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動容(精修)
到了侯府, 林知雀照例在巷口下了馬車,從側門跟著仆從進去。
守衛早已認得她,恭敬地問安, 不再像從前那般阻攔盤問,低著頭行禮。
林知雀不大習慣, 客氣地應聲點頭,提著裙擺跨過門檻,總覺得有目光偷瞄她。
往前走幾步,驀然回首,恰好撞見身後的小侍女,直勾勾盯著她發髻上的金釵, 眸中滿是豔羨讚歎。
“咳咳。”
林知雀輕咳幾聲,打斷小侍女的注視,心緒莫名淩亂起來, 像是做了虧心事, 解釋道:
“這是體己錢買的, 近日剛取來呢。”
小侍女沒想到她會理會,一時間愣在原地, 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細聲道:
“林姑娘同我說這些作甚?我不問來曆, 隻覺得它與姑娘絕配。”
林知雀這才回神,訕訕笑著謝她美言,扭頭就快步離開。
她越走越快,腳步慌亂, 最終小跑起來, 心底一團亂亂麻,雙頰泛上羞惱。
方才不知怎麽, 她發現有人盯著金釵,下意識就開始解釋。
仿佛生怕被人知道,這東西是裴言淵送的,而她卻戴在身上。
明明是那家夥硬塞,她勉為其難收下,全當好友相贈罷了。
無人會認出來,他們清清白白,哪怕光明正大戴著,也無甚要緊。
然而,她越是想得條理清晰,就越是心虛,好似藏著掖著什麽事兒,沒來由的見不得人。
林知雀跑得氣喘籲籲,坐在涼亭內喘息,兀自想了良久也不明白。
她煩悶地輕歎一聲,抬手拔下金釵,小心翼翼收在懷裏,這才好受些,大大方方走在路上,回了倚月閣。
*
往後半旬,日子安逸悠閑,侯府上下待她臉色極好,無人再來找茬。
千帆還隔三差五來問候,說是侯爺牽掛她身子弱,叮囑她好生調養,千萬別省這幾兩銀子。
這些都是明麵上的,所有人都看得見,包括隔壁屋的殷惠兒。
縱使她眼巴巴瞧著,但情勢所向,說不得什麽,隻能悶悶不樂地關上門窗,眼不見心不煩。
桂枝終於揚眉吐氣,圍著她家小姐說個不停,卻聽得一聲淡淡的“嗯”,再無其他。
這段時日,林知雀忙著琢磨上次所學,壓根兒沒工夫想其他的。
況且,她從未想過與殷惠兒爭什麽,更談不上深仇大恨,隻是之前說話難聽,口舌互不饒人而已。
這些小節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學好裴言淵的教導,把終生大事定下來才作數。
她仔細回憶張家姑娘的故事,研墨執筆,把能想到的要領都一字一句寫下來。
每當這時,腦海中不禁浮現台上伶人水袖翩翩,台下那家夥悉心教導,依照話本裏的有樣學樣。
畫麵交疊,亦真亦幻,都快分不清誰才是戲中人了。
思及此,林知雀彎了彎唇角,托著下頜發愣,神思飄去了那日的雅間。
桂枝在屋內收拾東西,拿出首飾匣子,打算重新歸整。
她打開收得最好的錦盒,詫異地“咦”了一聲,探頭問道:
“小姐,這匣子不是放了沈公子的平安扣麽?您何時換成金釵了?”
說著,她好奇地掏出金釵端詳,喃喃道:
“這麽好的東西,之前未曾見過,小姐哪兒來的?”
林知雀端著茶盞的手微顫,溫熱茶水撒了幾滴,支吾道:
“我不記得了,興許是金陵帶來的吧。”
“是嗎?不像呀......”
桂枝較真地舉起金釵,對著陽光仔細辨別,大有不想起來不罷休的架勢。
林知雀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告訴她,這是裴言淵的東西,惴惴不安地喝了好幾口茶。
恰在此時,千帆跟著一位嬤嬤進來,吸引了桂枝的注意。
她長舒一口氣,與桂枝一同上前,客套地問道:
“侯爺是有什麽吩咐嗎?”
“回姑娘的話,侯爺讓屬下問問姑娘,這幾日是否經常出門?”
千帆麵無表情地問道。
“是......我不該壞了規矩。”
林知雀與桂枝對視一眼,如同做錯事的孩子,心虛地抿唇低下頭。
她記性不大好,特別是這種隻可意會的教導,時常想了一半卡殼。
死活想不起來時,她都會溜出去故地重遊,以此增添感悟。
本以為守衛不攔著,也沒多說什麽,是侯爺默許的意思,未曾想還是沒逃得過。
林知雀懊惱地捏把汗,正想著如何求情,卻見千帆善意地扯動嘴角,規矩道:
“姑娘不必自責,侯爺想著,姑娘或許是悶了,特邀姑娘三日後同去馬球會。”
話音未落,千帆便恭敬彎下腰,雙手呈上厚實的灑金請帖。
林知雀意外地掩唇,怔了一下才接過,草草掃了一眼後才敢相信,愈發覺得不可思議。
侯爺不計較,她就已經很開心了,竟然還如此體貼,主動帶她出去見人。
畢竟他們身份懸殊,關係特別,若非她想履行婚約,在外人麵前理當避嫌才是。
侯爺什麽時候開始,對她這麽好了?
“多謝侯爺,此事我謹記在心。”
她歡欣地勾起唇角,親自送千帆到院門外,邊往回走邊打開帖子。
在金陵時,她去過許多馬球會,但大多是跟著爹娘去,遠遠坐著談笑風生,與三五好友玩鬧。
於她而言,這同筵席之類無甚區別,連馬球場都沒靠近過。
京城勳爵貴族的馬球會,她還從未見識過,不知會有什麽規矩,怎麽做才能不出差錯。
林知雀的目光迅速劃過,瞥見請帖落款處,赫然寫著一個“容”字。
她心頭一緊,頓時闔上帖子,若有所思地佇立原地。
容家,想必是那位容大小姐,容景枝了。
那次在街市上,裴言淵幫她射箭,破了攤主的把戲,把大聰明贏回家,便是搶了容景枝的先。
這位大小姐出了名的倔脾氣,性子直,加之家世顯赫,人人都有些避諱。
雖然那日戴了麵紗,但不知她會不會認出來。
萬一當場戳破,又該如何?
林知雀忍不住擔心起來,心裏打起了退堂鼓。
但她記得上回的教誨,要抓住機會接近心上人,切莫瞻前顧後,錯失良機。
侯爺一片心意,她若推辭,便是不識相了。
林知雀咬緊牙關,下定決心,讓桂枝替她準備著,那日一定謹言慎行。
*
三日過得很快,她剛打點好,侯爺就請她過去。
她與侯爺同坐一輛馬車,一路拘謹地閑談,到了東郊的馬球場。
綠草茵茵,馬匹昂揚,賽場上插著各色旗幟,場地邊搭著長長的涼棚。
各家夫人們說笑寒暄,嘮著家長裏短,時不時眺望激烈戰況,揣測誰能贏得彩頭。
亦有幾位少女策馬馳騁,英姿颯爽,勢如破竹不輸男兒郎。
其中最惹眼的,當屬容景枝。
她一襲緊身紅杉,鮮衣怒馬,熟練穩當地穿梭在人群中,不一會兒就進了球,一眾公子小姐望塵莫及。
裁判把彩頭奉上,容景枝驕傲恣意地高舉手中,從涼棚前大步走過,大大方方接受著萬眾矚目。
直到享受夠了讚歎與恭賀,貼身嬤嬤一再催促,才肯去更衣梳洗。
就在這時,她走到球場外,剛好與初來乍到的林知雀撞上。
“這位姑娘好生眼熟,莫不是見過?”
容景枝頓住腳步,上下打量著林知雀,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我住在侯府,春日宴與容大小姐一麵之緣。”
林知雀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緊張地繃直脊梁,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發顫,故作鎮定地回答。
“不,應該不是。”
容景枝認定般搖頭,沒有一絲猶豫,繞著她轉了一圈,仔細端詳她的麵容。
這姑娘,給她的感覺很熟悉,總覺得在街市上見過。
特別是背影和側臉,還有那雙純澈懵懂地杏眸,皆在眼前不斷閃現。
但是,她對這張臉確實沒有印象,甚至是十分陌生。
容景枝皺起眉頭深思,還是想不出來,權當是記錯了。
大街上那麽多人,總有那麽幾個,身形氣質有七八分像吧。
她不願糾結,笑著搖搖頭,爽朗道:
“這麽說來,興許是我與姑娘有緣,不如比試一場?”
聞言,林知雀剛鬆了一口氣,立刻又提了起來,詫異地睜大杏眸,連連擺手:
“容大小姐說笑了,我馬術不好,定是輸給你的。”
“這不要緊,輸贏本不重要,盡興就好。況且,你試都沒試,怎知一定會輸?”
容景枝來了興致,命人取來馬球杆,瞥見她躊躇的模樣,故意道:
“你明明會騎馬,卻不願同我上場,難道是不肯賞臉了?”
“不不不,容大小姐誤會了!”
林知雀進退兩難,承受不起這頂高帽,驚得趕忙否認。
她確實會騎馬,但隻會騎著小馬駒溜達。
從不會策馬奔騰,更別說打馬球了。
硬著頭皮上場,恐怕會出岔子。
她求助般望著侯爺,想讓他說句話,替她擋一擋。
雖然容家權勢大過侯府,但不至於為了一場馬球,當眾仗勢欺人。
侯爺好好說句話,容家多少會看在他的麵子,通融一下放過她。
誰知,裴言昭生怕惹人不悅,衝著容景枝賠笑,忽視她濕潤的目光,蹙眉道:
“林姑娘,難得容大小姐有興致,你陪她玩一回又如何?”
話都說到這份上,再拒絕就是沒有分寸,失了禮數。
容家會覺得侯府膽小推脫,而她嬌氣忸怩,於名聲大有弊端。
不僅以後的日子不好過,還會連累整個侯府,更別指望履行婚約了。
林知雀張了張口,終究無奈閉上,強顏歡笑地點頭答應。
*
此時,上場剛結束,眾人皆在歇息,無人與他們組隊。
容景枝拉了自家兄長,那位高山冰雪般矜貴孤傲的嫡長子,容景舟。
為了兩兩對峙,裴言昭不得不上場,與林知雀一起。
哨聲一響,容景枝揮起球杆,策馬接球,想傳給兄長。
四人靠得較近,馬球從裴言昭麵前飛過,輕而易舉就能搶過,再傳給隊友便能進一球。
但是,於裴言昭而言,無論接不接,都是個問題。
若是第一球贏了容家兄妹,下了他們的臉麵,興許會惹得他們不悅;
若是不接,又太過刻意,很明顯放水,顯得無趣又諂媚,落人口舌。
他舉起球杆,眼看著馬球飛來,心跳隨之加快,一直猶豫不決。
直到近在眼前,他還是想不到完全的法子,索性拉住韁繩,輕嗬一聲。
馬匹調轉方向,避開馬球,這個難題拋給了身後的林知雀。
這時候,林知雀連馬都騎不穩,盡管選了小馬駒,嬌小身板仍然隨著顛簸搖晃不已。
她全部精神都放在馬匹上,努力想騎得快些,全然沒看到飛來的馬球。
“林姑娘,小心!”
裴言昭未曾想她這般差勁,終於看不下去,高呼一聲提醒,坐在馬背上打手勢。
示意她要麽接球,要麽躲開。
然而,林知雀後知後覺地回神,聽到聲音才抬起頭,猛然間發現馬球飛到麵前,眼看著就要砸在她身上。
刹那間,她腦海一片空白,氣血陡然上湧,眼前開始發花,不知如何是好。
“我......”
她左顧右盼,找不到人幫忙,隻能一甩韁繩,讓馬駒快些往旁邊跑開。
但她馬術實在太差,馬兒不聽話,動作依然慢悠悠的,根本趕不上飛速靠近的馬球。
林知雀思緒徹底亂了,手腳找不到地方安放,發紅的眼眶緊盯炮彈般的馬球,狠狠心揮起球杆。
她被迫臨時變了策略,鼓起勇氣迎上馬球,想一杆子打飛。
隨便打到哪裏都好,被人笑話也認,總比砸在臉上好吧!
她蹬馬起身,還未碰到馬球,就發覺馬駒躁動起來。
像是被她不小心踹疼了,脾氣一下子上來,嘶鳴一聲甩動身軀,動作與力道越來越大。
“啊——”
林知雀剛剛直起身子,重心不穩,登時被它甩下去,整個人向下墜落。
幸好馬匹不高,她人也小,並未摔傷,隻是在地上滾幾圈。
可她肩膀著地,疼痛席卷而來,暈乎乎地找不著北,隻看見眼前又出現四條馬腿。
而她視線模糊,渾身乏力,任由身軀掃了過去,下意識伸手拽住。
倏忽間,耳畔傳來侯爺的驚呼,馬兒的嘶鳴,還有眾人的關切.......
一切都亂成一團,裴言昭的馬本來好好的,他看見林知雀摔倒,也從未想過,她會滾到他的馬匹之下。
這下好了,他的馬匹受了驚,冷不丁也發起瘋來,愣是把他也甩下去。
二人相繼墜落在地,裴言昭臉著地,更為不忍直視。
林知雀受不住強勁的力道,浮萍般昏天黑地向前滾動,與侯爺撞在一起。
兩匹脫韁之馬互相碰撞,不受控製地向前衝,眼看著就要從他們身上踏過。
裴言昭滿頭滿臉的泥巴,眼睛都糊住了,未曾發覺命懸一線。
反倒是林知雀,懵懂地揉著眼睛,強撐著爬起來,隱約看見飛奔而來的兩匹馬。
她反應出乎意料的快,大抵是求生的本能,迅疾往旁邊躲閃。
奈何裴言昭一尊大佛,擋住了去路,她來不及繞過去,隻能推著他一同往旁邊滾。
容家兄妹根本來不及趕來,場外眾人追著馬匹狂奔,被遠遠甩在身後,無人能上前拉他們一把。
林知雀眼看著馬蹄靠近,一想到她二八年華,竟要死於馬蹄之下,頓時千萬個不甘心。
她還未擁有安穩日子,還未完成爹娘遺願,還未找到真正的心上人。
哪怕天上能與家人團聚,也太不值得了!
刹那間,她不知哪兒來了力氣,猛地踹開擋路的裴言昭,再趕緊咕嚕一圈躲閃。
身側傳來獵獵風聲,兩匹駿馬飛馳而過,踏過之處坑坑窪窪,草屑飛揚。
她堪堪從馬蹄下逃脫,連帶著讓侯爺也逃過一劫。
馬匹跑到盡頭,終於被控製住,眾人蜂擁而上,噓寒問暖,生怕二人兩命嗚呼。
郎中穿過人群,急忙滿頭大汗,當場就開始把脈。
容景枝自覺理虧,被兄長數落一頓後,難敵心底愧疚,不顧肮髒塵土,扶林知雀起身。
幸好二人都是皮外傷,去場外各自更衣梳洗,包紮傷口,歇息一會就能走動。
容家人親自賠禮道歉,好生送他們上了馬車,此事才算作罷。
回去的路上,裴言昭凝視著林知雀,目光久久沒有移開。
方才他兩眼一黑,什麽都來不及想,還以為必死無疑。
現在回憶起來,情急之下,有一雙纖細嬌弱,卻堅定有力的手,毅然決然把他推開。
而那雙手,近在眼前。
林知雀心有餘悸,神思恍惚,揉著扭傷的肩膀出神。
偶然一抬眸,瞥見侯爺緊盯著她不放,渾身都不自在,聲音微弱道:
“侯爺,您想說什麽?”
裴言昭似有萬語千言,卻不知從何說起,心底感慨萬千,溫柔地揚起唇角。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斟酌許久,試探地開口道:
“林姑娘,方才......你為了救我,連性命都不顧嗎?”
聽了這話,林知雀驟然愣住,瀲灩眸光蒙上一層疑惑,一時不知如何評判。
實際上,若非她摔倒後滾了幾圈,還腦子一抽拽著馬腿,侯爺不至於摔了個狗啃泥,更不會兩匹馬同時受驚。
真要算起來,是她對不住侯爺。
她馬術不精,根本不會打馬球;
反應遲鈍,沒發現飛到眼前的馬球,以至於手忙腳亂。
隻要做好以上任意一點,如此簡單的傳球,都不可能變成現在的下場。
方才更衣的時候,她長籲短歎,容景枝以為她怕疼,實則不然。
比起傷口的疼痛,抑或是當眾丟人,她更擔心侯爺會怪罪。
帶她來馬球會本是好意,她把事情搞砸了,所有努力都白費了。
事到如今,她費神思忖如何補救,直到聽著話頭不對。
......侯爺這是覺得,她故意舍命救他?
林知雀暗自否認,卻靈光一閃,眼底亮了起來,應聲道:
“侯爺性命金貴,我......我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保您平安!”
說著,她眼眶泛紅,鴉羽般的睫毛撲扇幾下,淚水便順著臉龐滑落。
鼻尖酸澀萬分,長睫掛著細小淚珠,如同淋濕的貓兒,可愛又可憐。
裴言昭深深凝望嬌弱可憐的少女,憐憫疼愛油然而生,甚至有幾分心虛。
今日種種,說來話長。
是他不願向容家求情,逼她上場打馬球;
亦是他緊要關頭退縮,把爛攤子丟給她一人。
若放在別人身上,他不會覺得對不住。
因為替她推拒,意味著掃了容家人的興致,埋下禍患;
馬球飛來時,他進退兩難,理所應當丟開燙手山芋。
可她這般柔弱不能自理,滿心滿眼都是他,為他連命都不要,他確實應該照拂一些。
興許他的盤算,她未必不能看出來。
但她並未說破,反而包容他的私心,仍然願意舍命相護。
看來,她這份愛慕,已經到生死相依的地步了。
“多謝。”
裴言昭握緊她的手,愛憐地輕撫幾下,忽而想到了什麽,眸光沉下來。
今日馬球場上,不少男人注意到她的姿容,還目不轉睛看了許久。
這麽好的姑娘,心意堅如磐石,不如趁早納入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