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爭鋒1(精修)
往後半旬, 日子似乎風平浪靜,沒有一絲波瀾。
林知雀心有餘悸,沒敢再去竹風院, 努力把那天的一切忘記。
但天不遂人願,她反而時常想起, 眼前浮現他的麵容,或淡漠疏離,或溫和含笑,揮之不去。
每次憶起零碎畫麵,她都不禁出神,良久才反應過來, 煩悶地甩甩腦袋,找點事做轉移注意。
她盼著盡早履行婚約,隔三差五去書房探望侯爺, 把此事當做艱難的任務。
然而, 侯爺近日忙得不可開交, 根本沒空見她,連下人們都忙碌焦躁, 仿佛遇到了棘手的事兒。
林知雀雖不知發生了什麽,但心中暗自慶幸。
既然侯爺日理萬機, 她就不打擾了,正好不用見麵,不用絞盡腦汁應付。
後來,聽聞四皇子親臨侯府, 隻與侯爺喝了一盞茶, 卻喚來二公子下棋長談,瞧著十分投機。
離去時, 四皇子臉色不好,數落了侯爺一頓,侯爺連頭都抬不起來。
林知雀偶然聽說,困惑地蹙著眉,托腮想了半天也不解其意,轉眼就拋之腦後。
她隻知聖上年邁,四皇子與五皇子分庭抗禮,並不懂其中的彎彎繞繞。
至於此事,她覺得無甚稀奇,不明白旁人都在議論些什麽。
侯爺再尊貴,終究敵不過皇子,人家心情不好,數落幾句,倒也是尋常事。
裴言淵身處廢院,卻正值青年,能與皇子結交,應該替他高興才對呀。
她沒有在這種事上費心神,照常做個樣子去侯爺書房,盼著侯爺拒絕見她,可以名正言順地回去躺著。
誰知,還未走到門口,就聽到院內“嘩啦”一聲,侯爺氣惱地摔了杯盞,怒罵聲不絕於耳。
林知雀心下一驚,探頭打量一眼,估摸著情勢不對,拉著桂枝轉頭就走。
這下好了,侯爺定是遇到麻煩事,她問都不必去問了。
上趕著火上澆油,她又不是傻子。
待她離開,院門“哐當”關上,千帆滿頭冷汗,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小聲安慰道:
“侯爺別著急,二公子罪奴所出,四皇子哪能看得上?大抵是與您過不去,故意抬舉他罷了。”
裴言昭氣得心口起伏,嗤笑一聲道:
“前段時日,他的人上奏參我苛待手足,如今搬到台麵上來了,這隻是抬舉他?
恐怕是那個孽種,暗中與四皇子勾結,埋在侯府替他做事。”
眾人皆知,四皇子與五皇子,是儲君的得力人選。
而他是五皇子的左膀右臂,一直順風順水,近日卻被多番為難。
起初他以為是四皇子的手段,未曾想,奸細就藏在侯府。
那個出身低微的棄子,有朝一日竟會走出廢院,還與他對著幹!
出了這事兒,四皇子放話讓他善待手足,五皇子也不待見他,覺得他辦事不力,一時間境況危及。
“你們這幫人,怎麽如此鬆懈?若是盯緊了他,哪來的可乘之機?”
裴言昭惱怒地質問,狠狠踹翻了茶幾,書卷散落一地。
“侯爺恕罪,屬下定讓他們加強戒備,絕不再有此事!”
千帆驚懼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裴言昭,低聲道:
“事已至此,無論如何都要擺出樣子,不能讓四皇子挑出錯處。”
言下之意,哪怕他再不願意,也要對這個弟弟笑臉相迎,上演兄弟和睦的好戲。
還要忍氣吞聲,眼睜睜看著他往上爬,與朝臣和皇子結交,直到壓他一頭。
裴言昭恨得壓根發癢,忍無可忍地怒吼一聲,摔碎了博古架上的花瓶。
仆從跪了滿地,他一口氣險些喘不上來,憤恨地攥緊拳頭,冷笑道:
“好,好啊......”
他的聲音陰森涼薄,麵容歪斜扭曲,虛無地幹笑幾聲,道:
“明日就是十五,請我那好弟弟,一起吃個團圓飯吧。”
*
翌日傍晚,暮色深沉,夜幕緩緩降臨。
晚膳擺在了花廳,燭火明亮溫暖,映照得美味佳肴色澤誘人,香氣撲鼻。
裴言昭臉色暗沉,耷拉著嘴角,滿臉都寫著不情願。
他特意換了身錦衣華服,腰帶鑲著白玉,頭冠是黃金雕刻而成,玉佩是冰種帝王綠,整個人在燭光下閃爍奪目,一時不知該看哪裏。
一刻鍾後,裴言淵閑庭信步而來,身側隻有嘉樹相隨,雲淡風輕地朝兄長頷首。
他與從前一般,身著料子普通的墨青長衫,烏發用一支木簪挽起,肩頸修長白皙,筆直的線條聯結脊梁,襯得他身姿頎長,姿態從容。
裴言淵眸光幽深,眉眼間始終含著淺淡笑意,唇角微微勾起,俯視著金像般的兄長,輕蔑一閃而過。
二人一坐一立,皆是無言,目光相撞時互不退讓,仿佛刀劍交鋒,寒光熠熠。
不過,不知為何,分明裴言昭更惹人注目,氣勢卻莫名矮了一截。
裴言淵環著雙臂俯瞰他,如同貓兒看著逃不出掌心的老鼠。
“這些年,二弟日子艱辛,為兄真是慚愧呀。”
裴言昭上下打量他的衣著,言語間不免嘲諷,偏偏作出關切的模樣。
“那可多謝兄長記掛,我還活得好好的。”
裴言淵不客氣地坐下,思及這些年的毒藥和迫害,依然淡淡笑著。
說罷,裴言昭話頭一頓,惱恨地瞥了他一眼,不耐煩地拿起筷子。
他們各自吃著酒菜,空氣沉悶得可怕,連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裴言淵緩緩吞咽,不疾不徐,忽而想起什麽似的,勾唇道:
“聽說有位林姑娘,與兄長指腹為婚,近日兄長還答應娶她,不如讓我見見這位’嫂嫂‘?”
聞言,裴言昭頗為意外地抬眸,皺眉掃了他一眼,冷聲道:
“你怎麽知道的?”
“這話奇怪,指腹為婚人盡皆知,兄長許下承諾,自然會被傳揚出去。”
裴言淵毫不忌諱地對上目光,不禁彎了眉眼,故意打趣道:
“難道兄長對她說謊,所以誤傳了消息?”
話音未落,裴言昭愣怔片刻,暗中攥緊手指,“啪”的一聲放下碗筷。
他隻是對林知雀有幾分興趣,想哄她留在身邊,所以騙她應下婚約。
待到玩夠了,遇上更有意思的女人,再想辦法把她打發走。
本以為,林知雀墨守成規,刻板知禮,必定不會把婚姻大事掛在嘴邊,對旁人廣而告之。
況且他怎會娶一個罪臣之女為妻?
這種荒謬的事情,就算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
他不信裴言淵會看不出來,現在刻意提起,無非是想踩他一腳。
同時也是警告他,真相早已被看破,無論是告訴林知雀,還是上奏參他一本,都能算作把柄。
裴言昭不甘心地瞪著杯盞,極力調整表情,抬頭時換上滿麵笑意,訕訕道:
“君子一言九鼎,何來說謊?二弟可真會說笑。”
他嘴角笑意如同麵具,僵硬地掛在臉上,故作磊落地吩咐道:
“來人,去請林姑娘過來,二弟想見他嫂嫂呢。”
聽到“嫂嫂”二字從兄長口中說出,裴言淵登時擰緊眉心,盯著兄長的脖頸,眼底劃過一抹殺意。
不過,等到裴言昭轉過頭,他垂下纖長眼睫,把心緒藏匿得極好,仍是兄友弟恭的模樣,端起酒盞道:
“兄長當真是大度,我自愧不如。”
未過門的姑娘,哪怕是家中兄弟,也不能說見就見。
隻有侍妾和側室,像是養在家裏的漂亮物件,可以隨便玩弄和見人。
一想到兄長的醜惡嘴臉,裴言淵就鄙夷至極。
再想到鶯鶯非要嫁給兄長,還因此撇下他,那份鄙夷變成了恨意。
他定要在兄長染指之前,把想要的一切奪回來。
二人虛偽地你來我往,看得下人都尷尬地埋下頭,生怕打擾他們做戲。
直到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林知雀一襲煙粉襦裙,邁著小巧的步子走來,端莊淑雅地低著頭,一如當年金陵千金。
她緊張地攥著衣角,半抿著櫻唇,又怕把胭脂弄花,隻能咬著牙根,硬著頭皮往前走。
方才剛要用晚膳,桂枝就說侯爺請他過去,席間還有二公子在場。
自從竹風院一別,她再也沒見過裴言淵,還未想好如何麵對他,更不知如何在侯爺麵前麵對他。
林知雀一身冷汗,行至花廳前,才不得不抬起頭,乖順地笑著行禮,聲音微弱道:
“侯爺安好,二公子.......幸會。”
她關鍵時刻停頓,靈光一閃,忽而想起侯爺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她給他親弟送飯,不知她與他親弟逃出府,不知她受到他親弟的教導......
按照綱常倫理,她絕不該見過裴言淵,否則會惹上是非。
今日,理應是他們初次見麵。
“幸會......”
裴言淵呢喃著這兩個字,似是對她的回應,又似是若有所思,笑容意味深長,手指卻攥緊酒盞,暗啞道:
“林姑娘名不虛傳,果真知書達理。”
永遠守著規矩,不敢逾矩半步,仿佛與他相識,便是觸犯禁忌,讓她難以啟齒。
林知雀不善撒謊,在一道道目光下無所適從,氣血迅速湧上臉頰,耳根都泛著淺薄的緋色。
她唯恐被侯爺看出端倪,想把雙頰紅雲壓下去,但又不能做什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愈發躲閃裴言淵的注視。
他們的目光暗中來去,一個步步緊逼,一個節節潰敗,如同來回拉扯的絲線,十分耐人尋味。
裴言昭察覺異樣,懷疑地打量這二人,沉聲問道:
“二弟與林姑娘見過?”
聽了這話,二人下意識對視一眼,裴言淵垂眸輕笑,正要開口回答,林知雀立刻搶先道:
“侯爺明鑒,我與他一麵之緣,送些吃食,僅此而已。”
他驟然一噎,幽怨地掃了她一眼,不悅地錯開目光。
這姑娘隔三差五來竹風院,與他親密無間,說起來卻成了“一麵之緣”。
看來這一麵,可真夠大的。
“哦——原來如此。”
裴言昭應了一聲,稍稍思忖,想起什麽似的點頭,並未計較和追問。
他都快忘了,起初給二弟下藥,誘導林知雀送去竹風院,他們確實有過一麵之緣。
不過那次下毒沒有成功,想必二弟心裏有數,以為林知雀是幫凶。
因此,今日他們之間氣氛奇怪,互相試探,倒也非常合理。
林知雀一顆心提了起來,隨著侯爺語調的起起落落,暗自舒出一口氣,屏息凝神走向圓桌。
她提著裙擺,攥著衣料的手指微微發抖,步子如蝸牛般緩慢,時而心虛地偷瞄裴言淵,觀察著他的反應。
誰知,這家夥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伴著她的步子挪動,沒有一絲遮掩,好似故意讓侯爺瞧見。
甚至,眼底還閃過一絲嘲諷與得意,墨色眼眸幽若深潭,靜靜欣賞她拙劣的演技。
林知雀連忙低下頭,裝作什麽都沒看到,走到二人的中間。
圓桌不大,這倆兄弟相對而坐,每個側邊各有兩個空位。
她猶豫一下,選了靠近侯爺的位置,戰戰兢兢地坐下。
如今身份揭開,她身為侯爺的未婚妻,理當與侯爺更為親近。
況且,她尚未過門,與侯爺的親弟弟用膳,雖說不算僭越,但也有些冒昧。
加之她與裴言淵之間一言難盡,更應該偏向侯爺,以此撇清關係,矯正身份。
思及此,林知雀底氣足了許多,篤定地擺正位置,挺直腰杆。
然而,她剛剛坐定,椅子還未捂熱,就發覺裴言淵不悅地看著她,眸光盡是警告。
他稍作示意,她便明白,是讓她坐到靠近他的位置。
林知雀不動聲色地搖頭,為難地蹙起眉心,咬著櫻唇不肯動彈。
“想必是地方有些小,都把林姑娘擠到一邊了。”
裴言淵冷不丁出聲,一本正經地看著兄長,主動挪了一個位置,笑看著林知雀,道:
“鶯鶯,過來。”
他語氣溫和平淡,嗓音低沉,莫名帶著壓迫與威脅,容不下半分抗拒。
褪去逢場作戲的外衣,聽起來與“教導”無異,滿含道不明的曖昧。
林知雀渾身一激靈,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在侯爺眼皮子底下,她自然不想過去,以免被發現端倪。
可是,這家夥上回說過,他拿著“教導”的把柄,隨時會把真相告訴侯爺。
若是她不聽話,他一不高興,當場戳破怎麽辦?
其實,挨著他坐也無大礙,之前他們經常同坐一輛馬車。
問題是侯爺,她的未婚夫,還活生生在這兒呢。
她身負婚約,不靠近未婚夫,反而靠近未來小叔子,這成何體統?
林知雀攥著椅子,指節扣住堅硬邊角,額頭滲出冰涼汗珠,目光與裴言淵無聲交匯。
他依然沒有讓步,眉峰微微挑起,瞥了一眼裴言昭,眼看著就要開口。
“稍、稍等!”
林知雀嚇得不輕,“蹭”一下站起身,杏眸睜得圓溜,隱忍地咬著後槽牙,從位置上挪開。
她搬開所有椅子,隻留下剛坐過的那把,退後幾步目測距離,看準後才把椅子放在二人中央。
不偏不倚,與誰都同一距離,一碗水端得相當平穩。
這下誰再囂張,那就是無理取鬧,不可理喻!
她已經作出退讓,裴言淵仍有些不滿,卻也無法再逼她靠近,十分勉強地移開視線,若無其事地飲下一杯酒。
一旁的裴言昭看著他倆,迷惑地轉悠眼珠,不明白究竟在做些什麽。
溫香軟玉突然遠離,他皺緊眉頭,不樂意地輕咳一聲,斜睨著裴言淵。
見他沒有反應,裴言昭厭棄地剜了一眼,不屑地冷哼出聲,斟酌思量後沒有發作。
他這弟弟是罪奴所出,自幼受盡冷眼,定是對他羨慕嫉妒,妄圖有一日超過他。
如今一朝得誌,想必處處與他爭鋒相對,非要比出個高低。
哪怕是姑娘所坐的位置,也要計較一番,好似如此便能一雪前恥,彰顯與眾不同的地位與身份。
裴言昭側眸望著林知雀,從她細嫩的小手一路往上,劃過纖細柳腰,桃子般玲瓏起伏的胸脯,還有嬌美臉龐,凝視著殷紅唇瓣。
還沒看夠,忽而發現裴言淵在她身後,眸光如刀鋒般淩厲,芒刺般紮在他的身上。
裴言昭咽下口水,暫且收回視線,不情願地作罷,捏得指節“咯吱”作響。
二弟太過小心眼,連這種細枝末節都要爭奪,殊不知林知雀本就是他的,他愛如何就如何。
當真是孩子氣,就這點心機與城府,根本不能與他相提並論。
不過也罷,眼下情勢特殊,麵子上的事情要做好。
總不能因為一個女人,與二弟撕破臉皮,那豈不是成了笑話?
裴言昭闔上雙眸,硬是吞下這口氣,悶悶不樂地喝酒賞月,心底不斷安慰著情緒。
反正二弟與林知雀一麵之緣,不可能產生情愫,還會因為看穿她下毒,懷疑這姑娘的居心。
哪裏比得上他與林知雀?
這姑娘滿心滿眼都是他,堅定執著地履行婚約,一心想嫁給他。
況且,他這弟弟油鹽不進,冷漠孤傲,送上門的姑娘都不要,把人家數落得梨花帶雨。
所以,二弟隻想爭一時意氣,才會計較這些。
這樣想著,裴言昭舒坦不少,拿起筷子想夾起飯菜,心裏忽然“咯噔”一下。
並非是二弟又有行動,也不是林知雀偏向於誰,更不是出了什麽事兒。
他們皆是沉默寡言,除卻偶爾看向對方外,無甚特別。
但僅是如此,就莫名有種異樣,在二人間悄然浮動。
裴言昭說不清這種感覺,愈發覺得奇怪,方才認定的念頭開始動搖。
真的隻是一麵之緣嗎?
倏忽間,記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耳畔響起一道陌生的、曖昧的呼喚——
“鶯鶯”。
裴言昭目光一凜,仿佛明白了什麽,質問道:
“二弟,你......喚她什麽?”
此話一出,林知雀倒吸涼氣,幽怨地瞥向裴言淵,卻見他笑得正中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