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異樣

幾日後,春晝漸暖,院子裏的花苞悄然綻放,小雨淅淅瀝瀝,水汽在日光中氤氳。

林知雀終於做好荷包,捧在掌心看了又看,滿意地露出貝齒,笑得甜潤期待。

仙鶴祥雲栩栩如生,月白錦緞柔軟絲滑,在陰雨天都閃著暗光,流蘇末端綴著南紅珠子,與鶴頂鮮紅呼應,如同點睛之筆。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想等侯爺下次來時給他,可過了一旬仍不見身影。

日複一日,林知雀等得煩悶,亦不喜歡這麽空等下去,打算主動去書房找他。

天色灰蒙蒙的,春雨細密斜織,她在屋內歪著腦袋發愣,雨一停就出了門。

侯爺書房離得遠,要穿過連廊與小徑,她並不熟悉,又天生記不得路,一路走一路打聽,七彎八拐才來到門前。

林知雀舒出一口氣,緊張地整理衣擺與鬢發,掌心攥著荷包,膽怯地靠近一步,伸手就想推門。

“姑娘且慢!”

千帆立刻在旁邊阻攔,麵露難色道:

“侯爺忙著呢,沒時間見姑娘,不如您去廊下等等?”

“哦......好。”

林知雀懵懂地應聲,乖巧退後等待。

過了一會兒,天色愈發陰沉,細小水珠飄落,眼瞧著就要下大雨,她怕淋在半路,再次上前道:

“我找侯爺有點事,你去通傳一下吧。”

千帆還想找借口,但見她說得合情合理,實在推不掉,隻能不耐煩地進屋。

門一打開,嬌俏的笑聲飄了出來,摻雜幾道低沉寵溺的調笑,聽著就讓人浮想聯翩,腦海中皆是相依相偎的溫存畫麵。

林知雀愣怔良久,甚至懷疑是她的錯覺,詫異地睜大雙眸,心頭忽而一緊。

她趁著門口無人,快步從廊下行至門前,卻聽到屋內抱怨幾句,聲音嬌柔嫵媚,似是纏著情郎不肯放手。

隨後傳來侯爺的溫柔安慰,還有衣料摩挲的響動,腳步聲逼近門口。

裴言昭冷著臉出來,衣衫齊整,發冠卻有些歪斜,雙頰泛著沉醉的薄紅,不悅地質問道:

“誰允許你來的?”

說話間,他一步步逼近,眸中沒有半點往日溫潤,煩躁地緊盯著她。

林知雀不得不往後退,一寸寸從門口挪開,退回到廊下的空地上,睫毛微微濕潤,聲音微弱道:

“我......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話音未落,天際傳來一陣響亮的春雷,“轟隆隆”地在耳畔炸開,烏雲遮天蔽日,光線黯淡得恍若長夜。

雨點挑釁般砸在頭頂,見她毫無反抗之力,得寸進尺地打濕發髻與衣衫,最終傾盆而下。

連廊下,一襲粉衣的姑娘掩麵逃離,腳步慌張淩亂,邊跑邊係著鬆垮的腰帶。

雨點越來越密,千帆撐傘站在侯爺身邊,不讓他淋到一絲一毫,衣擺雪白潔淨。

林知雀孤零零站在雨中,與裴言昭相隔一段距離,視線濕潤模糊。

水珠順著發絲滴落,浸透單薄的春衣,鼻尖酸澀發堵,一時間手足無措。

還記得剛到侯府時,領她進門的嬤嬤誇她長得美,侯爺肯定放在心上。

她以為這便是“心上人”,加之想履行婚約,也把侯爺當做“心上人”。

所以,那次撞見侯爺與殷惠兒,她隻當是個意外。

事到如今,她才發現一個事實——

侯爺的心上,簡直站滿了人!

興許是骨子裏的自尊,她攥緊了荷包,忽然不想送給他了。

畢竟為此耗費心血,送給一個不懂珍惜之人,還不如隨便丟給一個討厭鬼。

林知雀想扭頭就走,可雙腿定在原地,好似有其他想法。

其實她漸漸明白,真正想嫁的,隻是侯爺的身份而已。

哪怕裴言昭再糟糕,她似乎都沒有太大的觸動,隻怕婚約無法履行。

東西做了,人也來了,白跑一趟多不值得,還不如表示一下心意。

大不了,下次不幹就是了。

她理清思路,壓抑地憋著一口氣,將荷包從掌心拿出來,想若無其事地給他。

誰知,還沒拿穩,裴言昭似是沒了耐心,潦草掃她一眼,冷聲道:

“既然知道不該來,下次就別來。”

說罷,他不想在雨中待下去,根本沒注意她手上拿著什麽,快步從她身邊走過。

甚至覺得她擋路,肩膀撞了一下,把她撞得搖搖晃晃。

林知雀輕呼一聲,極力穩住身形,手上力道鬆開,荷包輕飄飄落在泥水中。

月白錦緞沾上汙漬,泥垢星星點點,遮蓋住精致細巧的仙鶴祥雲。

到底是費心思做的東西,盡管沒人喜歡,她還是有些心疼,下意識撿了起來,怨怪地瞪了一眼裴言昭。

不要就直說,何必糟蹋?

她明明做得很好,拿出去賣錢也能換不少銀子呢!

恰在此時,幾個侍女說笑著走過,不知是講著什麽趣事,還是在笑她。

林知雀忍無可忍,也不想糾纏,幹脆轉頭跑了出去。

*

她悶頭衝出雅致院落,渾身濕透,漫無目的,走累了就停下歇息,始終不敢抬頭看人,心底仿佛壓著一塊石頭,說不出的鬱悶。

經過倚月閣時,她腳步一頓,終究沒有進去。

那兒住著她不想見的人,與侯爺做過苟且之事。

哪怕是桂枝,也會問起今日的事,她並不想再回憶一遍。

林知雀任性地閉上雙眸,視而不見地跑開了。

她不知還能去哪裏,還有哪裏能容身,索性把一切交給雙腿,任由著它們奔跑。

直到小腿酸麻,再也走不動,才緩緩停下腳步。

雨絲細密朦朧,如煙如霧,西風也大了起來,吹得竹葉“沙沙”作響,雨滴墜在她衣領中。

林知雀恍然抬頭,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竟然又到了竹風院。

她望著寂寂墨竹,頹敗圍牆,還有沉靜院落,忽而覺得安靜下來。

方才充斥心間的淩亂緩緩褪去,呼吸歸於平穩,愣怔地佇立門前。

要進去嗎?

她問著自己,還沒回答,雙腿就先行一步。

盡管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來這裏,若是進去,可就又要見到那個家夥了。

躊躇之時,院內傳來腳步聲,似是有人聽到動靜,過來一探究竟。

裴言淵撐著油紙傘,容色淡漠防備,一推門卻發現是她,茫然無助地站著不動。

他抿著薄唇,幽深眸光中閃過幾分猶豫,立在階前俯視她,終究一言不發地側身讓路。

林知雀窘迫地搓著衣角,埋頭進了院門,筋疲力盡地蹲在地上,逃避般躲閃他的打量。

“你來做什麽?”

裴言淵從未見過她這麽失落狼狽的模樣,聲音緩和幾分。

記憶之中,無論何時,這姑娘都太陽般笑得樂觀開朗,笨拙地與他接近。

林知雀懵懂地搖頭,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心底泛上一股酸痛無力。

仿佛是渾身忽然放鬆,吊著的一口氣也跟著鬆懈,失落與難過後知後覺地翻湧。

她眼圈泛紅,小身板縮成一團,在雨中抱著膝蓋低聲抽泣。

裴言淵不解地凝眉,聽到哭聲下意識排斥,那句淡漠的“不許哭”欲言又止。

但這姑娘實在哭得傷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心實意,像是遇到天塌了一般的傷心事。

他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頎長身姿佇立在她身側,平穩撐著油紙傘,將她罩在傘內。

良久,抽泣變為委屈的哽咽,好似在宣泄著不滿與憤恨,不知不覺間貼著他的雙腿。

他眸光一凜,想把她推開,但瞥見她滿臉淚痕,始終沒有動作。

油紙傘微微傾斜,徹底將她庇護,雨絲隨風斜斜飄灑,打濕了他半邊衣擺。

二人誰也沒有說話,一如那夜上藥,安靜地聽著雨滴落在傘麵上。

滴答,滴答。

......

待到身側之人平複些許,裴言淵才稍稍彎腰,冷靜問道:

“為何要哭?”

林知雀抹著眼淚,吸著紅彤彤的鼻尖,歪著腦袋思索這個問題。

其實她也不明白,方才在侯爺麵前還好好的,一見他就繃不住。

難不成是這家夥總是氣她,還最見不得她哭,所以有了下意識反應?

她兀自搖了搖頭,自己都覺得這話雲裏霧裏,這家夥肯定聽不懂,換了個理由,支吾道:

“我、我突然發現,他可能不喜歡那個荷包。”

“嗯......就這樣?”

裴言淵應了一聲,眸中沒有一絲波瀾,湖麵般風平浪靜。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並不意外,而是有些困惑。

本以為這姑娘會把東西送給他,被拒後才會傷心落淚,現在大抵是從別處聽說他不喜歡月白色,才會跑來宣泄。

但是,這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至於如此難過嗎?

畢竟之前他推拒那麽多次,這姑娘都能鍥而不舍,這回他甚至還未開口拒絕。

聽到他反問,林知雀懊惱地斜睨一眼,輕哼一聲不接話。

什麽叫“就這樣”?

婚約是爹娘的遺願,也是她的指望,否則她就無人可依、無處可去。

家中變故後,身為女子的困境與煩惱,哪是這家夥能理解的?

林知雀想反駁幾句,可憶起那晚他雙手染血的身影,還是住了口。

見她難得如此沉默,裴言淵有些不適應,墨色雙眸淡淡錯開,看似漫不經心道:

“早說了,他......或許喜歡玄色。”

他話頭一頓,目光隨著雨絲飄散得更遠了,辨不清真假般安慰道:

“你換成玄色,說不定......”

“不必了。”

林知雀打斷他的話,不再計較侯爺的喜好,還有他是否在信口胡說搗亂,沮喪道:

“我不想再做了。”

聞言,裴言淵意外地收回視線,再次落在她身上,許久才很淡地“嗯”了一聲。

他一直不想與這姑娘有任何關係,始終致力於打消她愛慕的心意。

今日如願以償,他卻並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

大概是不習慣她這副模樣,他愈發覺得不對勁。

裴言淵還在思忖這種異樣,究竟源自於哪裏,身下那一團身影忽然起身,尷尬地咬著唇瓣,道:

“那個......我沒什麽事了,先走了。”

說完,林知雀窘迫地鑽出他的油紙傘,因方才突如其來的衝動而雙頰發熱,想快些離開。

她加緊腳步,擺動雙臂,袖口驀然一鬆,輕飄飄落下一片月白錦緞。

裴言淵的目光跟隨在她身後,眼疾手快地拾起,從外形猜到這是做給他的荷包,唇角不覺間勾起。

隻不過,翻一麵,繡著仙鶴祥雲的紋樣。

......那是他的兄長最喜歡的樣式。

原本平常的荷包,忽然變得刺眼起來。

他不禁上前幾步,方才異樣的直覺愈發強烈,刹那間到了不可忽視的地步。

“鶯...鶯”

眼看著她要走遠,裴言淵不得不開口喚她。

本不想喚她的閨名,畢竟明知這是她的伎倆,可猶豫一瞬後,還是不太熟練地喚出口。

林知雀果然停下腳步,眨巴著眼睛望著他,瑟縮道:

“怎、怎麽了?”

這家夥極少這麽喚她,今日忽而開口,她險些沒反應過來。

他從未挽留過她,該不會看出什麽了吧?

裴言淵沉下氣息,一步步靠近,緩緩將她逼到門邊。

二人相距咫尺,她嬌小身軀貼在門板上,眸光下意識躲閃。

他思忖良久,劍眉緊擰,氣息微熱,試探道:

“你......是不是有事瞞我?”