何情緒的眼神裏突然有了刀峰,那看似隨意掃過的一眼,像是帶著寒意。

李風覺得自己胳膊上汗毛墊著雞皮疙瘩豎成一片。

“介紹一下自己吧。”短暫的沉默過後,有人開口說了一句。

“資料裏都有。”邢必說。

“那你照著念一下怎麽樣?”那人說。

李風知道這些問題都是有目的的,就是聽著有些低智。

“不怎麽樣,”邢必看著他,“你家冰箱都能念。”

那人笑了笑。

“你覺得你跟機器人有區別嗎?”又有人提問。

“問點兒有意義的吧,”邢必說,但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如果我跟機器人沒有區別,又為什麽會站在這裏。”

幾個人跟吳館長小聲交流著,吳館長一邊給他們解釋著這些話代表著的思維狀態,一邊給他們講解著各種監測數值變化的原因。

“你跟人類有區別嗎?”李風突然問。

旁邊的幾個人全都愣了,接著都轉頭看了過來,張署長皺著眉,眼神裏滿滿的想要弄死他的渴望。

李風的提問是違規的,今天這次“成果展示”他隻需要列席,站在旁邊聽著就行,但他還是冒著被處分的風險問了。

如果今天的回答不能讓公司和軍方滿意,就還需要再“調整”,然後是再一次“交流”,沒有時間了,他必須要準確快速地問出龍先生和將軍想要的答案。

邢必沒有馬上回答,往前慢慢走到了罩子邊緣,胳膊肘撐在了罩子上,身體不再是筆直地站著,很放鬆。

“人類是一次性的,”他說,“我可以重複利用。”

屋裏的人都沒了聲音。

“你覺得你跟人類是什麽樣的關係?”李風又問。

“我是,”邢必的語速緩慢而清晰,“為人類而生的,永不背叛的朋友。”

聽到這句話從邢必嘴裏說出來時,李風有一種仿佛穿越了時空的錯覺。

這是生化體最初始的誓言。

我是為人類而生的,永不背叛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